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怒 26.杀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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旬盎的局势本来就如装满水架在火上烧的钵,马上便是水沸溢流。白云加了一把柴,爆出韩微曦已陷入弥留的消息的同时,通过前太子妃向栗让投诚。于是,沸水四溢。处于弱势的马斯竟然派遣马家培养几代的死士,分别刺杀栗让、白云、谡期和希妃。但他似乎是这一场游戏中注定的失败者,他没有等到回复消息的死士,而是等来了几个功夫一流的白衣教众。接下来出手的是栗让。他迅速兵围禁宫、马家,并将希妃、白云等人软禁。然而,在栗让信心满满地将旬盎众臣聚在升芳殿中时,他忽然发现自己变成了别人陷阱中的猎物,再无反拨的能力。
白云与薛晚等人跟在韩微曦身后,缓步走进升芳殿。白云看不到韩微曦的表情,但她知道,韩微曦脸上是与她一般无二的从容和冷定。
韩微曦走上高台,立在国主的座椅旁边,清喝一声:“请国主。”
盛装的谡期,从座椅侧后方的回廊走出来,稳稳当当坐在国主专用的座椅上。
本应“弥留”的韩微曦和“深度昏迷”的谡期生龙活虎地出现在众人眼前,大家都有些如坠梦里的感觉。韩微曦瞟了一眼栗让,而后冷冷言道:“旬盎已到生死存亡的紧要关头,有些人居高位不思护国安民,竟干些拆墙挖砖的事情。将马斯带上来。”
被捆绑着押上来的马斯犹自挣扎,嘴巴被一团粗布堵着。看着韩微曦和谡期居高临下地坐在高处,他目眶欲裂,充满血丝的眼,用力瞪着,眼珠似乎要掉出来一般。头发披散,锦衣也变得皱皱巴巴。
韩微曦隐秘一笑,自高台上走下来,立在马斯对面。眉尾一勾,得意地看向马斯。韩微曦摆出胜利者的姿态,成功地惹怒了马斯,马斯更加剧烈地挣扎起来,嘴里发出模糊的声音。或许是愤怒激发了马斯的潜力,在多次努力之后,马斯成功地将堵在嘴里的粗布吐出来。
马斯何曾受过这样的委屈,此时嘴巴自由,他便一刻都不肯安静,毒舌地咒骂起韩微曦。
“真是想不到啊,一个回燕堂出来的小倌,居然在旬盎最最尊贵的升芳殿上颐指气使。想我马斯自幼读书学识,立志报效国家朝廷。岂料诗书未通,旬盎已是小人当道,犬狼入朝,大好的江山竟被此等无耻之徒霸占……”马斯喋喋不休,而韩微曦的脸色则越来越阴沉,而立在殿中的薛晚等人,脸色也渐渐不好。“今日在这里装的人模狗样,难道就能抹去昔日委身人下的下贱……”
韩微曦忍无可忍,白云几乎可以看到他头顶蒸腾起来的蓝色怒焰。白云跨出一步,拉住韩微曦的右手,同时说道,“你说的不错,”她温柔地插话,一句肯定令在场的人同时惊诧,这样的侮辱,她居然认下来!她微笑地看过在场的每一个人,姿态高雅,目光清澈,她以她自己向众人表达一个处于优势的势力集团的尊贵:残破的过去并不能让我低下我高贵的头,也不能让我失去我做人的风度。白云淡漠地扫过马斯那张目瞪口呆的脸,而后扬起头,大声说,“你的确出身高贵,受到过良好的教育,而教神也的确如你所说,出身低微,甚至于教神手下的薛晚等人,也是一样,而我,也一样。但是,我们赢了,你输了。”白云的话如锋利的针,刺入马斯早已破败的自尊,马斯泛白的唇开始无法控制地颤抖。白云继续说道,“我们让你出现在升芳殿,是给你一个为自己辩白脱罪的机会,这是我们身为胜利者的风度。而你,”白云眉目一垂,含笑看着马斯,“你不觉得,你的表现并不符合你所接受过的教育?”白云的声音在升芳殿内回旋,而后缓缓降落,压在每个人心上,“输了,也要有风度。”
马斯愤愤然盯着白云含笑的脸,白云则坦然地与他对视。不久,马斯像突然泄了气的皮球一样,委顿地坐在地上。白云可以看见,在马斯的眼中,有晶莹的光点闪闪烁烁,那是泪。
之后,韩微曦将搜集到的马氏一门平日里欺压民众,横行京都的证据一一列出,而先前投靠马家的薛晚则拿出马家阻拦军报上达朝堂等扰乱朝纲等恶劣行径的证据,谡期则指出马斯曾派死士入宫谋害于他。韩微曦冷声发问:“马斯,你认罪否?”
马斯不言,他知道自己一旦开口,强压在眼中的泪就会奔流而下,而这,是他的自尊所不允许的,他已经一败涂地,不能连最后的尊严都被眼泪淹没。
韩微曦又问一次:“马斯,你认罪否?”
“侄儿,认罪吧。自己做下的事,不认又能如何?”甜腻如奶液一般的声音自殿门外传进来,众人的目光转向殿门时,一道青色的身影缓缓走进来,正是马氏希妃。
韩微曦嘴角一勾,一个没有情绪的微笑漾起,“希妃娘娘来了。”
“教神。”希妃欠欠身,礼貌周到。
马斯脸色复杂,毕竟此刻还有能力回护他的就只剩下希妃了,但日前他曾派人暗杀她,想至此,一声“姑母”腻在喉头,吐不出、咽不下。
“国主,”希妃大大方方地向坐在高处的谡期说道,“马氏一门人口众多,其中不乏顽劣之辈,所以,恳请国主下旨,依据证据,将触法之人缉押审判。”
希妃这样大义灭亲,让谡期坐不住了,他从龙椅上跳下来,正要从高台上冲下来时,韩微曦轻咳了一声。步子顿在那里,小孩尴尬地红了脸。谡期毕竟只有七岁。
韩微曦缓步走上高台,拉起谡期的手转了回去。谡期憋红了脸,小心翼翼地坐在大椅子正中。
希妃声色不动,看着谡期坐好,又开口说道,“作为马家人,我督导不严,难辞其咎,请国主允许我离开宫中,也请教神允许我前往白衣教圣坛修行以赎罪过。”
韩微曦冷眼一扫,只见希妃神色平定,丝毫不畏,一双目在青色衣裳的映衬下似乎泛着浓翠的光。这个女人,依旧难以看出深浅。韩微曦说道,“好。”
正当众人以为马家之事要翻过时,一位貌不惊人的短白胡须的老人闯了进来,“国主,教神,”他呼喊着扑进来,趴跪在地上,“国主、教神,请不要允许希妃娘娘离开宫中。”
这又是哪一出?
白云不知道来人是谁,但升芳殿内的其他人却是认得,此人是宫中的太医,姓张。
韩微曦长眉微皱,显见得非常不待见这个打断他处理正事的太医,他正要说什么,却是谡期稚嫩的声音已经响起,“张太医,这是为何?”
“希妃娘娘身患重症,需要宫中药物调治,国主千万不能让娘娘离开宫里。”
韩微曦脸色更加恶劣,对他来说,这种小事,何须到升芳殿来说。
希妃面色沉定,看不出所想,只是微微转头,看了一眼白云。白云舔舔嘴唇,开口,“药物调治,希妃娘娘多久可以复原?”
张太医面有难色,“这……若没有药物治疗,希妃娘娘顶多只有十天的寿数。”也就是说,即使药物不断,也不见得康复,而没有药,便是随时都有可能死去。
希妃说:“张太医你是知道的,治疗过程太痛苦,而且不见得能治好。”她抬头去看韩微曦,“恳请教神答应我最后的请求。”
韩微曦自然不会拒绝, 不过,他却没有说话,只静立于高台之上,若有所思。
希妃又道,“除此之外,我还有一个请求,我儿谡业的遗物,我想将其焚烧。”她如是说,分明是在澄清谡业未死的谣言。
韩微曦终于点头答应。
此事掀过,韩微曦下令将马斯押入大牢,并封了几个素有廉正官声的大臣为苛察使,专职审理马氏一族的犯罪事实。
早在白云、薛晚、戴玉等人跟在韩微曦身后走进升芳殿时,栗让已然意识到自己大势已去,所以,当韩微曦的目光落在他身上时,他微微一笑,双手一摊,做了一个“任君处置”的动作。
虽然之前多次听过栗让的大名,但今次却是白云第一次见到栗让。栗让没有白云印象中武将应有的大把胡子和浓眉刀目,反而是干干净净的一张脸,面容也很平常,是那种丢进人群便会找不着的角色。单就外形而言,他既比不得韩微曦俊美凌厉,也不像飞鸿那般天生尊贵,也不似神岚那种淡然出尘,但他矮矮实实的样貌却给人一种踏实的感觉,而温和的眉目更有一种回护式的亲和——或许这些都是他从军多年练就的特质吧——站在士兵之中不觉高,他是可以信赖的同伴,站在将帅之台不觉远,他是值得依靠的统帅——这样的人,怎么也会争权夺利?
“栗大将军一直是我最敬仰的人。”韩微曦施施然开口,语气何其诚挚热情又遗憾痛惜,“旬盎之中,再找不出第二个像将军这般尽心为国为民的人,即使已经故去的先王,也对将军褒赏不已。只是,自将军称病告假至如今,一直有些不利于将军的传言,不知将军可否解释一二?”
“教神有问,栗让自然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传闻将军与我朝前太子妃,雍国来的和亲公主,关系不凡?”韩微曦的暧昧口气,令栗让不自觉得皱了皱眉头。他正要开口反驳,却是韩微曦自高台上扔下来一样物事,他侧目一看,脸上迅速白了下去。躺在他足前的,是一件皮质的护腕,护腕内侧有他亲手刻的字。
“此物如我,牵卿素手,世世恩爱,时时相思。朵丽等我三个月,我必带你离开此。栗让。”韩微曦将他的刻字一字一字地念出,声调阴冷压迫,“鼎国将军,此物得自千芳宫,千芳宫的现任主人正是先太子的太子妃,雍国公主朵丽。”
这个消息似乎太过劲爆,一时间升芳殿中私语声此起彼伏。
栗让惨白了脸孔,直立在殿中,一言不发。
韩微曦又道,“等你三月,必带她离开?你竟存了谋逆之心!”
殿中众人哗然,要带走太子妃,可不就有心存谋逆的嫌疑?
栗让忽然发出一声笑。笑声中几分遗憾几分失落,却没有一丝后悔。殿中人的目光都落在他身上,他坦荡荡仰起头,望着站在高处的韩微曦,“这护腕都找来了,想必教神早有确凿的证据证明我罪大恶极吧?戴玉那三人也不是真心投靠于我吧?即然教神早已胸有成竹,又何必如此当众折辱在下?不必多言,教神即刻将我下狱吧。”
“少安毋躁。”韩微曦款步走下来,立在栗让对面,“将军的为人,在场的人哪个不知?”韩微曦厉目扫过在场诸人,“你们说,将军是不是一位忠肝义胆、爱国为民的大英雄?”众人自然轰然应诺,韩微曦又道,“英雄难过美人关嘛,儿女情长,将军不过是偶然犯了错。旬盎正是危难之时,将军何不暂时放下儿女情,披袍戴甲,为将军所忠所爱的旬盎再上战场?”韩微曦言辞恳切,“万事以旬盎为先,以百姓为先。这是我们共同生活的国度,是我们同样热爱的土地,我们何不共同御敌,保旬盎平安?”
披袍戴甲,为国而战,但凡一个军人,怎能不为此感动,更何况还是个犯了错的军人?
栗让虽然没有感激流涕,但他却陡然退后一步,重膝跪下,“栗让自当为国尽忠,不负教神嘱托。”
韩微曦右手扶住栗让的手臂,“将军请起。”在他姣好的面容上飞掠而过的,是豪情万丈,是英雄气魄。
栗让在领兵出战之前,找到白云。他的脸上挂着淡淡的笑,温和亲切。
“将军找我有事?”
“白云姑娘,我有些事情想请你帮忙。”
“将军但说无妨。”
“我此番出战,定然有去无回。我的家人大多已不在人世,只有一个妹妹,还请姑娘保她周全。”此刻,他的妹妹栗香已被韩微曦以保护之名接入宫中。
“将军言重了……”白云想说什么解劝的话却发觉自己什么都说不出来,栗让是聪明人,他确定韩微曦不会放过他的。他在军中素有威望,所以韩微曦不能像解决马斯那般直接除掉栗让,军队哗变可不是闹着玩的,所以韩微曦要让栗让上战场,借助敌人之手除掉他,这不但可以顺利除掉对手,而且大将军在适当的时刻“战死沙场”,必然可以激发出将士们的哀兵之勇。而将栗香带入宫中,自然是控制掌握兵权的栗让的绝佳人质。
“我输在他手里,也算服气。我死不足惜,唯一担心的就只有妹妹。”或许在他心里,前太子妃也很重要,不过韩微曦应当不会为难身为雍国公主的朵丽,他便无须多说。
“将军放心。我会照顾她。”白云答应下来。心下暗道:韩微曦果真厉害,将栗香掌握在手上,栗让便成了他手中的一把利剑。
栗让微笑道谢,转身,戴好头盔。
“将军,”白云叫住了他,“升芳殿议之前,将军早已布置好兵力,可是为何在殿上却不曾动用?”
“戴玉等三人投靠,韩微曦伤重,你又通过朵丽告诉我要与我合作,形势完全有利于我,但是我依旧不放心,在你和韩微曦的居所布下重兵。不过,我还是低估了你们,当你、韩微曦和戴玉他们一起走进升芳殿时,我就已经知道,你们已经识破了我的计划,并成功地打乱了我的布置,我又何必让那些兄弟白白流血牺牲?”
“将军仁德,不负那些将士对你的忠诚。”实际上,戴玉等人只是解除了白云和韩微曦居所外的布兵、切断升芳殿与外面的联系以及将栗香哄骗入宫。栗让在宫中、城中的其他布置,都不曾受到损坏,如果他设法在升芳殿内传令出去,胜负将倒置。韩微曦与戴玉白云大摇大摆走进升芳殿,就是在迷惑栗让,让他以为自己的全盘计划都已败落。他素来谨慎,爱兵如子,既知失败,便绝不会再放手一搏,这样才能保全那些跟随他的将士,当然还有他的妹妹。而这其间有个绝妙的关键:栗让不知道白衣教中到底有多少可用之人。若他知道高深莫测的白衣教实际上只有区区千余人可以充当战士,那他的决定将会大胆的多。知己而不知彼也。
栗让整理好盔甲,缓步走出,从容赴“死”。
栗让刚刚离去,白云这厢又来了一位客人。马氏希妃依旧一身青衣,缓缓坐下。
“希妃娘娘找我有什么事?”白云问。
“姑娘可知刚才栗将军与你聊天之时,教神他做了什么事?”
“白云不知,还请娘娘明示。”
“他去了大狱,嘱咐狱卒为马斯换牢房。马斯本是重犯,单独关押,换过之后,则是与数十人同住一间。”希妃声色不动,语气不波不荡,“姑娘可明白我的意思?”
白云隐约有些猜测,却还不明确,便老老实实地点了头,希妃却不解释,只是缓缓站起来,说道,“我的事情,就仰仗白云姑娘费心了。”
白云微笑,“您大可放心,我定会将事情处理妥当。”在升芳殿议之前,白云已与希妃达成协议,希妃会在升芳殿上做那些事自然是协议的内容,而相应的白云也要做些事完成协议。张太医于殿上道出希妃命不久矣,正是为了接下来的布置:希妃于白衣教圣坛修行几日后重病而故;白云要做的就是在希妃诈死后,安排希妃离开哈耶城。
希妃礼貌地点点头,道一声:“多谢!”而后转身要走,却是迈了一步又停了下来,“人,只要付出,就肯定需要回报。旬盎与姑娘并无关系,你做了这许多,要的回报是什么?”希妃的眼神如一汪被石子点破的湖水,一圈圈地泛着涟漪。
白云微笑,“我已经得到了我要的回报。”
希妃的思路似乎永远处于跳跃中,临出门时,又说了一句话:“我有一句诫言,姑娘权且听之:刀锋行路,一招不慎便是万劫不复。”
白云脸上的微笑更深了几分,对着希妃已然消失的门口,言道:“刀锋?是说韩微曦,还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