瀚海都督府东南部的草原，乃是回纥皇族的狩猎场。每到夏秋之交，则是回纥皇族们射箭纵马的大好时机。
    可汗度飒丹虽已年过四旬，身影矫健而力无穷。站在他身边的回纥鼎鼎有名的叶护将军察合台，脸上那一道斜劈开来的刀痕见证了他的骁勇善战威武不屈。他和可汗在场上交谈着什么，可汗却望着远处一个红色的身影。
    那是他的九公主，虽然只才十岁，骑马技术已经甚是矫健。她身着红色骑服，坐在他赐给她的红色马上，架势却还有模有样。凌霄向父王扬了扬马鞭，父王也朝他点点头。
    凌霄远远的忘着父王，心想着，虽然书上说君子应当谦谦如玉，温文尔雅，但是眼前一身戎装的父亲，如此英挺夺目，这才是回纥的好男儿。可敦不喜武力，凌霄原本也只乖乖侍候母后桌侧，父亲却第一次逆了母后的意，坚持要凌霄来狩猎场学骑马射箭——他说，回纥的女儿，焉有不能武的？！母后也就恩准了。
    没想到，凌霄却爱上了骑马和射箭。风吹草低见牛羊，虽然没有牛羊，那广阔无垠的绿色给他和云亭完全不同的感觉。纵马飞奔的时候，觉得整个天地都在她怀中，而她，已经化成了一阵风。
    “嘶——”身下的马儿忽然挨了一鞭子，吃痛，发足狂奔。凌霄转头一看，却是南宫翊！
    南宫翊脸上一抹笑：“好久不曾比比了！驾！”
    比就比！
    南宫翊胯下是一屁银灰色的良驹，此刻也狂奔起来，不一会便和凌霄并驾，甚至大有远超之势。
    凌霄不服弱，又加了几鞭，勉强又持平。不知不觉中，竟然离猎场大帐远了许多。
    “别比了，每次都是并驾，真没意思！”她勒马。下次得换个对手，换个敢赢她的，或者实力真的不如她的。
    南宫翊调头看她，笑道：“你别舍不得抽你的马儿，这是匹罕见的宝马，你若好好驯养它，必然骑得比我快许多！”
    凌霄低下头拍拍马儿，笑道：“它叫风驰。佛对比丘说，世间有四种良马：第一种良马，看到鞭影马上驰驱，迟速、左右随驾御者的意图。第二种良马，用鞭杖触其毛尾，观察驾御者的意图而随他的心意。第三种良马，鞭杖稍微打它一下，它就会随驾御者的意图。第四种良马，铁锥刺身，伤其骨，然后它才着路，随驾御者的呵叱。我的风驰，只是第三种，不过我相信，它迟早会成为第一种良马的！“
    南宫翊道：“那若它始终不听你鞭策，暴烈无度，甚至屡屡伤人？”
    凌霄道：“它有铁骑，难道我没有利刃？它若伤人，如何留得？
    南宫翊摇头道：“假以时日，烈马必会为人驯服。且已然付出代价，更要誓死征服它！”
    凌霄笑道：“莫非你要对马儿攻心？”
    南宫翊不置可否，只望着远方道：“我记得你第一次骑马，在猎场可汗身边哭得要死要活，死死扯着可汗的手不肯放开。风驰在你面前如同一个怪物一般，你不敢靠近，亦不忍抽它。”
    “那时还是父王把我抱上马的，对我说，回纥的公主都是在马背上长大的！你若不骑马，便不是我的女儿！从未见父王如此凶呢。”
    “可如今呢，那个在马边哭鼻子的公主，不也能驰骋草原了嘛。”
    “南宫翊！你竟然把我比作马……”凌霄气极，狠狠向南宫翊抽一鞭子。
    “哈哈，我突然饿了！我们来射些鸟。”南宫翊躲开。凌霄看苍空之上，果然又一行大雁飞过。两人同时开弓，便看到雁阵中掉下两只可怜的鸟儿来。寻着鸟儿掉下的方向，却远远看见远处的房屋和炊烟。没想到已经跑出那么远了，竟然已经到了狩猎场边缘。二人缓缓策马，便来到一除小小的聚集村落。
    村中劳作的多是妇孺，眼看着这一红一银两匹骏马，载着一位骑装的美貌少女和一位戎装的俊秀少年，不由呆了。凌霄和南宫翊下马，用回纥语询问这个村落的具体位置。弄明白了方向，
    却听见附近有隐隐的哭声，问了问，原来是附近一户人家在迁徙过程中，遇了抢。十二岁的女儿并羊群全部被掠走。这一家的母后日夜啼哭，大家都很同情。凌霄心下一动，便去问了个清楚。原来这一家是从南边迁徙过来的，抢他们的是汉人官兵，只是他们也弄不清楚是那个部队干的。只知道，边境上时常收到这些散兵游勇的侵扰，大家都纷纷向北迁徙。只听那个母后泣不成声：“素庆才十二岁……他们抢了她……我夺不回来……”
    凌霄心下恻然，问清了素庆的模样与特征，道：“若有消息，定然通知这位阿妈的。”
    阿妈泣涕齐下，握着她的手感激不尽。
    回程路上，凌霄却连大雁也不拿了，只默默思索着一些事情。
    蓦然问道：“南宫翊，你是汉人，你们汉人为什么要欺负我们回纥人？”
    南宫翊一愣，缓缓道：“我也是汉人，你也是回纥人，我欺负你了吗？”看凌霄神色严肃，换了副口气：“人总会对陌生的人和事务有恐惧感，因为这恐惧，才会一些非常之事。”
    凌霄淡淡道：“也许不一定是恐惧。你也瞧得出来，你师傅，南宫衍，那可是十分的瞧不起我们回纥人。可是他不也打不过察合台将军吗？他的傲慢是来自骨子里的，他觉得，在瀚海府呆一天都是将就。“
    好好的怎么扯到我师傅上了，南宫翊苦笑道：“我师傅曾任太子太傅，你就当他是个老古董好了。可是说实话，难道回纥人不也有蔑视汉人的吗？你那几个哥哥姐姐……”
    凌霄笑道：“真的英雄豪杰绝不会以民族来判断一个人的，那几个哥哥姐姐，成不了大事。虽然你是汉人，我父王也向来把你当儿子一样看待。我读了许多汉人写的书，那是真的很好很好，说不出来的好，我也很喜欢。有朝一日，我也想去盛京看看，不知道娘口中的蔷薇云亭是什么模样？可是为什么汉人书上写的，嘴上说的，和实际做的是不一样的？我父王是赐封的瀚海都督府，那么回纥的人民，不也是圣朝的人民？为何不一视同仁，而要时不时驱逐掠夺？”
    南宫翊一时语塞。在他看来，他从不觉得这是个问题。因为他是汉人，在他眼中，回纥当然是外族，无论是礼仪风俗乡土人情都是不同。既然不同，怎么能够一视同仁？
    至于师傅……他虽然不认同他的很多观点，但是这些观点确实毋庸置疑的。因为，他始终是要回去。汉人对于回纥人的防备，一方面是陌生产生的恐惧，一方面——汉族皇朝内部都是各自防备，暗算不断，以己度人，自然不肯全部信任。他看着凌霄充满疑惑的脸，淡淡道：“回纥与盛朝的关系，时冷时热，毫无规律可循。公主是回纥的公主，只看到了回纥的苦，却没看到二十年前战火纷飞，却是回纥乘虚而入侵略我圣朝。若在那是，岂不是该我来质问公主了？”
    凌霄听了，沉默了一阵。方才道：“母后一直都很委屈。她很想念圣朝。想念她的蔷薇院子和云亭。可是嫁到回纥就是回纥人了……母后从来不肯妥协。”
    南宫翊默然。他当然明白宁国长公主的不肯妥协。
    她看着天际，想起母后从来只穿圣朝的衣服，用圣朝的器具，读圣朝的书。她虽由母后教导汉族文化，却很早就明白，她是回纥人，她流着回纥人的血。圣朝，永远只是他乡。
    这是她母后最不愿意看到，却不得不面对的事情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