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以爱之名(一)   加入书签
章节字数:334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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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人一忙起来,时间就过得特别快。薛红军在入夏以后,健康状况迅速衰退,曾经笔挺的腰板在躺过几次急救车后,再也抻不起来,只能长时间坐在门边的扶手椅上,无奈地看着院子里的盆景疯长。七月初的一天,这个要强了一辈子的老人,终于在睡梦中安详地离去。
    那个夏天异常闷热,公司越来越忙,许延经常在单位和薛红军的农庄之间来回跑,搞得精疲力竭。所幸隔壁的邻居近几个月安分了很多,某次坐电梯碰见,那张大大咧咧的脸上竟有了些许愁容,想是遇见了什么烦心事。
    许延在一夜酣睡的松快里,脑中偶尔会不经意掠过那张脸上的郁悒,然后便焦头烂额忙自己的事儿去了。各家自扫门前雪,钢筋水泥的冷寂森林里,谁不是疲于奔命地讨生活,哪儿还有空去管别人的闲事儿呢。
    八月初的某天傍晚,许延下班后没啥胃口,便提早回了月亮湾。电梯到了一楼便被人摁停,门外竟站着越发消瘦的秦可可。许延略感吃惊,入夏以后她已有两三次这样不声不响跑过来:“可可,有事儿吗?怎么不先给我打电话?”
    “嗯,”秦可可走进来,心事重重地瞪着电梯门:“许延,我大概九月底,就要去澳大利亚了。”
    “旅游?”许延心里咯噔一响,出了电梯开门让她进去。
    “不是,”秦可可疲惫地坐到沙发上,低低地说:“定居。”
    许延倒了一杯水,放到她面前,蹙眉看向那一脸憔悴,只觉心底越来越寒凉:“为什么。”
    “为什么?”秦可可喃喃地念着,唇角荡出一丝自嘲的笑:“很简单,我年纪大了,不想再这么飘下去了,”她落寞地看向窗外:“这个城市,太冷了。”
    “外面,不是更冷,”许延随着她的目光往外看,声音沉沉地凉:“你放得下,这里的一切吗?”
    “早该放下了,”秦可可面无表情,垂眸看着自己的手心:“许延,我从十一、二岁起,就是你名义上的女朋友、未婚妻,一直活在你,和你……周围的阴影里……”她的声音像一粒粒坚硬的冰渣:“我总要为自己活一段儿……”
    那个晚上,许延在那个小阳台上,一夜坐到天亮……隔壁邻居的窗缝里,也隐约漏出一丝微光,一同迎来又一个味同嚼蜡的早晨……
    新天二期也是包给张健强做,几年合作下来,这个粗犷爽快的东北汉子,已从工作伙伴变成了朋友,有事没事,就会来许延办公室泡泡,找公司里的美女搭搭讪,荤腥不忌地开几句玩笑。
    这天许延刚进大门,就看见他跟运营部的一个小伙子,杵在前台旁边兴致勃勃说着话,笑着道:“聊什么呢,我看你别当什么包工头了,每天来我这儿打卡蹲点得了。”
    “嘿,许延,”张健强一见他就撇开了那个小伙子,拉着他走进电梯,神神秘秘说:“有好东西给你。”
    许延戒备地瞅着他:“你又整了啥古怪?”上回张健强非拉他去吃什么极品神仙煲,可把他恶心坏了,竟然是人和七八种动物的胎盘大杂烩,那个膻啊,冲的他好几天都没了胃口。
    “咳,这次真是好东西,”进了办公室张健强在办公桌对面的椅子上坐下,从皮包里翻出个黑袋子,里面全是些小不点儿的瓶瓶罐罐,他拿起一支表情诡秘地炫耀:“知道这是啥?”
    “不知道,”许延毫无兴致地打开柜子,把公文包扔进去,回头挤兑道:“还不是些下三滥的玩意儿。”
    “啧,你看你,增添乐趣,怎么能说是下三滥呢?”张健强悻悻道:“人活着不就图的快活?”
    “屁乐趣,”许延把桌面上的瓶瓶罐罐一推,笑骂道:“赶紧收拾起来滚蛋,我这儿还忙着呢!”
    “行行,不要拉倒,对了,”张健强收好东西,从皮夹里摸出把钥匙:“给你把钥匙,专门托人搞的,绝对好用。”
    “钥匙,”许延纳闷儿地接过来:“啥钥匙?”
    “万能钥匙,”张健强拿回来,径自串在他的钥匙串上,得意洋洋:“我就两把,哥们儿够意思吧?”
    “靠,”许延笑骂:“我又不做贼,要这玩意儿干吗?”
    “啧,你这人,年纪不大,”张健强一脸无趣儿:“咋就那么没劲儿呢?得得不烦你,”他提溜着皮包站起来:“我上工地去。”
    “哈哈,”许延笑着站起来,送他出门口:“好走啊,公司新招了几个文员,明天报到,你要来赶早哈。”
    “嘿嘿,好好,”张健强一听立马眉开眼笑,挥挥手进了电梯间:“那明儿见,我给你带早茶来。”
    “好。”许延看电梯门合上,转身回了办公室。
    G市闷了整个夏季和初秋,仿佛终于憋不住了,九月中旬就开始没完没了地下雨。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霉烂的味道,天地几乎被那些扯不清的雨线缝合在一起,整个世界仿佛倾倒在水塘里。
    云层压得很低,头顶像搭着几重灰扑扑的厚棉絮,室内室外一样昏暗,一样的阴冷黏潮。新宅子外面的花草,都被泡烂了根儿,叶片儿上沤出了一层滑腻腻的绿苔,淋着瑟瑟秋雨,软趴趴地瘫了骨头,一阵风过来,干脆就粘到枝子上、泥地里去了。
    “这是,老天爷在哭呐。”没什么文化的阿姨,愁眉苦脸地看向窗外,手底下有一下没一下地熨着,晾了一星期都干不了的衣服。
    这种天气,谁都没有好心情,尤其是天色昏蒙的傍晚时分。许延拿上钥匙撑开把伞出了门,到就近的商场买了台干衣机,票开出来填了送货地址,便开车往月亮湾走。按往常,周六这餐得陪尹心玥吃的,却实在是不想回去。
    当时买那房子真是欠考虑了,沿海城市本就气候潮湿,碰上这样的连天霉雨,住在一楼,尹心玥的关节炎明显加重了,明天得赶紧去另选一套。
    他开着车压过积水的路面,漫无边际地想着这些麻烦事儿,尹心玥也赶巧打来了电话:“延延,”之前许延的电话是阿姨接的,她问道:“不回来吃饭了吗?”
    “嗯,公司临时有事儿,”许延应道:“您先吃吧,明天我再回去。”
    “别忙坏了身体,”尹心玥担心道:“哦,对了,刚才紫菱打过电话来,她回国买点药材特产,顺便带孩子回二〇五看看。说是这两天就走,经过G市可能会给你带盆花来。”
    许延方向盘一歪,猛地冲上人行道,一脚踩住刹车:“花,什么花?!”那一下溅起的水花,落在挡风玻璃上,条条蚯蚓般蜿蜒下滑,他的嗓子破竹般嘶涩:“她哪天到,具体说了没。“
    “没说,我告诉了她地址,她说时间够,就会过来,若是赶不及,就先回美国,下次再说。”尹心玥叹口气:“唉,你没看新闻吧,二〇五昨天地震了,我刚才问她,她运气也真够好,刚巧进了县城……”
    地震?!连那个地方,也留不住了吗……许延拿着电话,世界仿佛跟他一道儿,钝重地陷落下去……良久之后,才发动车子,空着眼睛开进月亮湾历久弥新的铜铸大门。
    习惯太可怕,脑子明明混沌一片,下车后还是机械地上了一楼,从信箱取出份报纸和两张扣费单,拖沓地回到电梯前。光标一直停在十一楼不动,想是在搬卸什么东西。腿一阵阵地虚软,许延撑住墙壁,手上那张单子不经意晃过眼前,房号竟是901,想是邮递员误投了,他咬着牙,正准备转身给人放回去,却蓦然僵成蜡像。
    血液在那一刻像徒然苏醒的猛兽,咆哮着、嘶吼着疯狂冲撞,似要立刻破体而出。那张轻飘飘的水费单,那右上角隐没了中段的扣款账号,账号的后几位,那熟悉得已经烙在脑子里的数字……
    一阵猛烈的晕眩排山倒海地袭来,耳边是闷雷般摧肝裂胆的电梯提示音,他踉跄着冲进电梯间,死死盯着上行的光标……一楼、二楼、三楼……视力急速衰退……七楼、八楼、九楼……心,越坠越深……十几秒有多短,短成弹指霎那;十几秒多长,长成皓首白头……
    电梯开处,侧对的那扇毫无特色的房门,901几个铜黄的数字,钢刃般稳稳剖入眼底。许延跨出去,在门前立定,取出口袋里的钥匙串,忽然抿起了一丝笑,风中残烛般衰微。那把万能钥匙,他当时还不想要……
    门,在他断了频的呼吸声中,无声地敞开……房间很暗,挂着严密的遮阳布窗帘,右侧靠墙的位置,摆放着一张简洁的单人木床,一台笔记本电脑,孤零零地压在书桌上……桌前停着一架,凹痕斑斑的,不锈钢轮椅……阳台栏杆上,一盆茂盛葱茏的绿姬,半露在凉浸骨髓的,潇潇苦雨中……
    许延慢慢按上门,视线迟缓地转向,与902相连的那幅墙,迎面倾来,黑夜般死死压入眼中。他一把捂住嘴,颓然靠在门板上,良久之后,才蹒跚挪过去,整个人趴在墙壁上,手伸起来,一遍又一遍,轻轻划过,那冰冷的墙面,那一幅,线条简练的风景画儿……
    那两套紧紧相连的小院子,一个搭着葡萄架,一个种着石榴树……有一道低低的,矮矮的砖砌院墙,温柔地横陈在中间,墙上,开了扇小门,看线条,应该是木棍扎成的,横置的门闩部位,已经摩擦得模糊不清了……天空上,有一条星星缀成的河流,一眨一眨,每一颗都是明亮的眼睛……
    那画儿活灵活现,出神入化,许延仿佛听见,墙头上飘过的微风,石榴树上枝叶的轻响,看到葡萄架下凉茵茵的影子……那把小竹椅,那个木桌子,那上面,放过的两碗,香喷喷的水蛇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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