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的夕无凭，早已躲了嗤笑的众人，钻进自己的屋里。就着呼呼闪闪的油灯翻着近来新抄的书。街口穷书生的字，夕无凭很是喜欢：整洁娟秀，间隔有致，也比一般抄书先生小家子气的字要大些。对喜欢夜里看书的夕无凭来说，眼睛更是好受点。再加上这差事许是穷书生每月最大一单生意，偶尔接些写信描扇子的活儿，这个月的生计也就不成问题了。所以即使夕无凭有些刁钻的怪癖，他也一一应下。两人长久以来更加相处甚欢。
    现下，其实已经三更有余，楼里每晚未防走水，三更均是要灭了火烛的。而夕无凭这处，一是宅子四面环水，有短桥通至岸上；二是这厮若贪上了有趣的书，不看完定是不肯罢休的；三显而易见：这楼里管事的个个宠他宠得紧。久而久之，他这处就成了特例。
    可今夜，夕无凭对手上这几本新书似乎并无多大兴趣，只闲闲散散地翻着，一个字也未入他眼。屋外小瀑布哗哗地响，遮了月夜的喃喃私语、一方绮思。眼见已是四更，夕无凭再是熬不住，摔了书在地上，脸上竟是愤然之色：“猜不出！听不到！睡觉！你就是杀了我我也要睡觉！要告状明早告去便是！”嚷罢，就真的解了外衣，吹了灯，用被子紧紧掩住了全身。
    月色下，一团黑影倏地从床底下滚了出来，悄无声息地把身上脏袍子扔在一边，迅速钻进了床上明明捂严实了的被子里。
    “你跟我下去！”被子大力抖动了一下，夕无凭收回踹出去的脚，配合效果吼了一句。
    看那黑影还是纹丝不动，似是早在夕无凭意料之中，他于是狠狠地咬了咬牙，滚了被子就背过身去，不再理睬这个不速之客。
    ……今天的测试，已然完败。
    第二天。阳光撒了丫子满世界乱跑。三月艳阳天。
    诅咒了一个晚上连睡觉都梦到下雨的夕无凭，不可逃避地迎来了轮到他负责为楼众添置新物的日子。晕晕乎乎被人拉了起来……穿衣、洗漱、梳头、吃早饭……
    待他清醒过来，马车已经在商肆间兜兜转转了好几巡。夕无凭猛地跳了起来！一声钝响惹得外面的人听着动静，掀了帘子，就见这着玄色压墨青纹衣裳的人，捂着头、脸上神色复杂。
    “关上帘子！！”忍着痛的命令口气，并不让人恼。或者说，并不让这个人恼。扶着帘子，伴一声叹气，车夫座上那人白色绞银边的袖子眼见着伸了过来，替夕无凭揉了揉刚撞上的大包。
    可无凭无端踹出的一脚，愣是将温馨的场面打了粉碎——且当天，无忧楼白衣的清俊马夫，面无表情、眼带笑意，顶着半边脸一鞋印逛遍东西两市的消息，于晚饭时候，就传遍了京城每个闺院。徒增啜声一片。
    ……马车里。在帘子落下后，那瞬时夺眶而出的眼泪，应该是从不曾存在过的。
    ……………………
    “打。”带着倒钩木刺的板子眼看着就要招呼上前厅的一身锦缎的英俊男子。
    “公子！饶命啊！——啊啊啊！！！”
    “接着打。”
    “……小人……小人下次再也不敢了！”
    “爷还得候着你下次么？”闲庭信步，端着白玉茶盏的冷冽少年，煞是温柔的笑了笑：“跟我接着打。”
    “公子——啊啊啊！！！！！”
    ……
    “我说夕儿，不是交代了不准吓晕了吗？！”
    先前还是修罗般的少年，一见了来人，登时眉开眼笑，扔了茶盏子，就笑闹着扑了上去：“青姨~您回来了啊~哈哈……这头猪！笑死我了~！老早就想教训他一顿，没想到真落到我手里~”
    “你给他用的是‘落芒’还是‘骨牙’？”
    “噗。我用的‘女红’。”夕无凭弯了眼角，一脸的小人得志。
    这三味药均是让人至幻的方子：“落芒”如肉中刺，“骨牙”是骨中钉，都是不消停的折磨人法子。唯有“女红”，就好比直接在你身上弄绣品，纤纤绣针，一针一缓，浸入皮肉，针针入骨。
    ………………
    一行人熙熙攘攘地涌回了家。
    “夜……”夕无凭背了一路的腹稿刚鼓足勇气出肚。
    楼里众美人就拥了出来，煞是壮观煞是好看——谁不知无忧楼里的美人纵有千金也难一窥真颜。
    夕无凭还没来得及跳下车，就被几双纤纤玉手撵了出去——
    “哎。这帕子是我定下的！”
    “别抢我的团扇~”
    “这鎏金匣子哪是你认得来的！”
    “那枚和田凤佩是我上回便定好的！”
    “帮忙递过来角落里双菱重纹的缎子~”
    ……
    待美人们挑完了东西，夕无凭气势汹汹往前大迈了一步，冷着的眉眼一下子活络起来：
    “夜无良！你昨晚是怎么到我床下的？！三更前我明明听到你还在院门外！”鼓足了气势，拉足了架子，可半身的尘土还是让夕无凭觉得拂了面子。耳朵微微的烫，从来都隐在青色的皮肤之下。
    被问话的马夫并不理他，冷漠的面庞带着些憋屈，只顾拉着那匹名叫桂花的枣红大马，讪讪地自言自语：“……不是夜无良，是夜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