正文 鹿鸣(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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赤霜紧皱双眉,拉我躲进另一边的巷道。
“你来做甚?”
“阿麂为何要杀此人?”赤霜目光炯炯。
我侧头:“你懂这行的规矩,有些事不能说。”
“是阿麂不懂规矩!”赤霜正色。
我抬头看他。
“这怕是私活吧,阿麂可向宗家言明?客人又是否委托过宗家?”赤霜开始面有怒容,“阿麂,你被骗了!”
骗?!公孙癸骗我?!
我胸中一窒。我从未想过,我和他之间会存在这么一个字!
“给你这笔买卖的人,实是要陷你于不仁不义!”
“仁义?!”我冷笑,“我们做刺客的还讲什么仁义?!”
“阿麂你好糊涂!!你我这几年做的买卖有哪一桩是违背侠义的?那些货色不是佞臣巨奸,便是为富不仁!”
“你又怎知这袁盎是好人?我刚还见他使用诡计,诈人钱财!”
赤霜一把拉起我:“你且随我仔细去看看,袁大人何故如此?”
在闾巷尽头一间破烂的瓦房前,袁盎掏出适才赢得的银两,将它交与一个老妪手中。
“赵阿姆,您收好咯,先用这些钱找个瓦匠把屋顶给补了,免得下雨天房内漏水,加重您老寒腿的病症。剩下的买些药材、食物,也给您老自个儿和宝儿置件新衣裳。”
老妪叩谢,被袁盎扶起。
“我老太婆好福气呦,这夏日的雨水只会让老太婆生病,哪有袁大人及时?!这夏天的日头只会毒人,哪有袁大人暖人?!安陵有袁大人,真是老天爷保佑,想让我老太婆多活几年呦!袁大人快快屋里坐,宝儿快给袁大人倒水。”
“哪里哪里,阿姆过誉,袁某哪有这般本事,举手之劳罢了。我还有事先回了,阿姆保重身体啊!”
赤霜看向我,我依旧不服:“九牛一毛,沽名钓誉!”
于是赤霜拉着我去了那些受袁盎接济的人家,大家对袁盎皆是交口称赞。吃人的嘴软而已,我心想。
于是赤霜又带我在安陵热闹的街市上与人闲聊袁盎,袁大人一个个不怕死的直言进谏被大家讲得绘声绘色。
袁盎曾当着孝文皇帝的面指摘丞相绛侯周勃只是“功臣”,而不是“社稷臣”,不值得陛下如此恭敬。社稷臣,主在臣在,在诸吕作乱的时候,绛侯掌兵权,却不能保护刘家,只等到吕太后死后才和别人一起打败了乱臣,所以只能算“功臣”,绛侯听后十分生气。但后来绛侯被罢免,并被人告发谋反时,袁盎又挺身而出,言人所不敢言,为绛侯辩驳,至此两人才真正成为莫逆之交。
袁盎也经常劝谏皇帝远小人、勿耽于美色,以致被调离长安朝廷,任陇西都尉,在陇西军营里,将士们十分爱戴袁都尉,都愿意为他拼命。
“我再告诉你一件事,洛阳剧孟你定然知晓。”
剧孟说起来与我们算是同道中人,称侠于河南。条侯周亚夫平定七国之乱的时候,当得知吴楚没能让剧孟参与叛变后,欣喜地说,以此可见他们定然成不了大事。从中不难看出剧孟的实力以及其在河南一带的势力。
安陵城外,望得到孝惠皇帝坟冢的僻静处,赤霜继续苦口婆心地说服我:“这剧孟虽讲侠义,武艺超群却放浪形骸,嗜好赌博。一日剧孟经过安陵,因赌博几乎输光了身上所有盘缠,袁盎却热情招待他。当时城内一富人劝袁盎说,他是个赌徒而已,何必如此善待于他?!袁盎说,他虽是个赌徒,然其母病逝后,人们送他千余乘葬车,他之所以得人心,就在于你有难只要叩响剧孟家的大门,他不管你是不是他的亲戚,亦不管你拜托他的事是否危险都会鼎力相助。您平时数骑随身,威风赫赫,一旦有人求助,您敢不敢也像剧孟那样出手相救呢?!袁盎从此和这个富人绝交。你说这样的袁盎是不是也是个侠义之人?!”
我无语,静静望着眼前这个熟悉却觉得陌生的赤霜,终不相信这些是他的说辞,定是有人在背后阴谋教唆,坏我大事!
赤霜在我眼底读出疑虑,他的眼神似犹豫,又满含凄哀,仿佛料定之后的话会让我痛苦不堪,但非说不可。
“阿麂。”赤霜轻轻吐出这两个字,充斥着浓重的眷恋与深情,还有那一直以来的小心翼翼,像是怕打碎了世上最美丽的珍宝,“你在晋阳的时候我找到了郭师父。”
我心中一震,他为何讲得这般平静,平静得使我惴惴不安。
“师父前些日子在哪里?”我盯着赤霜乌黑的双眸,淡淡道,我想我大概知道接着他会说些什么,这种预感令我害怕。
赤霜眉宇纠结,好似吃到了世上最苦最苦的东西,苦味弥漫心房,历久不散:“这里。”
我竟轻轻一笑,就像每年瞧见上巳节后第一颗晨星升起时的笑:“师父也是来杀袁盎的?!”
赤霜点头。
“袁盎如今却好好地活着……”我莫名惊恐,脑中却一片木然。
“阿麂。”赤霜的声音有丝嘶哑,“郭师父他……卸去了自己的右臂。”
我握紧鹿鸣,低着头,浑身颤抖,任由剑鞘上的纹棱嵌入皮肉,鲜血淋漓,我要让痛楚抑制此时心中无以复加的仇恨与悲痛,愤怒与不甘,可它们却轻而易举地掩盖了手上的剧痛。血水沿着鞘侧低落在我左脚边的碧草上,一片殷红,触目惊心。
“阿麂!!”赤霜惊觉,猛地抓起我的残缺的左手,痛惜不堪,“你这是何苦?!”
我双手揪起赤霜的衣襟,眼泪再也忍不住,倾泻而下,我对着他嘶吼咆哮:“袁盎那厮何德何能?!何德何能啊??!!让公子那般刻骨挂心,让郭师父那般舍命维护?!他凭什么凭什么凭什么凭什么!!!???我定然要杀了他!!定然要杀了他!!”
赤霜的前襟被我的血染红,他用力扯下我的双手,紧紧握牢,大声喝斥:“你执意杀他,又怎对得起师父的苦心,让他如今白白遭罪!!”
我怔怔望着赤霜,抑制不住地泪如雨下。宗家有规定,应承下的买卖若是非能力不济,而是未尽心完成则必须接受惩罚,郭师父这种全然地违逆定是严惩!
“师父敬袁盎仁义……”
“仁义仁义!?他若仁义又何以一言害那晁错腰斩于市?!这一切都是袁盎成全自己入则名臣,出则名士好名声的手段罢了!”赤霜话未完被我抢白。
赤霜将我一推,怒喝道:“你果真被那人下了蛊,迷了心窍了!难道你连师父都不信!?你真正该杀的是那个枉顾师徒恩情,枉顾你一片深情的公孙癸!!!为了他的利欲熏心,害了师父又来害你!你瞧瞧你的手,再瞧瞧自己如今这般模样,他可曾有半点怜惜?!公孙癸真配得起那个诨名,公孙诡,阴险诡诈的诡,他就动动嘴皮子,把你和师父祸害成这样!”
我怔了怔。“师父现在可好?”侧头问,不看赤霜的脸。
“命是保住了,可一个剑士没了用剑的手……”赤霜哽咽。
师父啊,您将鹿鸣赠与阿麂是否就是料到了这般结局。
我低头抚上血痕交错的鹿鸣,猛然抽手,鹿鸣何时变得如此灼手?!就像现在眼前气急败坏的赤霜。我咬牙死死握住鹿鸣转身离去。
“阿麂,我不会让你杀袁盎的!”身后传来赤霜幽幽的声音,却坚定如磐。
我疲惫地笑了笑,瞩目安陵。阴谋与厮杀真似那冢上青翠,生生不息……
夏日蒸腾出的草木熏风此时已吹枯了我的泪眼,吹干了鹿鸣上的血迹,鹿鸣亦不再灼热,仿佛回到它埋藏在远古山峦中最原始的状态,寂静而冰凉。
公孙诡啊……我苦笑,难怪夏苗那日提到郭师父公孙癸不做多言,也不愿回宗家,原来一切已在他的算计之中。他找韩家做买卖一是了然我们的行事作风,二来定是为了替梁王避嫌。宗家许是只允了他一次,所以只能私下找了我,不为这个或许我至今都见不到这位“公孙将军”的面吧,还有那句“我终究舍不得”怕也是他让我死心塌地的伎俩。思至此,我一阵心似刀绞。只是他跟随郭师父多年又岂会不知师父的脾气?!白白浪费了机会?!
我来到淳于家酒垆,按照公孙癸的指示,坐在靠墙最后一个位置,要了一碗黄粱饭、一壶黍酒作为凭信,静静等候。
来人是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樵夫,让人转身即忘。他告知我袁盎的作息以及经常出没的地方,问我还有甚要帮忙的?几时动手?我只问他先前是否还有人来找过他?他淡淡地看着我,摇头。我道:“公孙癸为何不让你去杀那袁盎?!”
他答得平常:“我没有女侠这般本事。”
我冷冷看着他虎口上的厚茧:“那倒未必。”
他看向我目光的交集点,浅笑:“这是在下的生计。”
这句话答得似是而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