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53章 霜风凄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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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踏入凤阁,尚未来得及抬头看看那两道匾额,白圭便被顾文华很没体统地请到了内间,他不明所以地看这个年轻人作揖谢过,知道他大约又见了什么了不得的章奏,要先请示自己才敢拿出去公议,于是白圭不紧不慢地拉了他一同坐在身后的大床上——床是年初时皇帝命顾文华亲自搬来的那一张,此后皇帝倒是没机会享用,反是给阁里白圭的僚属造了福。
“大人,言路上又不平静了,参刑部玉裁公的折子堆了半张桌子。”
“嗯。等下一一过目。”段公缘何被劾,白圭早已猜到,因这阿直之人参了太后陵寝靡费无度,当立国之初不该徒耗国本,反该俭省以为国之表率,一番针砭时弊确实戳痛了太后的患处,且裕儿竟然顺水推舟,将原先二百万两的支用打回了礼、工、户三部——段玉裁,是裕儿一手栽培的诤臣,就算言路压力再大,他也要保住这难得的栋梁之才。
“大人,另外半张桌子……也堆了言官的奏折。”这才是重点,可顾文华说得局促。
略一思忖,白圭心下了然,顾文华当着自己的面也不便讲的,也只有一条了:那些折子是参自己的。他面上无一丝忧惧之色,反倒笑着拍了拍对面那个年轻人的手,“无妨,看看他们说些什么。”
距离上次那些言官疯狂上谏将他推到风口浪尖,已经过了大半年了,此时卷土重来……不知怎的,“急流勇退”四个字硬是从白圭脑海中一闪而逝,惹得他心上莫名一动……言官会说什么,他早就有了准备,虽然他已不像当初那般孤立无援了,虽然皇帝已历练得比之前更明事理了,然而时至今日仍是有些桎梏不得不屈从——昭昭冥冥有时不过就是人言罢了,可流传千古的,也是人言。
想到此,白圭轻轻一叹,定了心神,先无论这人言可畏了罢,当务之急是以他这罪身力保段公玉裁无失。心知情势已如倒海而至,白圭始终容色平淡,忖度间复又温言开口:“除了这些,还有没有其他急务?幽州有没有消息过来?”
顾文华摇了摇头,看白圭立起身要往外走,他终于鼓起勇气叫了声“大人”。白圭停了步子,转过身,如水清眸望着那个欲言又止的年轻人,半晌一叹,“那么难出口的话,还是不要为难自己了。”
“大人,文华自知说这些话是冒犯了,可……着实是不吐不快。早先大人入朝之前,这诸多传言,文华便已听过,也认为大人是……如那些参劾的折子上写的。被调来凤阁任职原本就是同僚排挤,原本立意辞官,可就是没舍下这十载寒窗一朝功名。没想到入阁跟着大人,却并不似外间传说的那样……大人为官勤勉,驭下也不严苛,为国为民的一片心思文华都看在眼里,就算……就算为言官指摘那些……那些……”为何此时嘴就是这么笨呢,顾文华急得额上都渗了汗,“大人,文华只请您不要将这些俗议放在心上,毕竟……”他很想说毕竟陛下不能把大人如何,可这么说不就正应了那些人折子里说过的“媚主”的话,“总之,很有一批新入朝的官员也是像文华这般,不愿理那些陈腐之议的。大人的国政对策令我辈受益匪浅,所以,至少还有我们这班人在。”
平日落笔生花的凤阁侍郎居然说不成一篇话,可这并不影响白圭领会他话中的一番情意,反而越是如此,便越是觉得这份坦诚难能而可贵。一时沉吟,心上泫然,白圭竟不知以何言相对才好,自己心蒙退念竟然也能为他猜到么,看来这年轻人平日的用心,自己竟忽略了很多……“你的话,我记下了。”白圭展颜一笑便踱出门去,一毫迟滞犹豫也无,顾文华只当他家大人意气潇洒,却不知白圭此时只想再好好看看中堂里郑珽手书的那八个字,“凤翔麟振”且不论,这“玉汝诒谋”明明就是拟着自己的口气,答应了他看顾郑裕“娶妻、生子、做个好皇帝”,这个人啊……白圭笑容未逝,垂了羽睫掩饰住半湿的眼睛,伸出手翻开桌上的第一份奏折。
这些人参劾的内容白圭已有耳闻,六部安置韩氏故人的待遇太过优厚,不免引来不满,甚至将这罪过推到了他的身上,说他结党弄权,可他明明那日议事时被段玉裁“轰”出去了,又怎么能左右这些人的决定……不过,这些人上言的本事不能不让人打从心里佩服,此一事后是彼一事,借题不知攀扯出多少可资非议的事情,当然最突出的,还是媚主。
“参劾的文字能写得这样铿锵磅礴,殊为难得啊。”白圭轻轻靠上椅背,揉着眉心,却还在流连手里这份奏议的文字。引经据典且行文一气呵成,那种迫人的气势很容易让不明就里的人拍案而起,同声响应。
“大人?”顾文华从满案的卷册中抬起头来,他万没料到白圭看了这么多弹劾的奏议后会是这种表现,望了望他手里,不禁幽幽一叹,“是翰林院侍讲学士邹仪?”
“嗯,从前怎么没有留意。”
“陛下的起居注……是邹学士在修。”
原来是这样,白圭闭上眼睛按着太阳穴,“是我太疏忽了……”真是一支诤笔,疏忽了这支笔,也疏忽了这支笔会记下的种种。睁开眼看到顾文华关切的目光,白圭冲他淡然一笑,“不用担心。各部的奏议理好了,我这就去见陛下。”
崇文殿里,郑裕不耐烦地踱了一圈又一圈,依着每日,也差不多该是凤阁给他呈奏折的时间了,尤其今天,怎么算也是白圭亲自过来,晚了半个时辰都不止,莫不是昨天伤到膝盖伤得重了,还是醉酒醉得染了风寒,除了胡思乱想,他好像心里装不下别的事了。西乡在一边看不过,一躬身,轻声询问是否要到阁里去看看,许是有什么事情耽搁了。“也好,就算有事情绊住了……算了,朕跟你一起走走。”
这怎么是跟他一起走,明明就是皇帝驾幸。西乡本想给皇帝传了便舆来代步,没想到心急的皇帝根本就不等他,早就踏出了殿外,西乡追上,却刚好看到白圭远远地行来,身后两个小内官抱着如山的奏折,而皇帝几乎是小跑着到了那人跟前。
“让陛下久候了。”白圭撩衣折身便要拜下去,郑裕急伸出两手拦了他,眼神不由自主地瞟到了他弯曲的膝盖处。白圭微笑,也跟着他看向那隔着一层衣裤的伤处,不由柔声向郑裕道了声谢。“已无大碍,陛下的医术越来越高明了。”
“徐宸英都对你说了?”
“是,徐相都告诉臣了。”这是句谎话,可是白圭并不是顺口搭音这么简单。
“他——”怎么能这么不讲信用,这老家伙以后再也信不得了。皇帝抬眼看白圭,微蹙了眉头,“师父,让你受委屈了。”如果他知道自己知道……皇帝有些没有心理准备,咬着嘴唇牵了白圭的手,“我们进殿去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