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山骄傲地道：“雷将军有请。”
    宁厉微笑行礼道：“有劳。”一行人进了山庙，大殿外的炉子早没了香火，殿内也没了弥勒山神雕像，空留着神龛，也被整理了。神龛下摆有主位，坐着一名精瘦的男子，三十岁上下，穿一件缁麻布圆领长袍，发用缁撮，见宁厉他们进来也不站起来，近乎无礼地看着他们。小山上前道：“雷大哥，就是他们。”
    雷瑀看向钱四，钱四尴尬地笑道：“雷瑀兄弟，虽然我们往日不来往，但好歹都是贫农命，不能看着你被朝廷杀了头。”说着，指着一旁宁厉道：“这位是从长安来的大人，是来赈灾来的。你就听听这位大人的话吧。”
    宁厉上前道：“雷先生，远来即是客，在下宁厉，从长安来此山中，你即是山中之主，为何不请我们坐下？”
    雷瑀打量着宁厉，看他并未着官服，也未穿丝衣绸，只着了一件棉布直裾，全身气质不像是一个做官的，倒像是个落魄书生在这游山玩水。心中颇生出些好感来，道：“请坐。”
    宁厉、陈五、杜衡三人坐了，钱四依旧站立一旁。杜衡见雷瑀在一旁打量，心中本就不快，恶声恶气道：“有什么好看的？莫不是在山上呆久了看不得人了？”
    杜衡这么一说，宁厉不禁看向雷瑀，只见他面不改色，道：“只是想看看那位被山中人打败的威武将军。怎么？看不得了？”
    杜衡气极，跳起身来，指着雷瑀道：“你！”宁厉忙起身相劝道：“杜将军，别忘了我们此来目的！”
    杜衡不甘心地忘了雷瑀一眼，不平地又坐了回去。宁厉对雷瑀道：“雷先生，这位是杜衡将军。你已经认识了。”
    雷瑀看了一眼杜衡道：“宁大人，杜将军这样的态度可不是来赈灾，倒像是来捉拿反贼。”
    宁厉道：“雷先生大可放心，上次是杜将军误解了陛下意思，才会如此行事。此次，厉此来奉陛下之命赈济灾民，闻此处乃灾民避难之所，故上山来。”
    雷瑀冷笑道：“宁大人一句误解就想了事，一个赈灾就想挽回这些百姓吗？朝廷政令如此朝令夕改，怎叫人信服？”
    宁厉不答，反而问道：“雷先生可知郑王？”
    雷瑀心下疑惑，答道：“抗击突厥，其功居伟。”
    “郑王反了！”宁厉道，“我上山来时，郑王命人攻占洛仓。杜将军此前对聂家山用兵乃是奉郑王之命。郑王正是想利用雷先生这山上百姓激起天下大乱。”
    宁厉又道：“如今朝政非到不可救之时，朝中虽有尸位素餐之人，却无大奸大恶之徒，如此，雷先生横生枝节，岂是利民救民之举？”
    雷瑀沉默半晌道：“宁大人何必如此迷信朝廷定能自救，却不相信这里的贫民能创出一番新天地？”
    宁厉道：“新天地？哼！”宁厉冷笑道：“不过砸碎一种摇摇欲坠的繁华，在一片废墟之上重建往昔罢了！雷先生为何不助这繁华不至坠落，以此为基，共建更高华厦？我相信民力无限，却不该用在此无意义之事。”
    雷瑀反问道：“华厦？这表面的繁荣，宁大人就不见他里面尽是巨蠹，掏空了内里吗？”
    宁厉道：“危巢之下安有完卵？若他倾覆，民将安去？齐未失其鹿，天下民心亦多向之，先生可有十足把握可以夺得此鹿？若没有，那今日在这的百姓，你又如何忍心要带他们赴死？”
    雷瑀锁眉道不语。
    宁厉正视雷瑀又道：“雷先生你领着这些百姓在此，心中有几成把握能救得他们吗？先不说粮米无以为继，这些人的家小家老又该如何安置？”
    “在此做得人一日，也好过回去做牛做马！”下首坐着的一人起身说道。
    雷瑀看了一眼，对宁厉道：“在此的都是太原最贫之民，耕豪强之田，见税什五，常衣牛马之衣，而食犬彘之食。先帝弊政之下，下至三岁黄髫，上至七十耄耋，莫不要交口赋。又令民十七为丁，占田纳税服役，虽说丁男七十亩，丁女三十亩，而课五十亩之税，但狭乡之下，田地全归于大族豪强，富者田连阡陌，贫者无立锥之地呀！”
    底下之人听了雷瑀所言莫不以袖拭泪，愤恨之色尤甚。雷瑀接着道：“十七为丁，未曾耕地储粮，却又急征而去，或戍边或修庙宇宫观，劳苦而死者不可胜数。”
    宁厉听了手握成拳，道：“我亦恨不能以此身砸碎这一切弊政腐令。”杜衡也道：“我定从之！”
    雷瑀道：“如此正好，宁大人何不与我共事？”
    宁厉摇头道：“雷先生可曾想过，在今日大势之下，北有突厥，南有诸夷。中原若起战端，头一个冲进来的就是北面虎视眈眈的突厥，到那时，不但救不了百姓于水火，反倒把中原百姓推到深渊地狱之中，雷先生何忍？”
    杜衡也道：“突厥之兵常扰我西北边境，劫我良民万数，毁我村舍、城池，杀掠抢劫，残暴不仁，西北境之内十室九空，数百里内不闻鸡鸣。雷先生，你若有此心，何不上的战场，和那些畜生拼命！”
    雷瑀叹道：“聂家山总共有民三千。大旱之下，朝廷不思赈济，又有大户相逼，我才决心带他们反上山来，求一条活路。”
    宁厉知雷瑀已经动摇，接着道：“厉观先生之才，定能有一番作为。何不投身朝廷，代民申诉，为民求实惠？大族根深，但若能合天下有志者，又何愁不除？”
    雷瑀叹道：“松柏本孤直，难为桃李颜○1。”
    宁厉道：“若得先生这样的松柏，朝中又何来桃李？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远○2。先生若一味埋怨，何人来做朝中松柏，何人来肃清朝中不正之风？”
    雷瑀听完，朝宁厉一揖道：“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解我数年疑惑。”
    宁厉回礼道：“大鹏一日同风起，扶摇直上九万里。先生即是大鹏，终有一日会直飞高天。眼下我就想请先生助我平郑王之乱。”
    雷瑀道：“如此，我即刻就随宁大人一起下山。”宁厉笑道：“厉草字温舒，雷先生若不嫌弃，可以字相称。”雷瑀道：“雷某字时文，温舒也记住了。”
    忽然小山上前道：“雷大哥，你就这么放过这个黑脸将军了吗？他带兵杀了我这么多村人！”底下众人也有骚动者，心中不服，乘机道：“就是，我们受尽欺压才反上山来，难道就这么算了？”
    雷瑀站起来道：“我们上山来时，曾起誓要杀尽天下大户。所以今日之事，是雷某辜负各位期望，有违誓言，若有心有不服者……”说到这，雷瑀拔出佩剑，道：“就用这把剑刺雷某一剑，以平各位兄弟之心。”
    宁厉正要上前劝阻，陈五却拉住他道：“大人不宜出面。”宁厉想到自己身份只好坐回去。但底下众人也没有一个上来，毕竟都是些淳朴的农人，对雷瑀又都存有尊敬之意。
    雷瑀见无人上前，举剑刺中自己手臂，顿时鲜血直流。杜衡上前夺下雷瑀的剑，小山也急忙跑上去，为雷瑀包扎，泪眼婆娑地道：“雷大哥，是小山错了，是小山错了……”
    杜衡此前虽还在不平败于雷瑀手下，此刻心中已经认定雷瑀是条真汉子。他提着剑道：“人是我领军来杀的，有什么仇恨就找我吧。”
    众人已经被雷瑀所为镇住，此刻杜衡气度耿直地立于前，也不敢有何动静。杜衡见此情形，扔掉手中的剑，在众人惊讶中，双腿跪下来，郑重地一叩首道：“百姓死于我手下，错皆在我，我亦悔恨至深。”
    ○1李白《古风之十二》
    ○2《论语》
    后记：这一章写的极其艰难，雷瑀在前一章的铺垫过多，这一章的表现却可能不如人意，太过单薄，未免头重脚轻之感。所以这里主要是要为了突出他的惜民思想，它既是贫民出身，定能体下，不想有多的死伤，能和平解决定会和平解决。他心中也非真正想要反齐，情势所迫罢了。另外，正如宁厉所说，齐未失其鹿，这天下还未大乱，他手上又没有粮仓，没有府库，就算他想起义，也会死的很快。同时，那些跟随他的人，若长期无法得到一些看的到的利益也会反他。他也很清楚这一点，所以，只要宁厉和朝廷给他个台阶下，他就一定会罢手的。
    至于民意的反弹，我想用杜衡的一跪来平息应该还算合理，毕竟那个年代中身份的固囿之下，杜衡此举惊世骇俗，我想百姓莫有不感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