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过化瘀药，指甲上涂着蔻丹的手指，轻轻按摩着白云身上的淤青，帮助药物吸收。
    “疼吗？”手指的主人温柔地发问。
    “已经不疼了，青姐。”白云趴在床上，声音闷在被子里，更胜平日的娇憨慵懒。
    “下手这般狠。”洁白的皮肤上，暗紫的淤青比比皆是，惹得青姐阵阵难过。
    “……”白云不说话，暗自吸气忍痛。
    “白云，对不起，没能保护你。”青姐已经哽咽，声带哭腔。白云翻起身来，伸出素白的手指去擦拭青姐脸上的泪痕，“青姐，不是你的错。”带着鲜红指甲的手指抓住白云的双手，“……”要说什么却是什么都没说出口。
    “青姐你要照顾好自己，观月楼的姑娘全都仰仗姐姐回护呢。”白云的眼里掠过云海一般的情绪，但马上又是一片清明。
    青姐发出一阵笑声，浓妆的脸上皱起来粉底，“怎么突然说这个。放心了，我青姐肯定长命百岁的。”
    白云点头，眼里掠过离愁。她在跟青姐告别，而告别的话又不能直接说出口。她已做了决定，而这个决定既有可能令她再见不到青姐。
    尤记当年，初入观月楼，青姐拉着她的手说，“你以后就叫白云吧，你这眉眼看着就让人想到了云彩。”她还安慰白云，“不要想太多，以后赚够了五千银，就可以赎身了。”
    擦过药，白云不顾青姐阻拦，忍着痛去了珈蓝寺。
    在珈蓝寺的渡缘殿中，白云虔诚地跪拜，祈求神灵的庇佑，而站在一边的蓝山却是一脸沉痛地望着殿中的佛像。
    “我听香客们说，神岚即位，先皇及皇后一齐过世了。”白云刚站起来，蓝山便开口了。
    “其实在先皇被杀之前，皇后已经过世了。”白云思索一下，还是认为应该实话实说，“虹他们之所以借我之手离开圣城，是因为他们知道皇后是被毒死的，先皇要灭口。”
    “什么？”蓝山怒目圆睁，扯住白云的肩膀，激烈的情绪在眼中翻滚不断。
    白云吃痛，忍不住咧咧嘴。
    “白云，你再说一遍。”
    “蓝山师父，虹应该不会骗我，他说皇后是被毒死的。”白云冷定地重复一遍。
    蓝山松了手，仿佛失魂一般，缓缓走上去。看在白云眼中，是一道挺直的，穿着灰色僧袍的，宽阔的背影，于晌午明晃晃的阳光里，如秋霜一般忧伤铺过。
    白云非常清楚蓝山对皇后的感情。蓝山本是受朝廷迫害的朝臣遗孤，当时还是侯府千金的皇后竭力周全之下方才救下他。他本想毁灭害他家破人亡的勾也氏，却是救命恩人成了嘉棠皇后，于是他遁入佛门，避世潜修。如今皇后死于非命，蓝山肯定要报仇。且不说凶手是谁，第一个需要承接他的仇恨的，是没有保护好皇后的，嘉棠皇室。为此他一定会离开嘉棠，寻找合适的合作者，推翻勾也一族当政的嘉棠帝国。
    白云不但与蓝山有类似的过去，而且皇后曾交代蓝山好生照顾白云，所以，如果白云要求他带她离开嘉棠，他一定会同意。
    果然，在白云看过寄养在庵堂的两个小孩儿准备下山时，蓝山拦住了她。
    “白云，除了神岚，嘉棠还有你留恋的东西么？”蓝山已经换下了宽大的僧袍，穿着短打紧身的武服，脸上柔和的线条也被严肃决绝的表情改变得棱角分明。
    “如果可以现在离开嘉棠，对我来说无疑是最好的选择。”如果继续留在嘉棠，等待白云的唯有死亡一途。
    “那好，我带你离开嘉棠。”
    “关城门时，守门人还没看到我，必然马上来追，恐怕走不掉的。而且，还有那两个孩子，我怕那些人会伤害她们。”
    “你先回去，后日一早，我必去带你离开。”
    “我不确定一日之内会否有变故。有人会在这几日内要我为他们做事。”
    “不用担心，我会处理。”
    白云一脸兴奋，完全不似平日里随遇而安的模样。或许，她早就在期待离开嘉棠的一天吧。
    一路心潮澎湃地走回圣城，一进到自己的房间，便开始收拾逃难的包袱，捡了一些必要的衣物，再有一些金银细软，包裹小小的，很方便。心情激动，甚至身上的伤都不觉得痛了。
    月曦推门进来，居然愣怔一下。白云笑问，“怎么？”
    “你今天看起来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白云扬起温和的笑容，尽量表现得与平常不差。
    “经常觉得你看起来像个老太太，只有看日出的时候才有些活力，现在，你就像在看太阳时那样有活力。”月曦似乎很开心看到这样的白云，挨着白云坐下来，“今天有什么快乐的事情？”
    不能让月曦发现自己的计划，白云故意笑得更有活力，“今日去了珈蓝寺，见了那两个小东西，又长高了一点，还学会了写字。”
    “原来是为了这个。”月曦理解地拍拍她的肩膀，却牵到了白云的伤口，惹得白云皱了眉，月曦马上松手，“是不是碰到你伤口了？你说你，身上的伤都还没好，就去珈蓝寺，不要命了。”
    “不碍的，欺侮姑娘的客人经常会遇到，我又是……所以……”
    一把将白云揽进怀中，“白云，有我在绝对不会再让你遇到这种事。绝对不会！”月曦心中翻覆，承诺脱口而出。如果是今日之前的白云，一定会注意到月曦的激动，由此推出月曦的某种隐秘的心思，然而，白云只是靠在月曦肩头，眼光流转，思索着如何不让月曦觉察她的计划。
    第三日一早，蓝山果然前来接她。
    灵光聚集眼内，白云背了包袱便要跟随蓝山离开。却是时刻关心着白云的月曦听到了白云房中的声响，竟如闪电一般冲了过来，挡在了蓝山与白云之间，面朝黑衣蒙面的蓝山，稳稳站定。白云再次见识了月曦速如疾风的轻功。
    “什么人！”月曦怒斥，剑如蛟龙，跃入月曦右手。
    “月曦——”白云大吃一惊，眼珠转了两圈，马上叫道，“救我，月曦。”月曦自然挡在白云身前，摆出一副要想伤了白云先过我这关的架势，她完全没注意到，白云穿着的不是睡衣，也不是平日里宽松的便袍，更不是舞衣，而是短款的棉布上下衣，如同乡间下田劳作的妇女一般，而肩上还挂着个包裹。蓝山与白云相交多年，马上理会了白云的计划，恶狠狠地说，“就凭你也想挡我？”他身边没有武器，随手自桌上抓起一只茶杯便迎着月曦的长剑而来。
    月曦慷然出击，“你是何人，意欲何为？若此刻束手就擒，我饶你一命。”
    蓝山不说话，茶杯在他手中如同连在手指上一般灵巧，每次都恰好挡下月曦的攻势。白云见两人一攻一守，十招已过，不由心急，生怕惊动了楼里的其他人。不过她惊忧却不慌乱，乘两人战在一处时，自衣橱里拉出一件宽大的长款深色外衫，将自己和包袱一起裹进衣服里。乍眼看去，只会觉得白云有些臃肿，却不会看出外衫里面的短装和包袱。蓝山似乎一点都不着急，磨磨蹭蹭又打过十招。突然，蓝山手法改变，拿茶杯的左手曲在胸前似要守住自己的脏腑，而空的右手却化掌为勾，再便爪，意欲抓住月曦执剑的手。月曦来不及思考，身体下意识地调整攻防，右手中的剑自下而上削向蓝山曲折的左手，而另一手则去挡蓝山的右手。蓝山突出奇招，拧身错开剑锋，右膝突然拔高，挡住月曦左手，与此同时，蓝山左手一伸，茶杯拍在月曦胸口，当下，掌力所及，茶杯碎成粉末，月曦喷出一口鲜血，一个踉跄，连连退后三四步方才稳住身形。蓝山追过来，点了月曦周身大穴，然后不疾不徐地自怀中掏出准备好的飞刀，瞄准月曦肩膀掷了出去。已经站到月曦身边的白云，用力推了月曦一把，躲开了飞刀，飞刀射入白云牙床的木质床帏上，刀尾嗡嗡鸣响，刀上贯着叠了几折的一张纸。
    蓝山抓住白云右臂，几个纵跃，便从众人视线中消失。观月楼里听到响动、探出头来看的人，只来得及惊呼一声。
    青姐闻讯赶来，将月曦扶坐在床上，然后去拔插在床帏上的飞刀。飞刀入木，竟拔不出来。青姐干脆将刀上的纸一撕为二，拿了下来。
    将纸展开，拿到月曦跟前，两人一起看。
    纸上，规整的方块字，竟是嘉棠文人钟爱的瘦骨体书法，这种字最大的特征就是没有特征，字字等大，横平竖直，不管哪个人写，都是一般模样。内容更是夸张：借观月楼舞娘白云十日，请深蓝公子备齐五十万两黄金，择日来取。
    这是绑架！
    深蓝公子谁？新即位的嘉棠帝王的名讳神岚，什么人敢自称深蓝？要被官府查到，轻则罚银重则杖百。所以，此中深蓝公子自然是指皇帝，可是，谁知道白云与神岚关系非凡？又是谁有那般高强的武功？五十万两黄金，恐怕要装几大车，他如何取走？
    正当人们一头雾水之时，观月楼门口来了几个衣着富贵、步态扭捏、嘴边无须的人，说要见白云。青姐只得照实说了，并让他们看了那份信。那些人态度蛮横，看了信还不够，硬要将信带走，青姐与之周旋许久，对方丝毫不肯退让，并拿出了王府凭信，青姐无奈，只好抄录一份副本，原件让人带走了。
    月曦被黑衣蒙面人拍了一掌，调息半日方才可以走动。信件已被带走，她只好拿了青姐抄录的副本，摇摇晃晃离开观月楼，也不知去了哪里。
    青姐站在观月楼门口，看着月曦蹒跚走去，看着大街上人来人往，忽然觉得寂寞异常。观月楼迎来送往多少人，可是有几人留心？又有几人会将青姐记在心中？看着白云长大，可是她从来不了解这个云一样的女孩。太容易让人忽略，可是跳起舞来，却可以抓住所有人的目光，如同阴翳中突然的一道明光。这个女孩总是什么都不肯说，不管是受伤、受委屈，还是得了好处，见了上等客人。
    那天她突然跟青姐说要照顾好自己，青姐当时不明就里，只当白云在关心她，谁不过几天，这个女孩儿便消失了，就在自己的观月楼中，被人绑架。
    这个女孩还真是厉害，一个罪臣之后，居然还有被绑架的资格？五十万两黄金，那是怎样一笔数目！还有月曦，突然来到观月楼，主动挂牌的绝世美女。那样漂亮的脸，那样的人，居然一直保护白云周全，这一次甚至为了她受了这么重的伤。如果不是她与蒙面人交手受了重伤，青姐又如何知道这位美人竟有武功？
    青姐退了一步，关了观月楼的大门。今日歇业……
    趁着天蒙蒙亮，城卫疲乏准备换防时机，蓝山已经携了白云逃出城去。蓝山功夫深不可测，十丈城墙，无坑无铆，他居然带着白云运轻功攀爬而上，并躲过了城防士兵，出了城去。
    白云却并不惊讶，安之若素地挂在蓝山身上，任他运用轻功，低低高高地飞掠而过。
    临圣城十里，两人方才放松下来，虽然步伐依旧飞快，却不是之前沉默地“急行军”。蓝山开口发问，“那位使剑的人是什么人？”
    “是神岚派来保护我的，并且她是观月楼的头牌姑娘。”白云坦白，她并不认为在蓝山面前她有隐瞒或撒谎的必要。
    “真是有趣呢，白云，你知道吗，那一位可不是女儿身。”
    “什么？”白云惊讶不已，叹道，“您与他过招时发现的吗？我一直没有发现呢，只觉得他比我们这些姑娘都要高出半个头，原来竟不是女儿身？那一张脸，真是比女人还美呢。”白云想起月曦刚到观月楼时引起的震荡，那些日子，观月楼中人人自危，月曦的美貌就像利剑一般，直挑出观月楼众多美女心中的自卑，白云也因为月曦的出现而难过了好几天。
    “我也没认出他是男人，直到一掌拍下，触感不对，方才知道。”失去温柔微笑的蓝山，说话间表情冷硬，十足一副杀手脸孔，任谁都不会想到这一位曾是珈蓝寺中佛心佛性的蓝山大师。
    “蓝山师父，我们要去东曙国吗？”
    “不错，我们去投靠飞鸿公子。”
    自观月楼出来的月曦拖着重伤的身体，赶去一套小院。不一会，小院中出来一位英俊非凡的青年，步履有些不稳，却急急往皇宫方向去。他已经完全顾不得隐藏行迹，一心只想尽快通知皇帝知道白云被绑架的消息。
    来到宫门出示了特别通行的令牌，守门人放他进宫。他急匆匆赶往皇帝的御书房。这个时段，皇帝应该还在书房批阅奏折。
    皇帝接见了他。
    御书房内，伺候的宫女太监已被遣走，屋顶高高的御书房显得有些空旷，月曦单膝跪在皇帝御用的书桌前面，书桌后坐着一身皇袍的神岚。
    听完月曦的叙述，神岚沉默地站起来，走到月曦面前，双手扶起月曦，“辛苦了越凌。”只这一句话，受了严重的内伤的人便觉得自己遭受什么都无所谓了，眼前，这位嘉棠的帝王的确值得自己付出性命去追随。
    将越凌，也就是月曦安置在宫中一处偏僻安静的房舍中养伤，而他自己却来到一处尘封的宫殿中，独自一人散步思虑。宫殿中积了厚厚的灰，但再厚的灰也无法覆盖多年前的记忆。这宫殿中，依然回荡着十一岁时，少年与少女稚嫩的声音，还有母亲温婉慈祥的笑颜。
    如今已为嘉棠帝，十年风霜尘灰抵。白云何处浮追忆？神谷山岚殿堂遗。
    抛开回忆，回想现实，却是令人百思不得其解——白云先让月曦传来消息，被父皇封为兴王的二哥正在筹划推翻他，不过三天，白云便被绑架，出手的人功夫高的出奇，竟在二十招内重伤越凌。越凌师从叶双，出师后百战不败，被江湖人奉为嘉棠第一剑，嘉棠国内能胜过他的，不出十人。二哥知道神岚与白云的关系并不神奇，二哥即已决定利用白云来攻击他，应该不会在这节骨眼上旁生枝节，而且据他了解，二哥身边绝对没有功夫如此高的人。那么还有谁了解白云和神岚的关系？更加奇怪的是，居然利用这个要求五十万两黄金的赎金？
    只能等待绑匪来取钱时再做计较了。
    希望绑匪看在赎金的份上，不要伤害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