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原府自年初以来只降过三场雨：惊蛰之日一场，雷声大作，却是只下了一刻就停了；三月上巳节前下了一场，也是一刻即停；四月来初四日下了一场，半刻而至。如今已是立夏，太原的干旱与日俱增。旱情之下，各家大户反而加紧催租，民生凋敝又甚于前，昔日繁华的北都也在饥旱中变得灰暗无光。
    城外有一条修葺好的官道通往太原城。往年这个时节，官道上熙熙攘攘的尽是各方商客。如今只剩下鲜少的几辆托运粮食的马牛，偶尔骑着高头大马、穿着光鲜亮丽的贵族大家出城游玩，以及穿着明光甲或细鳞甲的士兵。就连壮丽的城门上高耸的鸱角也显得格外空寂。
    巳时上，数百骑兵从太原城中飞奔出来，惊起歇在鸱角上的乌鸦，发出一阵“哑哑”的嘶叫声，刺耳非常。为首骑一匹枣红马的年轻将领倒是雄姿英发，豪放气派，整只队伍也甚是威武。他们沿着官道疾驰了数十里，又偏离往西面的小岔道驰去，几百骑过后扬起滚滚尘烟。
    离太原城西面三十里外有座聂家山○1，山势并不高，但绵延起伏之下，山体甚是庞大。数日之前有数千灾民在太原各家大户的逼迫下，杀了李家收租人，反上聂家山，建寨扎营，举旗反抗，又在昨天夜里，偷袭太原府城南府仓，劫取粮米，尽数运回山上。
    “子平，机会来了。”杜衡正在驿馆中写信给长安，石廉从外间走进来，兴奋地说道。
    杜衡收起笔，问道：“什么机会？”
    石廉笑道：“子平不是一直想着太原之事何时完结，好回京和老相公团聚吗？”杜衡道：“正是，先生。”
    石廉于是说道：“太原之事如今全在这群反民。虽然此刻长安京中还为知晓此事，但晋王已经急报长安，一心想让朝廷来解决，所以我们也不好轻易动静。但昨夜这些反民里劫了城南府仓，又杀了府仓卫士，这正是个绝好的机会。”
    杜衡不解地问道：“先生指教。”石廉道：“子平就此事领兵缴贼去，将反民尽数扣拿，岂不是了解此事了？”
    杜衡犹豫道：“但此事情况特殊，陛下还未下决定如何处置，若我此次前去激反了太原府的民心，不就成了罪人。”
    石廉道：“子平多虑了，依照律法民杀官是不可饶恕的大罪，此番若不整治，轻饶反民，给民以警戒，才是大齐的罪人。”顿了顿又缓声说道：“郑王殿下答应你太原之事后为你向皇帝陛下请命，回长安供职，眼下这个机会你难道要放弃吗？”
    杜衡心下思量一番，道：“只是苏将军那里……”石廉笑道：“苏子通也是这个意思，给你这个机会。”又从袖管中拿出一块银色鱼符，交到杜衡手中道：“这个是苏子通给你的，快去调兵吧！”
    杜衡骑在疾驰的马上，用手按了按胸前的明光镜——明光甲之所以得名正是因为这一块明光镜——那后面正放着那枚银鱼符，回想起石廉的话，杜衡总觉得有些不妥，但是想到京中老父一人独居，又不得皇帝陛下之心，甚是担心，于是就顺着石廉的建议，带了数百骑兵去往聂家山，毕竟是郑王殿下的府兵，出了事还有郑王在身后。
    “日月同光”殿中，晋王妃李卓君有些不安地转动手上的镶金玉镯，刘绍道：“殿下，造反是大罪，现在这些反民杀了府仓守卫，定时不能饶恕的。让杜小相公去剿灭了，倒也不是不可以。”
    晋王妃似是无意地看了一眼薛文孝，薛文孝并不说话。于是问宗武道：“宗武将军怎么看？”
    宗武道：“听王妃定夺。”
    晋王妃道：“这些反民造反时杀的是我李家的相帮，我现在也不好说什么。晋王原是想报于朝中决断，但现在急报还未见回复。前日有驰报说陛下遣特使来太原，到时再议缴贼也不迟，反民不见得这几日里会飞了。”于是命令道：“宗武将军，你现在即可前去拦下杜参军。刘先生你去驿馆找石先生和苏将军向商。”刘绍和宗武都称是。
    刘绍、薛文孝以及宗武从“日月同光”殿出来，宗武作揖道：“两位，末将先行一步，前去拦住杜小相公。”薛文孝和刘绍齐道：“有劳宗将军。”宗武回身快速地离开了。
    薛文孝走了几步，对刘绍道：“没想到嗣昌倒是同意杜子平前去缴贼。”刘绍道：“见笑，在下也是希望太原府能够太平。”薛文孝道：“真正的太平，光靠把反对者都压制下去，是行不通的。”说完，即向前大步走去，向庭院中喊道：“钱四，回驿馆了。”刘绍也赶忙跟了上去。
    长安京中
    世宗再次驾临兴庆宫，走在连接着勤政务本楼和花萼相辉楼之间的长廊上，他回忆着幼年时在花萼相辉楼赏花时的情形。每到牡丹花开时节，真宗会邀请郑王，以及住在宫城西面胜业、安兴二坊中的宁王陈范、申王陈晔、岐王陈显来此同塌宴谑。龙池上披银戴金的画舫龙舟上则演奏着各色乐曲，通宵达旦不歇。那种无比奢靡的时光，世宗却不大记得起来是什么样子了，只记得母亲会在龙池另一侧的沉香亭看着这一切，无言地叹息——虽然她是皇后，但也无法改变真宗的爱憎，又必须面对太后的训斥，所以她只能对年幼的世宗谆谆教诲。
    黄知恩走在后面，察言观色，问道：“陛下，要不要去花萼相辉楼？”世宗看着不远处高楼屋顶的鸱角，道：“也好。”他忽然想去看看，当年他的父亲曾经看过的龙池，以及龙池那头，他的母亲曾经等候过的沉香亭。
    登上楼顶，极目远眺，龙池上方波光粼粼，没有那时的热闹和光鲜华贵，却也显得明丽可爱，远处的沉香亭渺小地几欲隐没在郁郁葱葱的树木之中，再往远望过去，则是高高的城墙和春明门高达壮观的的顶部。世宗想起宁厉正是从这座城门离开长安的，也快要到达太原府了。想到那夜他所谓的民心，世宗不禁紧握了双手：宁厉，你能为我带来民心吗？
    正在此时，黄知恩听到楼下有人来告，中书省有太原晋王急报。黄知恩赶忙让那中书省通事舍人上了楼。那人对世宗行礼道：“陛下，晋王有急报说太原有刁民谋反，请陛下定夺。尚书令薛文孝和军器监公孙忠毅都署了名。”世宗猛然回头，怒道：“晋王他干什么去了？有民造反，伦律当诛，要我定夺什么？他不是早做好准备了吗？”黄知恩和那通事舍人皆不语，世宗道：“回太极宫。”
    ○1聂家山是看了太原地图之后，随便找的一座山，至于到底是什么样的山就不得而知了，所里这里纯属杜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