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回家(一)陈生番外   加入书签
章节字数:36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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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在饮马河滩一个偏僻荒村长大,除了寒冷和疾病,那里到处都是树林,落叶在河水里淤积成厚厚的污泥。三十年前,只有寥寥几户人家,只能靠打猎为生。
    我从没见过我妈,见过也忘了。有次我爸进山回来,在邻居家的炕头上找到了我,那时我四个月大。据说我妈放下我后,跟着一个跑船的汉子走了。
    在这个条件落后的村子,跑掉的女人不只我妈一个。我爸很心平气和地接受了这个事儿,只在我七岁那年,有次喝醉了酒回家大力拍着我的背说:“儿子,爸拼了这条老命,也要供你读书。”然后就嗷嗷地哭。
    第二天爸把我托给邻居,开始出门四处给人打短工,干些力气活。八岁上,我进了饮马河镇小学。
    我不是念书的料,玩儿命用功也只念了个初中结业,虽然在当时那个村子里,已经算是个登科状元。邻里们把我夸上了天,我自己却苦恼得不行,心里觉得对不住我爸。我爸没为难我,说这就是命。
    我不信命,就算念不了书,也不是非要留在这受穷。十七八岁上,我出门干起了泥水工,一干就是十来年。我有力气,手艺也还行,维持温饱之外,还攒下了一点钱。干活的工地也不再限于附近城乡,有次听一个工友说,G市建筑队给的工钱高,我就来了这里。
    二〇〇三年,我进了张健华的工程队,这人很义气,没架子,也不拖欠工资,我打算留下来。当时队里包建的是G市最大的楼盘,新天国际公寓,位置在沙岗镇。我们住在工地的简易房里,张健华挺大方,让两三人用一间,所以不用像以前那样,十几人混睡在地板上。
    因为住得宽裕些,零四年秋天,我答应我爸来看我。我没想到,他一来就被工地掉下的砖头砸了脑袋。因为这事儿我认识了封毅,我的生活从那以后发生了巨大的转变。
    我爸手术后昏迷了两个月,签同意书时,医院就告诉我,开颅手术的病人可能会昏迷不醒,长短不一定,有些再也醒不过来。
    封大夫是我爸的主治医生,听其他病友说,他是这里技术最好的脑外大夫,比那个胖主任还强,而且马上就要提职。他负责的都是疑难病例,如果没有张健强的关系,我想我爸的手术不会由他做。
    封大夫跟别的医生不一样,中西医都耍得漂亮,他没有那种冷冰冰的味道,从不说含含糊糊的场面话吓唬你,让人觉得很踏实很放心。还有就是,他很好看,不是那种小白脸的好看,他身条瘦一些,但个子比我还高,长相很硬气,很爷们儿。
    他每天下班都来给我爸做针灸,还嘱咐我不要着急。我开始以为他是看张健强的情面,后来才知道,他对自己的病人都那样儿。
    他是个好人,有次一个打工仔让车床轧了胳膊,没钱做手术,血淋淋躺在急诊室外,他二话不说就给人垫上了。因为都是东北人,他有时会跟我唠上几句闲话,我知道那事儿后给他说:“封大夫,这没钱的病人多了,您有善心,也接济不过来啊。”
    “我没想要接济谁,人都得靠自己,靠人一点接济顶个啥。”他边给我爸扎针边说:“那天赶巧儿碰上了,俗语不是说吗,救急不救贫。而且啊,”他拔了针笑着说:“手术费我让医院找他老板追回来了。”
    我这才知道,他是好人,但不是那种老好人,有时候还做得很绝很狠,比如对他自己,但这是后来的事儿了。
    十一月中旬,有天半夜我还没睡着,那时我爸已经醒过来了,说实话,有封大夫看着,我还真没担心老头子不醒,我担心的是钱。G市的物价太高,医药费更高,我爸住这几个月院,把我攒给他养老的钱都花空了。
    睡不着憋得慌,我起来到小卖部买烟,经过手术室侧门突然听见很大声的吵闹,这偏门一般没有病人家属。我回头一看,竟是朱胖子黑着脸在骂封大夫,手指头都快戳到人鼻梁上了。这朱胖子平时还算和气,我第一次见他怒成这样儿,我心想别是封大夫口碑好压了朱胖子威风,他要找碴。我马上跑过去。
    “你还要不要命?等不及坐轮椅了吗?肝功能本来就受损了,又在服用丁螺环酮,怎么还能吃卡马西平?!”朱胖子吼道:“肝中毒怎么办?诱发心肺并发症怎么办?”朱胖子气得手指发抖:“FRDA最怕这个你不知道?!”
    坐轮椅?我大吃一惊,虽然不明白那药名病名,听朱胖子的口气,好像很严重,封大夫身体看着挺好呀,虽然今天神色很不对。我从没见过他这个样子,脸色铁青,眼睛黑得没底,脑门上还冒了一层虚汗。
    “坐轮椅,迟早的事儿,”封大夫声音不高,但冷得瘆人:“他的手术我一定要做。”
    “他昏迷不醒,知道是谁给他做?!你就这样蛮干?”朱胖子气急败坏:“你算个合格的医生吗?你太让我失望了!”
    “我不算……但他知道的,”封大夫语气突然缓了下来:“只有我做,他才能挺过来。对不起主任,我进去了。”他边说边推开玻璃门。
    “理由!他是你弟弟吗?”朱胖子喊住他:“你现在症状还不严重,要帮他做也不用这样玩命儿吧!”
    “不是,”封大夫顿了下:“我不能让他冒险。”说完就进了手术室。
    朱胖子没管我,冲到旁边值班室猛地踹开门,进去后狠拍了一下桌子,我看到他的眼圈红了。
    后来我问朱胖子,那两个药都是防惊厥和震颤的。封大夫的病是遗传性弗里德赖希共济失调,除了动不了还会感觉缺失、语言障碍、视觉听觉损害、心脏扩大……这病没法儿治。
    那天以后封大夫再没上过班,他自己也躺到了病床上。我心里很不好受。即使他人好,又治好了我爸的病,还算我小半个同乡,但我知道,我难过不是因为这个。除了我爸我没亲人,也没人态度这么温和地跟我说过话,虽然他比我还小两岁,可我感觉他像我大哥。这想头很奇怪,但我确实这么觉着,待他身边,特别安心。
    他的肝真出了毛病,但却住在脑外病房。他叫我别把他的病跟张健强说,我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但我答应了,只要是他提的我都不愿推。我每天都会到他病房里坐坐,然后帮他打点儿水什么的,因为他要给同房一个昏迷的年轻人擦身子。他擦得很仔细,动作很轻,好像擦的不是个大人的脸,而是个奶娃娃。
    “延延,咱们来洗脸好不?”每次他都会贴在他耳边先说几句,好像那人听得见一样。他声音很低,语气很心疼,眼神里有那种叫做温柔的东西:“洗干净了,延延舒服吗?”
    这时候要是我还没走,他就会叫我出去,他不想让我看见那个人的身子,也不要护工帮忙,这样我才知道,他跟那个叫许延的病人是那种关系。
    他身体坏得很快,瘦了一大圈,皮肤发黄,根本不像过去那个神采出众的年轻大夫了。但头发还是很浓密很光亮,眼睛也一样有神儿。有次我经过,看见一个五十来岁的女人坐在里面跟他说话,边说边哭:“小毅,阿姨不是赶你走,万一延延发现了……”
    “阿姨,我本来就打算明天换房。”封大夫很平静,语气温和:“不会让他知道的,您放心。”他见我在门口,还对我笑了笑。
    我看他没啥事就先走了,吃完晚饭再过去,那女人已经不在,他一个人坐在床前发愣,我叫了他几声才听见,他笑了笑:“陈生,麻烦你帮我提点水出来。”
    我进卫生间给他装了一桶热水。他那天动作很慢,好像很舍不得擦完,话也特别多,一直低声叫那个年轻人的名字:“延延,明天哥不能来了,别人给你洗你也要乖啊,别使性子,知道不?”他还是笑着说的,但我看得出来他很难受:“不然变成臭延延,”他的声音很哑很低,擦完也没放下洗毛巾,手贴在那个人脸上:“哥就不喜欢了……”
    他现在说话已经不太避开我,我却提早退了出去,那种生离死别一样的气氛,让我心里又堵又闷。半夜我起床上厕所,看他房里没熄灯,以为他睡着忘了,轻轻扭开门才知道他还在说话:“延延,哥吵着你了吧?”他把脸埋进那个小伙子手里:“你别生气啊,哥以后……再不能跟你说话了……哥今天多说一点儿……好不好?”
    “延延……哥对不起你,哥以前不知道,我妈得的是这个病……延延……”他的声音越来越低,后背一抽一抽:“对不起……宝贝儿……对不起……”我把门关了回去,那一整晚我都没睡着,得有多痛才能让这个硬汉子软弱成那样……
    第二天他搬到了斜对面的单人病房,再不轻易出来。他的病床没挂病历牌,除了朱华,也没其他医生护士进去。我爸出院前我去看他,他在门后站着,这两天他很沉默,气色也不好,我看到门上的小窗户,正对着那个年轻人的病床。
    他想了想问我:“陈生,以后你有什么打算?”
    “我能干啥,回建筑队呀。”我说:“还差了张老板的钱,我得干活还给他。”
    “你愿意给我当护理吗?”他很随便地问:“我大概明年就走不好路了,你欠老张的钱,我给你还,工资照样儿开。”
    “当然行,”我马上站起来:“我不要工资,管饭就成,就怕我笨手笨脚……”
    “那怎么成,”他呵呵笑了:“再说,你哪儿会笨?”他的笑容让整个房子一下就亮了起来。
    第二天我就把钱还了,辞了建筑队的活儿,然后把我爸送上了车。他叫我等他通知再来,我却天天报道,一天不来就不放心。
    半月后经过对面病房,我看见那个女人在收拾东西,那小伙子已经醒来很多天了,感情是准备办出院。那天封毅一直站在门边,眼睛不眨地看着窗外,一声不吭。我坐了会儿他说:“陈生你出去转转吧,我想自己待会儿。”
    我到过道窗边抽了根烟,没多久朱胖子就陪着那娘俩儿走出来,那年轻人戴着个帽子,身体看着还挺弱。他们进电梯后,封毅马上开了门,几步就蹿进安全通道。我赶紧追上去,远远跟着他跑上天台。
    那天他两手按在栏杆上,全身一动不动,像个石像,直到天黑才转身,一提脚就翻到地上去,那是他第一次摔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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