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10】淮殇篇·王的天下 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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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目光越过巍墙,越过群山,越过漫海,越过苍云,再越过一层层的思念,终于触摸到他再也抵达不了的地方。那是月桂树下因争执而变得面红的两名少年,树旁还有一柄被仍弃了的宝剑,斜斜插在泥土中,狂风中艳红色的流苏被高高挽起,而剑身则随着暴戾的风啸不断晃动。少年清音如洌,至今犹响耳畔。
“哥,我和你不一样。从小到大,你心里面最想要的都是淮殇这个天下。而我,只要苏慕寒一个,为什么连这样的要求你都不肯答应我?为什么?”
“你若敢爱他,我便杀了他。”
“哥,你不要太过分。只要有我在,他就不会死。我…。我是绝不会让他死的,你别逼我。”
“为了个苏慕寒,连亲哥哥都不要了么…楚阔,你真是太让我失望了。”
“哥…你根本就是自己喜欢慕寒,哥…你想要什么我都给你,我只求你放过他,好不好?”
“楚阔---,你究竟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以前那么高傲的你哪去了,你看你现在这个样子还配做父王的儿子么?配做淮殇的子民么?”
“我管不了那么多,反正我只要他一个!”
“除非我死。”
“哥,我恨你,我一辈子都不会原谅你!”
少年提了剑,终于愤怒的跑开。
……
你的恨,竟是一辈子这么久么?原来,原来一直都是我的错,我以为你少年心性,我以为你对他其实不过尔尔,我以为不管怎么样你都会看重我这个哥哥多过他。可是…当我已经在这里等了你这么多年之后,我真的不知道我还可以等你多久,三年,十年,二十年,三十年?
楚阔,你还记得吗?我曾跟你说过,有一夜,我做了很长很长的梦,梦里我看见落英化了粉齑,残红随了逝雨,白马祭了断戟,金戈挑了战旗。风霜咆哮,黑云低鸣。只一人负剑而来,遗世独立,绝冠风华。可我一直没来得及告诉你,梦里那个人,其实就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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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记得我第一次看见苏慕寒的时候,他只有十三、四岁,一双微圆的杏眼,皮肤极白,下巴极尖,穿一身洗的发白的青蓝衣裳,话亦极少,安静的就像个小女孩。
那天,他由我母妃领着带进麓南别院---也就是我的书房,并吩咐我说,楚天,这是苏慕寒,你的表弟,日后便做你的伴读。我看了看他,没有多说话,当时我只觉得,这个远亲表弟长的真的很像个女孩,看起来过分精致的摸样,并不是我所喜欢的。而那时我还是太子,淮殇国的太子。
在淮殇,除了我,便是我的弟弟二王子楚阔,一个极爱留恋风月场所的放荡家伙,对此我很恼火,可我也管不了他,谁让他比我小,这就命中注定了他打一生下来就可以只顾吃喝玩乐,而我则只能认真读书兢兢业业继承大统。可这不公平,因为我也想和楚阔一样,除了玩儿就也还是玩儿,没有人嚷着管着,更无所谓的什么江山社稷王道责任,我讨厌这些字眼,更讨厌那些平日里动不动就给我下跪的老头们。
是的,其实我一直都讨厌,讨厌这个所谓王的天下。我也不想当太子,早就不想了。可是,可是…淮殇的天下要是交给楚阔那个浑小子身上的话,只恐怕只恐怕…父王哪天两脚一蹬一屁股趟进棺材里都要睁眼叉腰跳起来颤指说,逆子…你这个逆子了吧?如果真是那样,我也不至于这么不孝说我不想干了。
同是一个娘,怎的性格就差了十万八千里?有时候想想我还真为挺母妃惋惜,生一个性子别扭的大儿子也就算了,还格外附送一个混世魔王小儿子,老天也是待我们淮殇国不薄,于是这真算是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
说到苏慕寒,其实在我最初的印象里,他一直是个安静的有些过分的人,安安静静坐着,就那么一下午的不发一言,看书,或者写字。偶尔抬头与我对视,也只是如同清辉初霁般的浅淡微笑,他的眸子总是极亮,清泠泠的仿若星湖之水,静谧、剔透,值得欣赏却又不含带任何风情。他时常微笑,对任何人都会微笑,并且丝毫不让人感到有任何的做作。
日子久了,我便也习惯了身边这位说话不多的表弟,空气一样存在着而又无法让人忽视的表弟。苏慕寒的功课极好,便是没有教书师傅们叮嘱的时间里,我也常能看见他独自一人呆在麓南别院温书,那时的阳光总是很充沛的铺泻而下,年华亦静的如同蝉翼颤抖而透明的翅膀,无数的粉尘在他瘦削的面庞前不断的飞舞、飞舞。然后飘落在泼墨的泛黄宣纸上,无端沁出一片片的书墨香来。
或许曾有那么一刻,连我自己也觉得就这样被他给迷了。而这种感觉的缓慢滋生,就像一个内心充满邪念而表面又极力想维持美貌的妖灵,一方面不断的利用黑巫术遮掩自己丑陋的外表,另一方面则因大量过度的法术消耗不得不对自己的内心进行下一步的竭泽而渔,直到精疲力竭。
然,这样的比喻从某种程度来说无疑显得有些过分诡谲,毕竟对我而言,苏慕寒并不像是一株成长在漫海旁致毒的粟摇花,事实上,我更愿意把他联想成东晋国才有的某种名叫秋昙的植物,月之魂灵,通体皎洁,无风自香。
而这样的想法,一直维持到我登基即位正式成为淮殇国国主的十七岁生日时。
那天,我发束紫金冠,身披里三层外三层的复文绛色绸衣,觉着活脱脱像极了敷着粉面唱西昆戏的生角儿。每朝玉阶走一步,我都忍不住想去扶头顶上紧紧束着的紫金冠,这玩意实在太重了,四个方位雕着八只金龙,外加前端长檐上坠着的十二卷珠帘,光瞧那摸样也是怎么瞧怎么觉着怪异。难怪我以前看父王走路都是四平八稳,原来是这么个道理,可见这人一旦不慎走快,头顶上的束冠兴许都能把你给砸死。
我仰头看着父王曾经坐过的蟠龙金椅,硕大的体积足足可供三人同座,而手柄边缘也可以清晰看到一层因着长久触摸而溜出的柔柔金光。可明明只是这样一把椅子,却不知有多少人甘心为它倾尽一生的活在尔虞我诈的权谋之中,我紧紧崩住脸,不让自己噗的一声笑出来。
我嘲笑那些人,更嘲笑轻而易举得到这一切的自己。我的授课师傅曾告诉过我,有些东西若来的太快,反也会教人学着不珍惜。是不珍惜么?我迅速扫过殿下恭敬站着的人们,一排又一排,直直排到宫殿之外,而那一张张低垂的脸背后,则是我所不能看清的表情,是嘲讽、嫉妒、不信任,或者,轻视。
直到…当我发现楚阔。他的身形已比从前高了许多,清瘦、风流、浑然天成。只那微睁的凤目流转,便是一天地间的流光潋滟,而神情则依旧桀骜,他朝我点头,轻声说,王。
王,我低头,刹那默然,原来不是那句,不是那句,哥。
十六年,和这个一起生活了十六年的最最亲密的人,他叫我,王。
我哑然,甚至还有些哽咽,我突然开始有些明白为什么父王总会指着朱霄大殿的蟠龙金椅说,天儿,你知道吗,在整个淮殇,唯有这里,最寂寞。
原来,这句话,一直以来他并不是真的想对我说,而是,他根本要跟他自己讲。因为没有人能明白他,起码那时的我还不能。不论谁,不身处这个位置,都永远无法了解,亦没有资格了解。这是拥有天下的最大的喜,同时也是拥有天下最大的悲。
当怀着新王上任的惴惴不安不知觉过去了一段时间之后,我突然于某个清晨不知何故的突然想起了一个人,想起了那张皎洁的如同月牙弯的脸。好像…很久不曾再见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