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五、寂寞
    这段时间，最心如止水的可能就是弧月了，像这种毁灭性的体无完肤的创伤，实际上他曾经也有过很多次，只不过以前养伤的环境更为恶劣，更是噩梦般的意志上修炼。而现在软榻锦被，药品不断，食物不缺，窗外鸟叫虫鸣，风吹叶落，风景甚美，不可同日而语。
    伏静把整个静王殿都空给他养伤，自己则出宫游乐，整日整夜的不归，宫里人都以为这无所事事的二皇子，定是去外面寻花问柳去了。弧月却明白，他肯定不知又在暗自联系什么接应的人马，默默的扩充自己的势力。他也不清楚伏静究竟已经准备到什么程度，宫里有多少大臣宗室已成为他这边的人了？外面有了多少兵马？伏静是个极为审慎小心，有足够耐心静候不动的人，他所有的消息对任何人都掩藏的很好，几乎滴水不漏，弧月作为贴身之人也全然不知，不过他本人对这些事情也自然是全然没有一丁点的兴趣。
    他只知道，近来大婚，笙皇后偃旗息鼓，完全没有功夫来管伏静这边的人是死是活，所有的暗杀者和密探都被安排在各国来使上，根本就没有多余的人来关注他们，伏静是不会有性命之忧的。于是，他自己就更加无忧无虑、心无旁骛，静静的躺着养伤了。
    他可以感受到伤口愈合的速度飞快，结的痂都要脱落了，俨然已经可以下床走动。澄克己强迫他吞食的灵丹，药效远远超出了他的预料，似乎自身内力也无形中长了几分。但是，为了避人耳目，他不得不装的病恹恹的，似乎重伤依旧徘徊不去，连下床都不能。只是，偶尔会趁夜深无人之时，下床走动、跳跃，活动四肢，而一整个白天，则要装作完全没有痊愈、仍不能动弹，躺在床上，东张西望。
    每当静王殿殿门被风吹得大开，他都可以看到盈盈湖水的对面。深秋时节，湖对岸的枫叶无比艳红，如火如荼的开，犹如熊熊烈焰在燃烧，弧月生在白色的、冰雪漫天的地方，哪里见过这等炽烈的风景，自然是目不转睛的舍不得移开眼睛。
    他目力远超常人，甚至连树叶的数目都能数的清晰，于是只好每日以数枫叶为乐，排遣无聊。一日，当他数到一千零一片叶子的时候，他看到一人，穿着镶金线的华贵黑衣，容颜秀美、丰神俊朗，却是满脸的落寞，满腹的心事。秋风吹得他衣襟翻飞，灿金色的衣带飘扬，他浑然不觉，就这样无声的站着，站在火红的枫叶之前，衬得枫林更红艳，自己则更为深黑沉郁了。
    弧月看他这样，心中不禁一愣，这种孤寂、无助、恨不得孤身一人消逝在茫茫天地间的感觉，竟是如此的似曾相识，和他自己当年是如此的相似。他静静的看这个人，这人一动不动的也不知道站了多久，似乎要和天地融为一体，似乎是要萧然远去，他只觉得心境也跟着越来越悲凉，几欲落泪。他心里想的是，这太子竟是如此不快乐，他有什么理由不快乐。
    弧月想起前几日那晚，梦到自己横尸遍野的父母姐姐，还有族人，一股绝望的寒意徘徊不去的时候，连手脚都绝望的麻痹了，痛感席卷全身。十几年都没有这样了，原来他是还有感情的人。幼年时，他刚刚远离家人、部族，还没来得及在孤独、惊恐下大哭大闹，就被迫成了暗影，接受的就是灭绝情感的训练。以往的记忆早变得模模糊糊，只记得那些人所说的：“暗影一旦有了感情，就无法任意杀人，也就彻底没用了。”“没有用又怎样？”他问。“没有用，就只能死！”一个冰冷的声音回答他。
    所以，他渐渐不知道什么是哭，什么是笑，也更没有过在冷的时候得到任何一丝温暖，更从来不知道人的手温可以是这么的炙热。人间本无情，他是这个无情世间中的一个麻木无情的工具。梦中的时候，他看见死去家人，冰冷的躺着，他竟然是没有哭的，为什么不哭呢？他在梦中远远的、憎恶的看着这个不会哭的自己，明明血流如注、痛彻心扉，却依然是面无表情的自己。
    而他只是在雪地里跪了许久许久，想被风雪吞噬掉，想彻底消失掉，想孤独的死去，寂寞的灰飞烟灭掉。就是在那梦里，过了很久之后，他僵硬的站起来，拖着冷冰冰的步子准备离开，突然碰到了一只温暖的手。一个带着正常人体温的手。他立刻就像溺水者遇到稻草，忍不住牢牢的握住，竟是彻底的暖到心底里去。他记起梦中在那一瞬间，眼泪再也止不住，在那梦里，那片白的苍茫的雪中，他第一次哭的凄厉无比、嚎啕大哭、哭的地动山摇、撕心裂肺，而那只手，他一直牢牢的抓着、握着，似乎尘封多年的封盖，就这样借着这只手被揭开了。
    这几日养伤中，他一直在想这只手是谁的，他日思夜想，答案似乎只有一个，现在他终于可以确定，却也满心无奈。他本应该早就知道，太子殿里除了太子谁还能逗留一整晚，谁的手还能一直被他握着？现在他则明白的是，除了这个人，谁还能有这种同病相怜感，谁还能有这种满心萧瑟的、想远去、想隐遁、想脱离人世的孤独呢？
    他目不转睛的盯着那人站的方向，随即缓缓的走下床，关上静王殿的门，不想再看。却清楚的知道他还站在那里，还是站在那个位置。
    果然深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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