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六章(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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项安城里是南方几个路、州、县的集散要地。三江都有支脉从此地过,官道四通八达。北边是被称作瑶华山的连绵丘陵,这片连绵山麓将辛陈的国土一分为二,北上是一望无垠的广阔原野,延伸万里;往南,层层叠叠的山地如同从心脉分出去的血管,张牙舞爪四散分离,支脉交接处背山环水。项安城就落在这样一个小小的扇状平坝上。
状似棋盘井井有条的城里,靠北一座连绵两条街的府邸尤其惹眼。灰墙青瓦色彩清雅低调,而肃穆的广亮大门和门楹上华美细致的雕花彩绘泄露了府邸主人的身份。
门口一个脸色微黄却稳重儒雅的中年男子,身着淡褐暗纹卍字云锦袍,显得地位不俗,似乎是府里的管家一类人。眉眼间透着机敏却极其恭谨,他事实上只是管着前院几个院子的管事,比一般的家仆好一些。
他在门口站着,侯了一个多时辰,才见一人骑着马从街头过来。不动声色地整了整衣衫,走上前作了个揖,朗声道:“筠王府隆二见过公子,请公子随在下移步。”
来人任由隆二牵去马缰,从马背上翻身跳下。隆二将缰绳交给一边候着的少年,领着来访者往宅子里去。
这所府邸建的不俗。前院是规规矩矩的四进廊院,过了最里头一道垂花门,竟是别有洞天的一个花园。仿佛是取来四季之景,用珍异的草木花卉一一展现,此时正入秋时节里,只见一片金色璀璨如朝霞乍现,绽开万丈光辉,从西域得来的名贵的白菊有拳头大小,挤在一起远观如云似锦,仿佛给一派金光打上了一层秋霜。山石嶙峋蜿蜒,随意间引出条条小道,又在此地极难成活的南蛮常绿树的斑驳光影下,将人带到不同的院落和厢房。
隆二在前面走着,步子不徐不疾,不显得慌乱,却健步如飞。几弯几绕将客人领到藏在一片活水之上的正房前。
一个蓄着短须的蓝衣男子立在房前,见两人过来,走上前施了一礼,道:“王爷已侯了公子多时了,请公子随在下来。”
客人正欲抬步上前,却见那人犹疑了片刻,说道:“在下斗胆,还请公子将这扰了和气的铁物留在外头。”
来人睥睨了蓝衫男子一言,嘴角微微一笑。这是一张清俊的脸,但绝说不上美,更无关秀气。飞扬的剑眉斜入额发,一双鹰眸明亮锋锐,令人不敢直视。美中不足是这张脸的双颊有淡淡的凹陷,连眼眶也一样,蝶骨到颧骨高高隆起,竟有几分形容枯槁的模样,使得他看上去比实际年龄大了不少。
嘴唇勾勒出的弧度依稀带着少年初成的俊逸灵动,然而那双泛着紫罗兰光泽的眸子却不见一丝笑意,像两口敛去所有光和声的井,黑洞洞吞噬了所有的心绪。
他抬起手将背上裹着布的一条长物卸下来,在手里点点分量,倏尔扯下遮盖的布。布匹刮过金属引起一声轻吟,似余弦未散,却更为尖锐,一个半手掌宽度的剑身泛着钢灰色的光泽,还有新打过的痕迹。刃口也是平整完好,一看便知是刚刚找铁匠修整过不久。
一声破空的低吟,一阵寒光晃眼而过,剑锋架在了中年男子的脖子上。脖颈处细嫩的肌肤被剑锋的寒光激起一片细细的小疙瘩。
重几十斤的重剑,本在战场上用来劈裂马前腿,竟被这人单手平举起,剑刃离脖子只有半指宽,却稳稳地不动,连摇晃也不曾有一下。
“不巧啊不巧,这伤了和气的玩意儿,正是你家王爷要的东西,你敢抗命不遵?”
饶是管事再镇定,此时也慌了手脚,一头大汗又不敢上前劝。倒是这命悬一线的管家,神色并无大变,仿佛看不到危险临近。
正在这时,屋里遥遥传来一个低沉的男音。
“不知者不罪,又是几个下人,天蝎少爷何必与他们为难?”
门开了,米罗受了手里的兵刃,看向从屋里缓缓走出的人——先平冲帝之亲弟,当今圣上的叔叔,大名鼎鼎的蓼州筠王,童虎。
他身形并非很高大,更谈不上魁梧,此时身上只一身淡绿色的袍子,竟是细细的麻纺成的,与两个下人衣衫相比还要素淡三分,一头红发如烈火凌舞,又像甘美醇厚的葡萄美酒,一根黑带松松束在脑后,留几缕耷拉下来,一派不修边幅的闲散样子。
筠王童虎已年近不惑,一头红发里仔细看夹杂着刺眼的白色,眼梢嘴角都有衰老的痕迹,然而这一身书生模样倒遮掩了他的年龄,平添了几分年少风流。
“今年的明前,山里寒潭取水煮的,”童虎在竹案前坐下,亲自从炉上将铜壶取下,将沸水注入茶壶,先注上一半,热烈的水汽散开浓郁的清香,温暖地令人心神一晃。
“瑶华山所产,极品‘醉叶’,第一道叶抽得肥大,醇美似有酒香,第二道才刚刚冒头,味道正好。”摇了摇壶,又是第二次注水。铜壶缓缓绕着圈,热水在碧绿的茶汤里划出道道涟漪。
一盏色如碧玉的茶水放在米罗面前。
“尝尝看,是否够得上它茶王的名号?”
米罗淡漠地推开热气萦绕的茶碗。
“我只喝绿水青山。”
“哦?”童虎似笑非笑看着米罗,“只剩昨年的,今夏潮,味道怕是回了。”
“无妨。”
童虎招招手,一名少年即刻离开屋子去取茶。
他拿起搁在一旁的重剑,沉着眸细细将他打量了一番,用手轻轻拍着剑身,叹道:“当初我亲自命人为拉达铸剑之时,还曾想过,它能陪伴我这名属下戎马一生,官爵加身。如今才多久,我已只能睹物思人了。”
米罗嘲讽地冷哼一声。
“王爷,你未免太高看了你哪个属下。他那三两下,若待我伤愈,堂堂正正与他对决一番,不过给我名下徒增一条亡魂罢了。”
童虎淡笑,抬眼看着嗤笑的米罗,道:“唔,这倒也未可知。天蝎少爷你自会鸟山一役立名,仗剑纵横江湖,一生鲜遇敌手,拉达敌你不过,也算不得他的过错。我只是惋惜,他是个带兵做将军的好料子,却早早逢上了你,到底也算是命中的劫数。”
说罢捧起茶盏,吮了一口,不急于吞下这口茶水,而是半闭着眼让青涩的液体在口腔里转了几转,才意犹未尽地咽了下去,发出一声满足赞赏的嗟叹。
“‘醉叶’名冠茶中魁首,当之无愧。”
谈笑间眉梢眼角尽是懒散的笑意,说话也从不自称本王,再加上随意到散漫的装束,根本看不出他是那个颇为传奇的筠王,当今唯一封王的皇亲,连儒雅淡薄的样子也索性舍了,像个乡下酒馆里屡试不第的狷狂书生。
“朝廷的鹰犬,当真没几个拿得出手。亚里士自以为精道暗斥之术,却倚重一帮乌合之……”
话噎了一下,戛然而止。
童虎含笑,狭长的凤目扫过米罗讥讽的脸。
米罗被他的眼神看的不大自在,促狭的笑容慢慢淡去。
被自己一再回避的东西从暗处的某一隅重新走了出来,瞬间击碎他所有的冷酷和自持。胸腔里曾经充斥的狂乱和恨意像席卷而来的潮,汹涌灌进理智的海洋,激起一片怒涛。
童虎不理米罗阴晴不定的脸色,敛了若有若无的笑意,道:“‘夜行’,他自少年登基起就倾注心血。皇兄驾崩之前,怕他帝位不稳,给他留了老大一帮发了死誓的臣子能人,文的有祈鸿阁八学士,其中当今宰辅,最最不可小觑。武的,在朝廷任职的少,不过司马少卿兵部侍郎一人,其余的大多放在‘夜行’里。”
“我这个侄子,从小便防我防得厉害,我的动静他摸得一清二楚,当初我也算是轻敌失算,着了他不止一道。否则——”
“当初会鸟山一战,火云教有那么容易能大败我秋声门吗?你天蝎少爷神勇无比,也只是独木难支,千军万马里不过逞匹夫之勇罢了。若不是他暗地派兵截我的后路,断了我后援,如今天下大势,哪有火云教一席之地?”
“哼,要说这个还不如怪你自个儿。明明做的都是见不得人的事,偏偏要遵劳什子江湖规矩,什么‘武林之争不染兵’。秋声门里一个提得上台面的都没有,你的大军还缩着脑袋睡大觉,活该被人算。他防你?不防你难道等着你刀架上他脖子?”
“王爷,你这种人要做君子,又一肚子算计,说是小人,偏偏又好打着君子的招牌,让天下人被你算了一道后还得立长生牌坊给你歌功颂德让你流芳百世!我米罗最最看不上眼的就是这种不伦不类的东西。”
面对米罗的鄙夷,童虎反倒微微一笑。“你错了,天蝎少爷,我童虎之所以没有做彻头彻尾的小人,是怕我那不成器的侄子,吃不消。”
下人进屋,将一个漆盒捧来,里头嫩绿可人的茶叶躺在黑亮的底上,个个都饱满鲜润,仿佛是新鲜才来的。童虎在瓷壶里注好滚水,闭合的叶片如少女展颜,翻滚着绽放笑靥,一股不似“醉叶”那般浓郁却芬芳沁人的香气弥散开来。
茶盏推到米罗跟前。
“你一向偏爱的绿水青山,尝尝吧。”
米罗漠然接过来,转身将茶水泼进窗外的树根下。
“王爷忘了?你府上的茶,米罗何时喝过?”
一旁还没退去的下人骇得白了脸,抖得筛糠一般。
“你太放肆了。”童虎悠悠道。
米罗反笑。
“怎么?王爷这是要治我对皇亲大不敬之罪,刺配还是枭首?”
童虎叹了口气。
“米罗,我不会伤你,但也不会保你。你这性子,要你的命根本不用我来。”
“本不想跟你说这些,若不是当初答应了他……”
“住嘴!”米罗厉声喝道。
“你还有脸提他?我不知道师父是如何待你的,但你却这样待他。把自己的孩子丢给他,养大了正好是手里一颗棋子。他一手带起来的火云教你恨不得拆之入腹,你就是这么答应他的?”
“米罗,够了。”
声音不大,米罗却住了嘴。
“没错,我把苏兰特送到他那里去,又不管不问,的确对不起他。但是火云教一事却是撒加自找的。我当初只答应了他,任何时候不伤害他的弟子和门人,所以当时在引觞谷里加隆才得以虎口偷生,否则,你当真以为,我杀不了他?”
“现在我三番几次助你,也是为了他。按道理,当初若不是撒加两兄弟带着你找上了他,他又何苦至此。他这人既无心计,也无野心,本来是山间一野鹤,却被卷进这档事里。我饶了加隆一命,已经仁至义尽了。”
米罗怔了片刻,随即哈哈大笑,眼里满是戏谑和轻蔑。
“你要你的江山,弃师父不顾,让他孤单离世,反倒记到了我们头上……堂堂筠王敢做却不敢承认,反倒迁怒旁人,天下人若是知晓了,不知道那些长生碑上要不要加上‘薄情负心’四字!”
童虎眼底骤然涌上一层杀气,明亮的凤眼瞬时光暗不明。但这只是一瞬间的,之后蔓延出的哀伤让方才的阴霾仿佛是一个幻觉。
米罗面前的童虎,已经不是意气风发的筠王爷,茶水的热气熏蒸的那张脸,在遮掩不住的哀伤里,只属于一个老去的孤独男子。
“我童虎一生从未有过悔不当初,惟独当初放开他,是我最大的错误。”
米罗凝视了他半晌,蓦地冷笑一声。
童虎并未理睬,而是从小几的暗格里抽出一本青皮册子,甩手扔给米罗。米罗抬手接住。
幻陇心法。
秀丽的小楷跟在山洞里找到的书上的一模一样。
“我说到做到,这心法的下半卷就此交给你了。从此你我二人再无瓜葛。”
米罗挑眉看着他,突然展颜一笑。难得一见的稚气在枯槁的容颜上绽出少年的芳华,恍惚间还是那个骄傲逍遥的年轻剑客。
“哦——?你就真的舍得跟我毫无瓜葛?”
“这是我跟你师父的约定。这半部心法原本便是他交给我的,如果不是卡妙假传我的命令,苏兰特又怎会跑去偷来一个赝品,还为此送了命?撒加年纪轻轻便担任一教之主,心机之深又哪是苏兰特能摸得透的……”
“撒加想要除掉他,怕不是一天两天的心思。否则又怎会放任他在眼皮底下放肆,直到最后出手的时候才一举杀了他?”
“胡说!”米罗厉声喝道,“你有什么证据?”
“我不需要有什么证据,自欺欺人的是你罢了。说道了解撒加,恐怕你们几个从小一同长大的兄弟没人看得透他。可你毕竟在他身边这么些年,心里必定是明白的,以撒加的才能,怎会败在苏兰特那样一个不谙世事的小孩子手里,放任他为所欲为这么久,到火烧眉毛才不得不出手阻止,乱军里‘失手’杀了他?”
米罗觉得眼前一阵白光,强烈的晕眩感袭来,让他想吐。
“你都知道……那你为何不救他?他是你亲生的……”
“撒加就在一旁伺机而动,如蛇捕鼠。我当时正搅在秋声门的烂摊子里,贸然动手只能让撒加发现端倪。当时我并无余力与他相争……”
话音未落,童虎的身子已经腾空而起,向后飞去,重重摔在墙上,滑落下来,在地上半蜷护着胸腹,一丝猩红从喉咙深处咳出来。
一个阴影向他移来,罩在他上方。
缓了一会儿,童虎慢慢直起身,撑着竹壁站起来,轻轻一笑,抹去唇边血迹,动作优雅闲适如信手撷花。
米罗冷冷看着他,面沉如水。幽深的双眸像跳动的火花,射出灼人的视线,仿佛要将童虎刺穿,片刻后又厌恶似的转身离去。
“米罗,等等。”
牵动新伤的声音压抑着痛楚,不复清明。
“你说得对,我的确舍不得放任你跟我毫无瓜葛。”
“你要怎样?”
“留下来,助我一臂之力。”
“为什么?”米罗危险地眯起眼,眼底泛起一丝戾气,像是玩味猎物的捕食者,“你的理由呢?”
“卡妙……”童虎温言道,“够吗?”
米罗一怔,凝视了他片刻,蓦地爆发出一阵大笑,笑得肆无忌惮,惊得藏在树丛里的飞鸟簌簌拍动翅膀。
童虎看着他,过了一会儿却还笑得不可抑制,不禁垂眸长叹一声。
“米罗你啊……”
轻轻的叹息有种说不清的意思,让米罗渐渐停下了疯狂的笑声,从未有笑意达到过的眼底冰冷如常。
“王爷……你凭什么认为,那种货色能让当做要我助你的理由?没想到你堂堂筠王,也有看走眼的时候。”
童虎淡笑,摇摇头。
“我米罗再不济,也不会去要别人碰过的东西!”米罗恶狠狠地低吼。
“你不必这么早答复我。”童虎摆摆手,仿佛丝毫不在意,慢慢踱到椅子前坐下来,胸口的疼痛让他嘶的一声,皱起了眉,“下手真重。你就算不愿与我为伍,与我也不算情意全无,当真下得了这般狠手?老头子不比年轻人,这伤可够我好生养上几日了。”
“这拳是替苏兰特打的。”米罗厉声道,“于你,算是轻的。”
微风从树丛卷过,带来阵阵馥郁的清香,湿润怡人。童虎瞟了一眼消失在树影里背着重剑的背影,胸口一窒,呕出一口血来。
稳了稳气息,他喝了茶漱口,将口里的血沫吐干净,扬声道:“来人。”
一个黑影在话音乍落之际,飞身到了他跟前,落地无声,形如鬼魅。
“传令下去,时机已到,准备动手。”
“遵命。”一袭黑衣的属下低声答道,又仰首看着童虎,露出一张透着稚气的少年脸庞,“主子伤势如何?”
“这点伤势换来天蝎少爷入阵,已经是稳赚不赔的买卖了,我高兴都来不及。”童虎轻轻一笑,“紫龙,你可知世上从来没有驯不了的野兽,但既然要驯他,也要有被他咬的准备。”
“可是……”紫龙迟疑了片刻,“……请恕属下僭越,属下没有听到天蝎少爷答应加入。”
“到底是个孩子。”童虎轻叹一口,拍了拍他的头顶,“你站的可比我高,难道还看得不如我清楚?他左手腕上的那个小玩意儿,从我提到卡妙之后就紧紧攥在手里,都快划出血了。他虽然长你几岁,也只是个半大小子,本以为他行走江湖几年,该少年老成,结果却这般喜怒形于色,省了我不少工夫。”
说罢,手轻轻抚上受伤的前胸。
“说是我害死苏兰特,倒不如说是他手起刀落,一了百了。他这个人,血的味道越重则越强,会鸟山一战时浴血仿若修罗厉鬼,乱军之中厮杀简直就是本能,是头不折不扣的野兽。”
狭长的凤目扫过米罗泼出的茶溅湿的窗帷。
“米罗啊米罗,遇上卡妙,于你,是福是劫呢?”
薄唇微微抿起。“……你逃不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