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9】左晉篇·夜公子 下   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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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转眼就到正月,大片的雪花还未来得及向人们稍稍知会声就开始簌簌的往下落,才刚一夜,殿前成排的白玉阶梯就被晶莹的雪片覆成通透欲滴的模样,倒也煞是好看。勾紧脖子在厚厚锦裘内惬意缩着,小心迈开步子,还能听见雪片在脚下微微碎裂开的声音。
    我把腾着紫气的金炉在手中小心捂着,等手心被唔的七八分暖,便撤了它牵起苏慕寒的手,那手冰冻冻的,凉的心里人难受。
    震天的鞭炮声从东宫传来,透过层层的喧嚣,毫无戒备的溢进入人的耳膜。
    “是王要成亲了吗?”苏慕寒转过脸问我,我盯着他双清亮的眼眸,仿佛天地一色的白都灌进了这汪清澈的湖中,白的耀眼,白的刺目。
    我点点头说,“是,王兄终于要成亲了呢,对方还是淮殇国的大美人琉裳公主呢。呵呵,怎么苏大公子这是在嫉妒吗?你要是嫉妒了改明儿我们也成亲去。”
    苏慕寒冠玉般的小脸微微一红,立刻从我掌心把手抽了出来就道,“去去,谁要和你成亲。”我哈哈大笑,说:“走,进屋去,咱们现在把就生米煮成熟饭。”
    苏慕寒憋了气就往屋里走,刚走了两步忽而的回过脸看向东宫的高墙处,久久才道:“我不喜欢你,从来没有过。”
    沉默。连哈出的白气都似乎被凝结成冰,迅速砸向心口,很痛,从来没有的痛,心痛。
    “我知道,但夜公子我不在乎,”很久,我才勉强对他挤出一个笑容来,忍了忍,终于还是说出来:“天地为鉴,我封夜发誓,永生永世只爱你苏慕寒一个,如违此誓,天打雷劈,不得好死。”见着他眼神飘忽,我又道,“苏慕寒,这话我早想跟你说了,总之我不管你接不接受都好,这辈子你都是我封夜的人,只是我封夜一个人的人,如果你敢跑,天涯海角,我都把你追回来,你敢反抗,我就把你关起来…日日强暴你。”
    “夜,你这又是何必。”苏慕寒幽幽看了我一眼,眼内似有涟漪浮动,末了才缓缓道了句,“庆,他是喜欢你的。”
    “如果你不介意,那我收他做妾又何妨?”我眯眯眼,故作轻松的上前搂住他的脖子,肉麻兮兮的拧过他的脸蛋吧唧吧唧就亲了下去。
    苏慕寒轻轻叹了口气,终归对我的行为表示无可奈何,而他不迎合也不反抗的反应隐隐让我产生一种奇怪的念头,苏慕寒,他其实并不是十分在意他这个身子的,而对我,也许就像他口中所述的,其实不过只是不喜欢亦不讨厌而已。
    他真是个奇怪的足够让我封夜好奇到定要得到的人。所以对于他一次又一次考验我的耐心,我表现出了十二分的忍让,我想我对他只是好奇,我想我只是在等,等他哪天喜欢上我,我自然就会放了他。常言不是说么,越得不到的东西就会越想要,现在的我,或许就是这么个心态。
    已是夜了。
    噼啪的鞭炮声仍旧响个不停,我步行走到东宫,看着我和王兄曾经一同长大的地方,墙垣虽早已粉刷一新,可仍掩饰不了四周的疏木稀稀,败枝残残,依旧的在南墙根的深处有一抹赭红触目,那是我逼他咬破手指写下的字,那时他手颤的厉害,弯弯扭扭只记着这么一行,封翟永远疼封夜,当时的我站在他身边还只有那么点儿高,我比划着,身旁却已然空了一大块,一切,就如同岁月里定格的泛黄画面。
    再瞧一眼正门口停着驾朱红色凤辇,突然觉得无比讽刺,只道是暖红帐里醉春宵,佳人折腰羞颜笑,流光容易把人抛,红了樱桃,绿了芭蕉。
    我默默对自己说,是我放弃了他,不是他放弃了我。我在很早很早以前就放弃了他,不得不放弃。
    一声轻微的窸窣声,我突然被人从后面将我抱住,“夜,我就知道…你是不会,不会这么狠心的。”
    “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我想推开他,却发现自己已然没了气力。
    “你自己看,这些都是你要我写的,一个字一个字,我从来没有忘记过。”耳边的人声音很低醇也很温柔,温柔到让我不知道该怎么拒绝他。“我们回到以前,好不好?你还是我的小夜,我还是你的…”
    “那不可能。”我冷冷打断他,背后的双手却把我搂的更紧了,还…有点痛。
    “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是不可能的。只要你想要,我都给你办到。”
    “她不会活过来了,再也不会。”我咬住唇,尽量不让自己发出多余的声音,这么多年,我都一个人坚持过来了,尽管我从不知道自己究竟在坚持什么,我只是…我感到胸口突然间的窒息,“你…”唇被霸道的赌上,眼前这个人绝对疯了,我敢肯定。“你究竟知不知道自己再做什么,你的女人现在在里面等着你!”好不容易喘过气,我压低声音,语调却是再强硬不起来。
    “夜,如果你对我有你对苏慕寒一半好,我…”他的话说不下去了,我故意不去看他,左边心房却是被人一点点揪紧般的疼。“那些事,我真的不知道…就算我知道,我又能怎么做,如果你觉得我死你可以解气,那我去死…”说罢便开始摸索右边那把随身携带的佩剑。
    “这是弑君,君上,你想我死是吗?”我攥着藏在袖下的手心,故作镇定道。
    “夜,你变了…。”他淡淡一笑,忽然抽出我藏在袖袍下的双手,握紧,再握紧,“但还是…。和小时候一样爱撒谎,你忘记,我是你的哥哥了吗?你忘记从小到大,最了解你的人从来都是我了吗?”
    我终于不再说的出任何话,我终于知道原来我是那么的脆弱,是那么的爱躲在自己设好的陷阱里不愿意出来,原来我的那么的愚蠢,愚蠢到以为任何人都不会发现我心中的悲伤。原来,并不是这样的。。。。。。
    “小夜、小夜、小夜。。。”封翟开始用他磁性而低醇的声音在我的耳畔一次又一次念出我的名字,一层又一层突破我的防线,“叫我的名字,叫我…”深紫的瞳仁在深邃的夜里发光,就仿佛是这世上最瑰丽动人的沼泽,让人迷失,让人沦陷。
    “翟。”我看着他的眼睛,看着他的瞳仁,看着我最深爱的紫,久久的,久久的。一阵疏风刮过,我皴起眉头,失神道:“翟,你说我们真的是兄弟么?为什么我觉得我和你,一点都不像。”
    “夜…你这人啊,该要我说什么好?”封翟的嘴角微微向上勾起,紫色的眼睛半眯半掩着,末了,拢了拢我垂在脑后的发丝,苦笑道,“不过我的小夜,从来都是这个样子,以后也…不需要改变。”
    “封翟永远疼封夜。”他指了指墙角的字,用不大的却是我刚好能听见的声音道,“我也不会变,永远不会。”我望着他的眼睛,长睫卷过,含着有关切、眷恋、坚定、还有…一些的我说不清。
    日子过的照旧,因着昨个偷溜出宫找苏慕寒,这不今晨便染了风寒,高烧不止,满口胡话的,这些个杂碎事我虽脑子混沌但也略清楚个一二,宫里的小厮们怕扰着我,挨东边的窗自是不敢开的,可不,谁不知道左晋王前个刚娶了媳妇,温香暖玉日日搂着,好不风流快活?喜事好容易办完,后面还跟着一连串的收尾工作要继续,声音虽是明显的压了低,可断断续续仍旧有一些的从东宫那飘了来,钉钉铛铛,铛铛钉钉,搅的人心头一阵阵的烦乱。
    眼皮被重重压着,费大力睁开眼也只是从纸糊的窗格透出窗外是一片的混天暗地,照这天儿没日没夜的落风雪,还让不让人活了?清晨时王兄来过一次,吩咐了声众人退下,便用手背来试我额间的温度,动作轻缓,搁的我直痒痒,见我不出声,又低低唤了我次,我仍不理他,翻过身,继续睡。他倒也不介意,再吩咐了几声便也走了。我微愠,心道我看你下次还来是不来?
    拖着病怏怏的身子又过了几日,外头的风雪仍照旧。我是极少病的,可今个这一病便是好几日,替我看病的王医说我这是伤寒入骨,再加上我以前纵酒过度早让本身就不大好的身体底子损了不少,怕是治好了也还是会落下病根。我淡淡一笑,说,反正我也没指着自己能活多少年,过一日算一日罢。这王医倒是一副处事不惊的摸样,说,夜公子不为自己思量着,也该为担心你的那些位想想。我看着他颤颤巍巍的提着药箱的瘦小身影,忙指着站在一旁的小厮就道,替王医把药箱拎回去。王医回头朝我笑了笑,表情没有奉承亦没有特别的欣喜,只道,原来夜公子也不像说的那么冷口冷心。我说,那倒是,谁的人心还不是肉做的呢?
    话刚说完,我就开始想一个人,想着想着,心口便又开始发痛。
    那日,我和苏慕寒醉酒后打赌,说谁先游一圈这结着冰霜的沁水湖,谁就得答应对方一个心愿。于是我赌,赌你答应留在我身边,我赌自己赢。可还没等到我把自己赌赢,我就沉在冰冷的湖里不醒人事了,醒后才发现躺在自己宫里的床上,你却早已不见了。
    我的心愿你到底知不知道?我握紧了被褥,听不见你的回答。我派人去寻你,寻不见,十次是这样,二十次是这样,你这算是消失了?还是你苏慕寒苏大公子不高兴了在和我封夜玩失踪么?你忘记我跟你说的话,说你要敢逃跑我会抓你回来的话了吗?
    头疼,我想不出你要走的理由。原来我并不是这世上最聪明的人,没遇到你之前我一直以为我是的,虽然我一直也没告诉你,其实有时候我觉得你和我应该是差不多聪明,可现在我才发现,原来你比我,还是要聪明那么一点儿的。
    因为你突然跑了,还是在我眼皮下,堂而皇之的跑了。我想起庆走的时候尚且留了个很帅的背影给我,你呢?哼,连声招呼都不打。便是做朋友,也不带像你这样做的。
    也许是因为生病,我听人家说病人都是容易脆弱的,是,我变脆弱了。
    说到庆,我好像已经很久不见他了呢。我想起庆以前常和我说,人做事,有时候往往是不需要理由的。所以,你的离开或许也是没有理由的。
    再一次看见庆,已是开春的光景了,草长莺飞,乱红迷眼。
    我的身体已经好了很多,只是,不能喝酒,王兄下了令,全东晋,禁酒。好严苛的命令,现在就连当年我们常去的那家酒肆都改卖了茶水,清清淡淡,喝着没一点味儿。
    “喏,给你的。”乾庆随手递来一个小布什,一层层包着严实,着实看不出里面放着什么,兴许是什么小玩意吧,我心想着。
    “这么久你都跑去哪了?”我抬眼看他,一身剪裁合身的浅青衣裳,未束腰带,仍旧一副风流公子哥的倜傥模样,身姿挺拔修长,敷粉面点漆目,只是发鬓有隐隐的微霜,看着有那么点儿的不舒服。
    “回了趟西边…也不打开看看我给你带的是什么?”乾庆百无聊赖的摇了摇折扇,扇骨显然很轻,扇面用上好的洒金宣绘着琼山汶水,倒是我没见过的西边,他的家乡苏尔西的景致,扇缘还贵气的勾了道金边,在朝霞下溜出一道道的碎芒,只怕是要晃了我的眼罢。他又指了指那小玩意又道,“心思一点儿也不在,难得我给你带礼物哎…”
    我失笑,小心的打开了布什,一层层的包着的也不是什么华锦,惦份量倒是厚实,原是个小瓷盒,我打开一瞧,素白的丝绸上垫着的竟是一对细长的黑戒。我取出一只把玩,触手微温,似玉非玉,通体净而纯黑,见惯了宫中宝物的我虽是对金银玉器并无眷恋,可眼见着这对戒指倒也通透可爱,便道:“这…如何是一对的?”
    乾庆朝我翻一白眼,“你说你这人吧,什么都好,就是太自私。”我愣了愣,突然觉得这话怎么听起来这么耳熟,他也不顾我的失神,接着道,“听说你上回得了很重的风寒,还把苏慕寒气跑了?”
    我哑然,这又是个什么版本?苏慕寒哪里是我能气跑的?顿了顿,窘道:“我没事,还好的。你刚才说我…什么什么自私来着?”
    “你本来就是自私,最自私,成天一副好像全天下都欠了你的模样,受不了你。”乾庆撇了撇嘴。
    “庆,我发现有些日子不见,你嘴皮子又厉害了许多。”
    “这也是拜你所赐。”乾庆斜眼瞄了下我,道:“这戒指的制材是黑濯石,驱邪暖胃…呃,我这么说你可千万别感动,我只是在西边一家石店里瞧见买的……顺便买的。”
    “哦…好一个顺便。瞧这模样,想必是花了大价钱吧?”我睨了眼他,“还别的不买,偏偏买了对戒指?”
    “不喜欢便还我。”乾庆小脸一黑,伸手便过来抢。
    “谁说我不喜欢了,我喜欢的紧。”我向后挪了挪,手中的戒指转瞬便戴着了右手的无名指间。嘴角微微扬起,打趣道,“好看不?”
    “谁理你好不好看。”乾庆气呼呼转过蹭的红起的脸,指着盒子里的另一只道,“这只你自己看着办。”我看见他说这话时眼里其实是闪了一线光的,很亮很亮的光。我知道他在想什么,可我不能说。
    “咳…谁让我封夜到现在还没心上人呢,你这戒指,我只好收先着喽。”
    “谁稀罕。”乾庆笑了笑,又开始玩弄他的这扇,玉骨的折扇,挺精致,至少的确是衬得上他。
    再后来便是元和九年的事。在这而后又过了三四年,遂道那些事本应是放下了,可偏偏就是忍不住的要想。咳嗽日渐严重,凝目瞅上案边的一对青瓷杯,一只空,一只满。满的盛的是王医开的药,药香淡淡,比不得红霜院从前的美酒,可迫于王兄每日的督促,不得不喝,空的那只在原先的位置上早已摆了好些个日子,落了尘,也舍不得擦,生怕这一擦,就抹去了那人的味儿。
    “封夜,这荀鱼汤你这喝是不喝?”苏慕寒不冷不热的面孔朝我摆着,一副俊生生的模样光看着就想欺负。
    “你明知我怕吃鱼还要我吃,我要是被鱼刺卡住怎么办?你…。肯定是故意的。不喝,坚决不喝。”
    “这是鱼汤哪来的刺…张嘴…别让我数到第三下。”
    “你用杯子,用杯子喂我,我就喝。”
    “你!真是服了你了,不就才少那么点儿么?”
    “少点儿也是少,嘁,敢情我一病你就变这么嚣张了,以前看着还以为你是小白兔,哼哼哼,等我病好了,看我怎么治你。”
    “等你好了随你。”
    “你说的。”
    “我说的。”
    “立字为据。”
    ……
    “苏慕寒,说真心话,你是不是喜欢上我了?不然你怎么又跑回来了?”
    “谁喜欢你,我就是担心来看看,怕你真被冻死了。”
    ……
    “送你样东西,呃…倒也不是什么劳什子的好宝贝,你若是嫌弃,便扔了罢。”
    “怎么…是和你手上那个一样的。”
    “也没,是要略小一点的。”
    “哦。”
    那戒指,你后来一直也没戴过,久了,我便也忘了。只是,当他们后来找见你的时候,我才知道原来你是把他当坠子挂脖子上了。这样也好,起码,我心安了。
    这么多年,我总会想起你那张如同睡去般安静的脸,皎洁的如同晚夜绽放的秋昙花。于是我对自己说,那些记忆,就当是葬了好了,过眼云烟,终究归尘归土。
    我筹备七年,七年算来也不过秋昙花一生之轮回,所以,楚天,你一定要死。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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