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三章 求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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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搬入万寿宫后,因为口不能言,每日也不去上朝,只在宫中玩乐休养,竟是从未有过的逍遥自在。过了月余,皇帝渐渐能够发出声音,却仍然称病不出。
这一日皇帝卧于软榻之上,于花园内小憩,众人一并屏退,只留一个太监服侍。
四周静谧无声,许久,皇帝轻咳一声,那太监木愣愣地似乎没有察觉,皇帝自行起身端茶饮下,笑道:“你就不能伺候伺候朕?”
四下无人,身后那太监良久答道:“奴才身体不全,怎能伺候圣上。”
皇帝叹口气:“你还生朕的气?”
太监冷笑一声:“奴才惶恐,奴才不敢。”
皇帝转身握那太监的手,那太监一闪身,竟是躲开了,皇帝沉了脸色:“你也有些分寸罢,朕为了你,先是气病了太后,现在连女子的手都不碰一下了,你还想怎地?”
太监默然无语,皇帝又叹口气:“能得朕的宠爱,千万人修不来这个福分,天上地下,只你一人罢了。”
太监道:“若如此,这便不是福分,情也不算情,是孽债了。”
皇帝忽然一掌掴过去,那太监猝不及防,竟被打倒在地,半晌无声息,皇帝一脚踩在太监胯下:“大逆不道的奴才!朕是九五之尊,天潢贵胄,朕给你的荣宠,你应该千恩万谢,朕不要你了,你也得千恩万谢,因为你得活。当初是谁贿赂宫人,夹带纸条给朕,求朕救你?又是谁爬上朕的龙塌,在朕身下辗转承欢?你想清楚这答案,再来扮这贞节烈妇!”
太监面露痛苦之色,却并未求饶,皇帝脚下用劲,狠狠地踩了几下,拂袖而去。
半晌,过来两个宫人,将这太监拖起来,关入偏房中。
那太监在地下缩成一团,声息动作全无,便如死人一般。
晚间,夜色如墨,一身影鬼魅一般掠过亭廊,闪入偏房中。
进了门,那身影低声唤道:“瑞儿?瑞儿?心肝,你在哪儿?”边说边在地上胡乱摸索,遍寻不到,便悉悉索索往床上找去。
那太监,也就是瑞端,缩在床角,一言不发,两只眸子在黑夜中如野兽一般。
那身影终于摸到瑞端,一把便将他拥入怀中,两手在瑞端身上不停揉搓,口中喃喃道:“心肝,心肝,你要了我的命去罢。”
摸到瑞端下身的时候,瑞端吃痛,轻声呻吟,那身影一滞,恨恨道:“他好狠的心肠,怎么把你伤成这样?瑞儿,你别怕,有我在,我不会让他伤你,你别怕。”说着将瑞端压倒在榻上,撩了衣摆,找了门路,竟就急不可耐地动作起来。
瑞端身子在这情欲中颠簸,只觉得在这满怀的麝香味中,自己快要窒息了。
那人在瑞端身上足足折腾了半宿,及三更时分,方又鬼鬼祟祟地去了,临走时抱着瑞端左右啃了几口,又说些甜蜜情话,瑞端便像根木头一般,随他摆弄,却是一言不发。
转天瑞端就被从偏房中放出来,依旧服侍皇帝,皇帝依旧情话连绵,但瑞端还是一点好脸色没有,皇帝脸面受损,免不了又是将他一顿辱骂责打,依旧关到偏房里去,两人如此反反复复,彼此全都精疲力竭。
转眼间到了端午佳节,虽然先逢太后新丧,后有红铅宫变,然而宫中上下仍是喜庆一片,皇帝也回宫看斗龙舟、划船,又和皇后临幸万寿山插柳,看御马监勇士跑马,一扫抑郁心情。晚间和众臣子于万寿宫中饮雄黄吃鲜棕,君臣尽欢,皇帝多吃了几杯,面带春色,斜眼望众臣子道:“古来帝王皆多情,宫中只闻新人笑。众卿以为……以为朕如何?”
彼时继张居正而立的首辅大学士张四维在皇帝左下首落座,闻言笑答:“圣上宽仁,对天下苍生一视同仁,雨露均沾,不可谓之多情,是谓博爱。”众臣多有附议。
皇帝却忽然沉了脸色:“朕便要效仿先祖孝宗皇帝,后宫三千宠爱于一身。”
(明孝宗是明朝第九任皇帝,是神宗的曾曾祖父,毕生只有一个张皇后,并无其他妃嫔,不论是否因其专情,都堪称中国历史以及皇家情史的一大罕事)
张四维虽然身居首辅之位,然而立足未稳,更兼其为人油滑,通达事故,知道自己逆了龙鳞,赶忙陪笑道:“圣上情之至诚,堪称天下表率。”
宴席下首的楚鹏飞大人只是一味灌酒,闻得“情之至诚”几个字,忽然扑哧一声,笑出声来,此声一处,四周登时寂静下来,楚大人身边坐着的右侍郎只觉得几道探询的目光都要把自己戳成笸箩,当下轻轻拽拽楚大人袖子,哪知楚大人不知道是想起了什么荒谬可笑之事,那笑声竟是止不住一般,满席间只听他一人呵呵哈哈畅快笑声。
张四维知道此人是张居正女婿,虽然张居正已死,但其威望仍在,朝中无人敢低看张家子弟,但此时这个楚鹏飞竟然公然嗤笑自己,御前失态,未免太过嚣张。当下沉下脸去,望向身边的申时行申大人。
申时行与张四维同为新晋首辅大学士,然而其性格惟利是从,善钻营,官场上多倚赖张四维。此时他见张四维面色不善,心下明了,然而楚鹏飞来头不小,张居正威名犹在,皇帝仍念其功勋,近年内对张家后人多有提拔,因此不愿做这出头椽子,举目一望,正望见对面坐席上丘橓正对楚鹏飞怒目而视,不由大喜,当下假意失手掉落筷子,俯身时对丘橓摆手示意其不要轻举妄动。
丘橓此人性格刚直不阿,好争论,当年由于张居正对其厌恶,一直未得重用,张居正死后,才得以翻身,此乃旧恨。他更对皇上愚忠,自诩自己忠义无二,此时楚鹏飞御前失礼,公然取笑圣上,正是新仇。此时他心中新仇旧恨交杂,五内鼎沸,忽见申时行大人给自己挤眉弄眼,示意自己不可造次,这口气便再也憋不住,当下立起身来,向皇帝告了罪,呵斥楚鹏飞道:“楚大人为何如此放肆,竟然公然取笑圣上!”
楚大人此时笑得伏于桌上,听闻此言抬起头来,长叹道:“取笑?我楚鹏飞何德何能,哪里有资格取笑他人?只是想起自己也曾一片痴心,如今竟落得无情无爱。听得情字,念及往事,不由得觉得自己可笑,可笑啊。”
丘橓大怒:“你竟敢将圣上与尔等庸人混为一谈,是何居心!”
忽然皇帝出言制止丘橓,面上带笑问那楚鹏飞:“朕倒是想听左侍郎说说,情为何物?”
楚鹏飞惨然一笑:“情之为物,竟是镜花水月,虚无缥缈,执着求之,只落得两手空空,一无所得。”
皇帝面上遽然变色,拍案斥道:“一派胡言!来人呐,将其拿下!”
楚鹏飞立起身来,竟是一字一泪:“‘入我相思门,知我相思苦,长相思兮长相忆,短相思兮无穷极,早知如此绊人心,何如当初莫相识……’”
左右侍卫早将其缚住,那楚大人口中仍喃喃道:“何如当初莫相识,莫相识……”
右侍郎此时忽然离席跪于地,叩首颤声禀告:“圣上明鉴,楚大人发妻不知何故,抛舍夫妻情意,遁入空门,楚大人对其妻用情深厚,遭此变故,神思恍惚,因此口不择言。望圣上念其情深意重,宽恕其御前失礼之罪。”
楚鹏飞忽然哈哈大笑起来:“佛曰,人生七苦,最苦求不得。世间万物,心所爱乐者,求之而不能得。可谓我欲将心比明月,奈何明月照宫门……冷月清秋色,夜照烛泪干……”
众人见其言辞混乱,状若疯癫,似乎正如右侍郎所言,纷纷恳求圣上念其惨境,免其罪责。
皇帝听了这番混话,却恍恍惚惚似乎神游一般,嘴里喃喃有词,眼睛望向园子一角,却忽然浑身一震,立起身来,竟是拂袖而去了。
众臣面面相觑,那楚大人忽然挣扎着往外走,又被侍卫按下。他时哭时笑,右侍郎大人就跪在他身边守着,不顾额头上已碰出血来。他看着他,他却看着月夜空中不知名的远处。
人生苦,求不得。求爱而不得,苦,求断爱而亦不得,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