焚情 一、百年相对不相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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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穷碧落下黄泉,两处茫茫皆不见。
(一)百年相对不相识
素雅木梳滑过垂至胸前直亮顺滑的发丝,轻缓穿梭其间,那发色如烟如云,是不染尘埃的净白。执梳的手腕轻移,木梳毫无阻碍地滑触在银白发上,半合的淡眸专注落在篦栉滑过之处。
“白头,到老……”
微启的薄美双唇微微抿紧,好似无法理解自己为何会冒出这四个字。
是谁要与谁白头到老?是他允人的承诺?还是别人给他的誓言?若是誓言,那个信誓旦旦说要与他白头到老的人为何不见踪影?
铜镜前的他,已然拥有银亮白发,然而,承诺到老的人却没有下落。
千年的困惑与苍凉,他已习惯,也已——不再在意。
五指放过绺绺白发,不再梳理三千烦恼丝,任它放肆地在双肩轻泄,随着他起身的动作晃荡成白雾烟茫。
他走至房中央的桌边,素雅的圆桌上放着一柄墨色斑驳不堪的长剑。
那是碧落。
他亲手冶炼而出的剑。
雪白的长指勾起桌上的素绢,他开始着千年来每日必做的一件事——拭剑。尽管在他的印象中,他从来没有用过这柄剑,但不知什么原因,每日清晨醒来后第一件事一定是拭剑,然后缓慢地想着存在他脑中那唯一的一件事。
他记得自己如何拼尽精力冶炼碧落,记得碧落成型之时那银白透彻的锋利。除此之外,他没有任何尘世间的其他记忆,有的——只有千年的空茫。
这是唯一存在他世界里的一件事,和一样物。
“焚琴!”
笔直的身子微微一怔,焚琴敛目——他倒差点忘了,除了碧落,他空茫的世界里还有一个莫名闯入便死活不肯离去的身影——
一只幻化成人的白尾鸢。
焚琴侧首,从简陋的木窗间隙望出去,瞧了一眼在他窗前徘徊的淡绿身影,以及那身影背后淅沥小雨,淡眉在他不曾察觉间紧了紧。
放下碧落,他踱至门边拉开门扉,前脚刚踏出,眼前便闪过一道娇小身影,身影主人那仍有些稚气的小脸上漾着近百年来不曾褪过的灿烂笑容,甜腻的轻脆悦音惊喜地唤着他:
“焚琴!早!”
想不通。
她为什么能永远保持着一张笑脸不变?完全不为他的冷淡所动而离去?
焚琴仅淡淡睨了她一眼便转开,侧身取过门边的纸伞撑开,举步迈入细雨中,往小院右边的一块小菜园而去。
他不曾发现,在他身后那张灿烂得仿若早春里温暖阳光的笑容,在他转身之际被一抹淡淡的轻愁和苦涩遮掩。
她叫潇潇,是一只修炼成精的白尾鸢。自从百年前在这座名为出云山的山顶找到焚琴后,她便停止了一直以来未曾止歇的步伐。
“上穷碧落下黄泉……”他连这个也忘了吗?
是了……他记得的东西怕是只有那柄剑了……
潇潇咽下险要溢出喉际的叹息,重新扬起笑脸跟在那个人身后,见他在菜园边蹲下身开始拔些成熟的青菜时,便也跟着蹲在他身边笑嘻嘻地道:“焚琴,我今天下山买了条鱼放在厨房哦,你不要老是吃些青菜,偶尔还是要吃点荤菜的啊……”他又不是和尚,干嘛学人家出家人吃素?
对她的念叨,他恍若未闻,继续手中拔菜的动作。
潇潇只当他的沉默是默认,笑容不改地又道,“我在山下听到一个很好笑的故事哩,我讲给你听啊——有一秀才应考,要答试题两道。其一的题目是古文中的一句话——《昧昧我思之》。那秀才竟抄成《妹妹我思之》。改卷官员看到这里,提笔批道:‘哥哥你错了!’另一道题是《父母论》。秀才一开头就这样‘论’道:‘父,一物也,属天;母,一物也,属地……’改卷官员阅卷至此,失笑批道:‘天地无知,生此怪物!’”
说罢她自己率先“咯咯”笑起来,“你说这秀才是不是断章取义得紧?”
焚琴眉目不动,拿着手中的青菜起身绕过她往屋子后方的厨房而去,摆明视她为无物。
潇潇睁着黑白分明的眼直勾勾看着他漠然无语的神情,迅速地跳起身跟在他后面再接再厉,“鱼我已经弄好了哦,你喜欢吃清蒸的对不对?”上次挟给他吃的时候他没有拒绝呢!应该是喜欢的吧?
两人一前一后进到仅用四根粗木加个草蓬搭起的厨房,简陋的灶台冒着阵阵鱼香,潇潇殷勤地跑过去将锅里的鱼取了出来,掉头正要取过焚琴手里的青菜,却被焚琴轻微一个侧身避开了。
潇潇笑弯的嘴角有些颤抖,但她仍是维持着那抹笑退到一旁看他洗菜切菜。
没关系,至少他现在不若初来那会儿排斥她了。
慢慢来,总有一天他会正眼瞧着她的!
她给自己打气。
不消片刻,那方忙碌的白色人影端过煮好的白粥及一碗小菜依然视她若空气一般从她面前绕了过去坐到一旁的小桌上用起早餐来。
扬起那百年打不破的灿烂笑脸,潇潇捧着盘中的鱼放到他面前的青菜旁边,“吃块鱼吧,卖鱼的老伯说今天早上才捕的呢,很新鲜哦!”
热情如她,依然没人鸟。
坐在她对面的男人好像失了声一样,一点声音都没有,连咀嚼食物都静得可怕。
她扁扁嘴,毅力可嘉,“还有啊,卖鱼老伯说这场雨下了半个月,云江下游长大潮了呢!要是再不放晴啊恐怕要发大水了!”说话的同时眼睛瞄着对面人热呼呼的白粥上只一抹青色,右手非常自然地拿过一双筷子挟起一块鱼给他,看着他眼都没抬地吃下去,仿若那鱼是从天而降的神迹一般,她在气闷他依旧沉默态度的同时不免松了口气。
他真的越来越不会拒绝她了呢!
她得加把劲才行!
昨天讲了两个时辰外带下意识地抓了他衣角,换到他一句“让开”,虽然是百年下来的第一次同她讲话,可是她高兴了一整天,焚琴的声音虽然冷冰冰的漠然得很,但还是那么轻轻柔柔的,一点都没变呢!
可是……今天她所见所闻都跟他讲了,还哄不到他开口说一个字,怎么办?
犹在抓头想话题,眼角余光却睨到对面男人起身,她急急跳起来抢过他手中的碗筷,好生讨好地笑看着他,“我来我来!我帮你洗就好了!”
不知焚琴是懒得避她,还是真的没拿稳碗,她这一抢之下碗就易了主,他淡色的眸中闪过一抹愕色,随即扬眸认真地看着她,“你要吵我到什么时候?”
一出口,便伤人。
潇潇站得并不直的身子轻微晃了一下,好似听到胸腔中那颗并不坚强的心砰然跌碎的声音,她咬牙扬高头瞪着他,“你就这么讨厌我,巴不得我离开是不是?”
焚琴敛眉,淡漠的神情瞧不出半点心思,“是。”
她胸口一阵剧痛,牙关咬得死紧——她有病!明知道他会这么回答,做什么问这种话!难不成她还期望能听到别的答案?活该自己找墙撞!
她不禁要想,千年的时间真的太长了吗?他怎么可以把他们的曾经遗忘得点滴不剩?为什么她却怎么也忘不掉?那么认真地记着他们前世的承诺,那么努力地寻找他……
可是他却记不得这么苦苦寻找他的她了。
“我留在这里,全都是因为你。”她寻了他那么久才找到,说什么也不会离开!
“我不记得我有说过要你留下的话。”他好听的轻缓嗓音说出的话却冷漠得有如寒冬里的冰雪,在她苦苦挣扎的执念上再覆一层寒霜。
“焚琴!”她气结地瞪着他,他真是不开口便罢,一开口便要将她的心打得七零八落,没个依靠。
他侧首,专注地盯着她圆瞪的大眼,“要怎么样你才肯离开?”
潇潇倏地滞了一滞——近百年来,焚琴虽然不曾搭理她,也不曾正眼瞧过她,但也没有像这样直接地表明要她离开,原来……他已经讨厌她到这个地步了吗?她还以为他慢慢会接受她的……
良久,她哑着声音问:“这么多年我所做的一切,于你一点感觉都没有吗?”
他盯着她小巧的俏脸上那抹苍白,眸光掠过一丝疑虑,来不急捕捉那划过心尖的莫名情绪是什么,他淡然的声音已再次响起:“没有。”
没有……
他答得毫不犹豫,说得好生轻巧,那双波澜不惊的淡眸不带一点情绪地瞅看她,这般的冰冷,直要将她冻结成霜,再无法扰他清静。
这个人——还是她的焚琴吗?
“我……错了吗?我不该……把誓言记得那么牢……不该这么执着……不该……”她陡地咬紧嘴唇,将那破碎不堪的颤抖逼回体内,不允许再有一丝一毫泄露的缺口。
……上穷碧落下黄泉……
是她低估了生死的距离吗?还是她小看了轮回的残忍?百年的相对不相识,她要如何唤醒那个生死相许的爱人,再与他重拾千年前的遗憾与诺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