共阶山上的竹楼，丹阳已经很久没有走出来了。大早上被太虚师叔灌了几大缸子药，丹阳昏昏沉沉地觉得脑子里全是药味，好像歪歪头，就能从耳朵里倒出三两碗药出来。
    “想想，挺浪费的。”她好笑地想，然后咳了两声。整个身体都在跟着这两声咳嗽在痛，撕心裂肺一般。
    丹阳的脸都皱成了朵菊花，然后琢磨着现在的情形。没了心，身体里的血就会慢慢变质，自己的法力修为正在下降，凤族秘术也不能用，师尊师兄不能进九黎找鸟救命。最重要的事，根本无计可施。
    自己靠着南方玄珠活了很久，也见到了流苏和明冁。她这一生，也该没什么遗憾了。
    她闭上眼睛，感觉两行什么东西从眼睛里流出来。丹阳不知道那是血还是泪，不敢也没力气擦，只能随它去。
    等了一会儿，传来了脚步声。丹阳无奈地叹气，“师兄，你又来了？我没事，你不是有师弟师妹要带？回去吧。”
    没人回答。一只温暖的手拉住自己的手，好像又窸窸窣窣的声音，丹阳觉得有什么东西绑在自己右手上，然后被那个温暖的东西握住了。
    她的脸擦干净了。
    于是她睁开眼，看见红着眼睛不说话的明冁。
    丹阳努力地想要笑一个，却比哭还难看，“冁冁，你来了。”
    “我找不到。”明冁哑着嗓子说，“我去了天宫黄泉，都没有让你活下来的办法，或者让你杀了我，变成新的西方战神才行吗？”
    “不行。”丹阳呢喃，“神仙的日子还长着呢，我们就认识了几个月，你可以忘了我，再去找其他的姑娘。说不定，成亲的时候，她会穿红裙子……说不定，那个时候，你会有一瞬间想起我。”
    明冁已经泣不成声，只能徒劳地握着丹阳的手。
    丹阳回握住他的，有些脸红，小声地说，“冁冁，我好冷，你能抱抱我吗？”
    “好。”
    苍展真的生气了，同堇月吵了几句。原本形影不离的两个人居然快一天没见面。
    太虚看着自己的徒弟在书房里查资料，无奈道，“丫头，歇歇吧，当真没救了。”
    堇月摇摇头，“凤凰会浴火重生，丹阳说不定也可以……”
    “凤凰涅槃是寿命自然走到了尽头，小丹阳可不是，她还太小，受不住涅槃的火。”
    “那只能和青龙成婚……”
    “这也不行，龙凤都是上古神族，就算龙族有这个同生的法术，用在凤族是没用的。之后让苍展跟着丹阳一起死。”
    “那就只能制仙药仙丹？”
    “什么药可以代替一颗心？”太虚再次打断堇月的话，“丹阳的身体已经不堪重负，我们唯一能做的就只有让她走得安详些。”
    “……怎么这样呀……”
    堇月哭地稀里哗啦，又擦擦眼泪接着翻医书了。
    等苍展终于忍不住去见堇月，看着她一边哭一边查书的可怜模样，还是心软地原谅她。
    事情还是一点进展没有。
    丹阳的血一点点冷下去，每一分每一秒，都在更接近死亡，明冁甚至觉得彻淮山的鸟雀都不叫了，天上的云彩越发奇异。好像就等着丹阳陨落的那天，生出异象，公告天下。
    不受期待地来，又要满腹遗憾地走。明冁觉得这个世界对丹阳真是太不公了。甚至想冲进九黎把那些只有天下苍生的鸟打一顿。
    即使他知道，凤王什么错都没有。用一只小凤凰的命，去换天下人的命，这笔买卖真是再划算不过，划算地简直让明冁痛恨自己。
    但是他现在一分一秒都不能离开丹阳。留给他们的时间太少。
    “我和师尊师兄，和月儿青虫，还有执墨师兄，青岚，九黎的鸟儿相处的时间够长，唯独你的太短。早知道，你就该早些来彻淮山，对不对？”丹阳玩笑地说。
    “不对。八百年前我就不应该走。”
    丹阳哦了一下，“哇哈，那时候我是想你做我的坐骑。骑着老虎在天上跑，多有气势。”
    “这只老虎还是西方白虎，是挺有气势的。我姑姑一定会吓坏了。”
    丹阳眯眯眼，“那就，不好玩了。”
    “丹阳。丹阳？”明冁看了看她的脸。丹阳又睡着了。
    这样下去，她迟早会一睡不醒。
    于是明冁就守在她身边，等着她醒过来继续聊。
    “就这两天了。”太虚给丹阳把完脉，说道，“若是还想拖段时日还是有办法，可是小丹阳会很痛苦你们准备怎么选？”
    在屋子里的苍展堇月，宁遂间问，还有其他几个师父都看向了坐在丹阳旁边的明冁。
    他的右手牵着丹阳的左手，手腕上绑着一模一样的结缘绳。
    许久，他深呼一口气，“让她走吧。”
    堇月泣不成声，埋进苍展的怀里。苍展也红了眼睛，嘶哑地说。“好。我们去准备后事，你好好陪着鸟人。”
    慢慢地，屋子就剩下了明冁和丹阳两个人。
    他把丹阳的手塞进被子里好好捂着，冷冷地说了句进来。
    门打开了。析缕无奈地说，“还是瞒不住你。”
    明冁懒得与他寒暄，直接问，“你来做什么？”
    “来看看小丹阳呀。”
    一把匕首嚓一下飞过去，停在析缕的两指之间。
    明冁冷冷地说，“若表哥是独自来，我会欢迎地多。”
    析缕抿抿唇，把匕首甩在一边。
    从门后走出一个人。碧云穿着青色裙子，无奈地看向析缕，“都说了，我一个来就行。”
    “……”
    碧云深吸一口气，走近几步，看见躺在床上几乎没了生息的丹阳一眼，眼泪已经簌簌掉下来，“我，我是来传信的。”
    明冁根本没看她，而是把丹阳移到自己身上，让她枕着自己的腿，尽可能暖和着她的身子，让她舒服一些。
    碧云咽咽口水，才道，“青岚不见了。”
    回答她的是明冁一声冷笑。
    碧云忍不住打了一个寒颤，忍着羞耻继续说，“他知道了丹儿的事，死活不愿意接受南方玄珠，跑了出去。”
    “他不在这里。”明冁答，“你要是想问他的下落，不好意思，这里没有。日后，我会奏请仙帝，把丹阳许配给我，从此之后，她就是我明冁的妻，与你们九黎半点关系在没有，九黎再没有五公主。请公主早些离开吧。”
    他说那个“五”字，格外咬牙切齿，碧云的身子抖了抖，还想说些什么，到嘴边又觉得什么话都苍白无力。只能点个头，消失不见。
    析缕看看明冁，感觉他又变成了许久之前刚失去双亲的明冁。也是什么话都没说，默默离开了。
    丹阳动了动，睁开眼睛对上明冁受伤的双眼，许久，她抬起头亲了亲明冁的脸，轻松地说，“明冁哥哥怎么又不高兴了，想要丹儿妹妹给你表演一个胸口碎大石吗？”
    “呵——别闹。”明冁吻了一下丹阳的额头，“乖乖躺着。我去问问堇月，能不能有别的法子救你。”
    他还是没有放弃。
    丹阳忍着泪意，点了个头，“好，我等你。”
    “我很快回来。”
    温柔地告别丹阳，明冁的脸一下子变得坚硬如铁，他快步走到除却巫山，一把推开堇月的房门。
    屋子里散满了各种各样的医书，堇月和苍展背靠背还在找。
    “来不及了。”明冁说，“只能用这个法子。”
    “不行。”堇月打断明冁，“一命换一命，绝对不行。我不知道你们西方怎么轮回，想让丹阳杀了你，从此活下来，绝对不行。”
    “可是……”
    苍展跟着按住明冁，“你要是这么做，你觉得鸟人会接受吗？以她的性子，肯定随便找个神仙杀了自己，追随你而去，这样的话，你的死根本毫无意义。”
    明冁哑口无言，半响才痛苦地说，“那要怎么办？”
    堇月咽咽口水，“找到了一个，对棱花。那是九黎特产的神草，可以渡将死之人半数寿命，但是我不知道它长在哪儿，也不知道有没有用。”
    明冁松了一口气，“我知道在哪。”
    “什么？”堇月眼睛一亮，“那你们去找对棱花，我留下来琢磨一下怎炼制丹药。”她笃定地说，“放心，我会让师父拖着丸子的命，不会让她太痛苦。”
    “多谢。”明冁迅速窜出屋子，带着苍展去了那个小池边。
    两个四方神兽，一遍又一遍地钻进水里，对着那些花瓣，一朵朵地找，殊不知共阶山的竹楼已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事。
    明冁又一次从水里钻出来，手上揪着许多三瓣的对棱花，随手把它们丢进水里。
    那些花入了水，就好像是鱼儿一样游动起来，找到之前的位置，一朵朵地安回去。
    苍展呼了一口气，“这个两瓣的居然一朵都没有。天呐。明冁，怎么办？”
    明冁一个净衣咒弄干了衣服，“去九黎。”
    “对，这个草既然长在九黎的圣湖里，那一定不少，说不定就有对棱花。不过你怎么进去呀。不会把四方结界打碎吧。我跟你说这可不行，就算你再……”
    东方忽然升起一个黑色蘑菇云，镇地小池的水跟着抖了三抖。
    苍展叹气，“这是那个傻子做饭把厨房烧了？这么大烟，这是把房子炸了吗？”
    明冁脸色大变，“不对，是共阶山。”他一下子不见了。
    苍展吓得不轻，“不是说四方结界影响不能用法术——对你没用吗？可恶，鸟人那儿肯定出事了。”苍展跟着念了一个净衣咒，学着明冁施展法术，踉踉跄跄地往除却巫山的树屋跑去。
    等明冁赶到共阶山，竹楼只剩下一个破烂的屋基，四周的雪和枫树也炸地面目全非。间问努力地把宁遂扶起，看到明冁，忙问，“你去哪儿，我叫了不少师弟寻你。”
    “除却巫山找药。”明冁脸色苍白地问，“丹儿呢？她没事吧？”
    间问摇摇头，“青岚突然出现，把丹阳抢走了。他有点星盏和南方玄珠，我们几个联手都让他逃了。”
    明冁愤怒地看向还没走的碧云。一股威压冲向她的身子，把她压得死死的。“为何九黎非要来坏我的事。丹阳的心和南方玄珠都还给你们，你们究竟要如何。”
    碧云咬咬牙，“青岚是好孩子，他，他不是故意的。”
    析缕急忙挡在碧云身前，咳出一口血，“明冁！”
    碧云这才感觉身上轻松了许多。
    但下一秒，她就觉得体内深寒，似乎被一条蛇，咬住了自己的心脏。
    明冁冷冷地说，“若是丹阳有事，我定要你九黎不得超生。”说完，他就不见了。
    碧云的身子一下软了下来，抖着唇问，“他，他要做什么？”
    宁遂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他要打破九黎的四方结界。”
    碧云一怔，“不可以。不可能，那可是四方结界，他只是西方白虎，怎么可能？”
    “三公主。这明冁虽然是镇守一方，却护地是妖魔鬼怪最多的西方。既然是战神，自然就是不可匹敌，更何况，他还得了朱雀的丹穴剑。只怕这天上地下，除了寒岩魔兽，没有神仙再是对手。区区四方结界，有何难的。”说完，宁遂无奈，“都说凤凰执念深，这白虎也是痴情呀。”
    丹阳能闻到血的味道，这是新鲜的血，滴滴都是热的，都含着精纯的仙力，还是她自己的仙力。
    丹阳睁开眼，四周都是岩石，长着斑斑驳驳的苔藓，有点戳丹阳的眼。她别开脸，终于看到了青岚，他忍着疼，用一把匕首刨开自己的胸口，巴拉巴拉的血源源不断地落在丹阳的身上，被她的肌肤吸了进去。
    难怪觉得是自己的仙力。
    丹阳无奈，“刨心很痛的。”
    青岚满脸是泪，瞪了她一眼，“闭嘴。”
    “真的很痛，把刀收起来，赶紧回去吧。”
    “闭嘴！”青岚哭的更凶了，“我才是哥哥，你要听我，现在哥哥把南方玄珠刨出来给你，这样我们都能活下去了。”
    丹阳骂了句，“傻瓜。真的很痛的，说不定你会死，我也会死。少了朱雀，天下大乱可怎么办？”
    “关我什么事？我姐姐都要死了，我还管什么天下苍生，那种东西赶紧死，死的快快的，别在这跟我碍眼。”
    丹阳噗嗤一笑，“不是哥哥吗？怎么又叫我姐姐？”
    “哼——”青岚手上一使劲，刀尖已经扎进了心口，疼地几乎要倒在丹阳身上。最后一刻，他却奇异地忍住了，丢了刀，狠狠踹口气，眼泪又哗哗地流下来。
    丹阳不忍，费了好大劲擦擦他的脸，“很痛？”
    “很痛。可是你刚出生就经历过了。”青岚骂道，“丹阳你个傻子，爹娘骗子，哥哥骗子，姐姐骗子，都是骗子！”
    丹阳看着这张脸，头一次觉得，这张脸更像自己，而不是像青阳。他们是一起出生的，骨血曾经交融，然后分成两个个体，来到这世上。
    结果这个傻子，却在这儿折腾自己。那些血源源不断地从青岚那儿，流到丹阳这里，好似什么人换了一个一模一样的家，除了熟悉，就是温馨。
    青岚开始用手抠那颗琉璃色的珠子了。
    丹阳无奈，“取出来太麻烦了，别闹。”
    “闭嘴。”青岚擦了一把脸，血和泪混在一起，让他更狼狈了。“鸟儿要做成的事，没什么做不到的，今天我一定把这个破玩意抠出来塞进你身体里，赶紧闭嘴给我等着。”
    “好吧。”丹阳慢吞吞地从身上摸出一把刀，往胸口上一插。
    吓得青岚哭地更厉害了。“姐，你干嘛？”
    丹阳无所谓地说，手上还在动，把胸口切开一个口子，露出里面血红的空荡荡的胸腔，“不是让我等着吗？”
    青岚已经受不了，可看丹阳这无所谓的样子，一股火就冒了出来。他的手化变成爪，掏出一颗血淋淋的珠子，往丹阳胸口上一放。
    两个都在等着。
    丹阳看着青岚的伤口慢慢止血，就知道他应该会没事的。
    青岚看着那个珠子慢慢变成一颗心，伸出血管联结四周，慢慢地跳动起来。安心地倒在丹阳的身上。
    旁边小坑中，他的血和丹阳的血融在一起，淹没一颗小草。小草慢慢长大，变成了一棵树，树上开满了红艳艳的凤凰花。
    天上降了一道雷光，安静了好几天的鸟儿忽然抬起头，张开翅膀，振翅高飞，五色的云霞横跨天际，化作云和雨，朦朦胧胧地撒下。
    鸟儿旋转着，鸣叫着，迎着五色的云烟，化作数不清的星点，落下来。
    “点星盏和百鸟朝凤。”碧云惊讶地看着天边，“凤王和朱雀降世了。怎么会？大哥不是……”
    青阳坐在九黎五色宫里，拿着一杯茶，长长地松了一口气，“终于结束了。”
    一只金鼹鼠跑进来，“不好了不好，青阳大人，九黎的鸟儿打起来了。”
    “……”
    明冁已经循着异象找到了九黎结界边的兄妹两个，看着这两个叠在一起，他没好气地把青岚提起来，往他嘴里塞了颗药丸，放到了一边。
    继而看向了丹阳。她的裙子上全是血，看着特别凄惨，脸色已经好多了，手也不在那么冰凉。
    眼睛多了道红色的眼影，眉心冒出一朵绽开的红莲花。褪去稚气，再度重生，眼前的女孩已经是一个不折不扣的神袛。对着仙帝也不用战战兢兢地回答问题了。
    明冁的唇边露出一抹温柔的笑意。“丹穴剑，我是不会还给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