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的落叶 春天的落叶(四——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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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沈荣林立即被保卫科带走,隔离起来。
这样的调查,群众很有意见,议论纷纷,因为事实在这里已不起作用。有人说:我们厂有自己的法律;有人说:厂里看中的就有理。工人们感到很难理解,为何领导每每处理起事情来常常只凭自己的意愿,有时就不顾事实,全不把群众放在眼里?真不知道他们是怎么想的?
这次调查之后一天,厂里在晚上召开了全厂大会,处理沈荣林。
沈荣林本人作了检查,他按照保卫科所定的的调子承认了是自己先动手,说自己跟不上形势,然后上纲上线,因资产阶级思想作怪,破坏了……。接着是车间总支书记葛文森代表车间表态,也是按照统一口径,对事情歪曲了一遍。然后以严肃的口吻对沈荣林批判了一通,最后表示坚决支持厂党委的决定,申张了正义,打击了歪风邪气……。再接着就是团委、车间团总支、工人代表,包括六车间工人代表发言。最后,党委书记魏云平讲话,魏云平的讲话可谓是火药味十足,他说:“……,六车间歪风邪气很严重,沈荣林打了人,可是,还有那么多人为他辩护,”他一点也不回避,“这是干什么?为他辩护的人都是些什么人?是阮阿七,是王北熊,这是一些什么人?是搞投机倒把的(王北熊是温州人,那时温州人都干这个,受过处理),是劳教过的,是又偷又摸、拦路强奸妇女的(阮阿七和王北熊都没有拦路强奸过妇女,六车间倒有另一个人做过这事,魏云平书记记错了),一定要把这一股邪气打下去……”这时的魏云平书记就象是一尊神,神发怒了,小小老百姓早已吓得噤口敛舌,整个会场一片肃静。
接着保卫科长宣布处理结果:开除沈荣林厂藉,留厂察看一年;团内严重警告。
处理结果一公布,会场里有些乱了,这是人们没想到的,但谁也没有办法,大会匆匆结束。
问题是,人总是有心的,路不平众人踩。昨天,召开过调查会之后,葛文森就在车间总支开会时这样讲:“我们车间出怪气了,有人不讲老实话……”他是指那两个污陷者。这种心态也很奇怪,他主动地执行了厂里的决定(当时他只能这样做),却又说了这样一句话(以洗刷自己)。想想也通,因为他过不了自己的心。要不就是他的心思特别绵密。人有心,心这东西,谁也绕不过去。厂里大会开过之后,粉冶工段那个被凌加民抠打过的小组长陆天发就到处对人讲:“沈荣林打了人,就受到这么严厉的处分,可凌加民呢?他打了我,为什么厂里就那么轻易的放过去,是不是凌加民是厂里的红人?”制模工段团支部委员涂建福则在总支委员李明强要他在厂里大会上发言时,断然拒绝。他对李明强说:“现在我明白了,今后我要一手拿毛选;一手高呼紧跟(这话有点不通),党中央怎么说我就怎么做,也不争什么民主了(那时候争民主很时髦)。”更严重的是,厂里开了大会之后,一些娘们(娘们最讨厌),围着保卫科的人叫:“你们是怎么调查的?难道工人讲的话全不算数!你们全不信!”
不过,群众的不满很快就会过去,老百姓也就是叫叫,反正又不是自己家的事,发泄了一下,让自己的心好受一点,就过去了。很多事情也就是这样平伏的。
沈荣林作了检查,第二天放了出来。同工段的那个陆天发就问他,怎么承认了?
沈荣林说:“你去试试看?黄横生他们逼了我一晚上,他点着我的桌子……。打倒没打(这和后来的严打不同),真受不了,不让我睡,那么凶狠……。”他显得很消沉。但在这时,他又决不承认是自己先打,自认自己倒霉。后来,又去找同车间的喜欢读书的谈雨山,说要上告,求得一个公道。谈雨山说,告有什么用,不会有用的;不过,总得试试。知识分子说话就是不一样,两样话都说。不过,也不是,谈雨山心里清楚,知道这种冤案在生活中实在多如牛毛,一个社会也做不到公平。象沈荣林这样的小事,实在是太小了,根本谈不上。不过他又不能不叫沈荣林去告,那他又算什么?所以说,有些话光听听不行,要看背景。
五、
离打架处理那一天一个半月后,六车间总算没解散,一部分人分到冰捧房做汽水。谈雨山和沈荣林在列,凌加民和涂建福也在列,这样写,以示正常,不是惩罚。也确实不是惩罚,这不存在惩罚,那个工种不需要那么多人了,就抽了来。
沈荣林这一段时间到处写申述信。
这天,谈雨山在洗瓶,他分在洗瓶,沈荣林分在上汽上水处,每处分两班,时间自己定,一般半小时换一换。生产才开始,沈荣林在岗位上。这时,轧瓶盖处出了点小问题,压炸了瓶,前面的生产就停了下来。谈雨山看见沈荣林站在上汽上水处,对他摊了摊手,然后朝他走过来。生产又恢复了,轰隆轰隆地响。谈雨山只看见沈荣林嘴巴动了几下,什么也听不见,就大声叫:“你说什么?”
沈荣林又张了张嘴,谈雨山依然什么也没听见:“……”
“什么……?”
那边在叫人了,沈荣林赶紧回到上汽上水处,轧瓶盖处又很有节奏地响起来。轮到谈雨山休息,他走过沈荣林处,拍了他一下,对外指指,叫了声,“带一瓶。”这是沈荣林处方便,汽水房里汽水随便喝。然后就出去坐在自来水塔下,那里凉快。不一会儿,沈荣林也出来,拿了两瓶上了两份或三份糖浆的汽水,递给他一瓶。
“你刚才说什么?”谈雨山一边喝着汽水。
沈荣林苦笑了一下,说:“还是你说得对,一点用也没有,写了好几家报纸,只有市报来了信,一共来了两封,因我后来又写了一封。第一封信说我打架不对,处理是正确的。我认为是自己第一封信没写清楚,就又写了一封,这封信比较详尽,他们又回了一封。这封信要我认真对待,要相信组织,人生受点小挫折不要紧。最后,他们写道:此信留作参考。‘留作参考是什么意思’?”他问谈雨山。
谈雨山也说不上来,但凭字面,意思还是明白的。谈雨山就凭自己的感觉说:“这也许是说,这封信放在他们那里,用不用不一定。假如遇到形势需要,或者碰到需要这个材料的事件,到了那种时候,你的事才有可能翻过来。不过哪有这样的机巧?所以说,这参考就是放置,也就没有用了。”
沈荣林点了点头,也同意。
过了一会,他又说:“一点意思也没有,我不想写了,你说呢?”
谈雨山到了这个时候,又劝起他来,说:“写总比不写好,碰碰运气吧。”
“我受不了了,太累了”沈荣林颓丧地说,“一天两天倒没什么,长年累月,我实在是受不了,你不知道这里面的苦……”其实,谈雨山何尝不知道,他也受过审查,那是在三查,个中滋味他如何不知,真是恨死太幸福!见沈荣林这样,也就不劝,只说了心中的话:“我说一句大白话吧,从一开始,我就知道写信没有用。第一,现在报纸上揭露的,基本上受害者属于全对,而你在这事上犯有过错。第二,你这个事情实在是不够重要,按照现在的说法,就是不够典型。三,厂党委这样处理你,不是原则上的错误,仅仅是方式方法。当然,这件事,对你来讲,是第一要紧;但对于社会,对于组织,那就不算什么。一个巨大的车轮滚滚而下,压伤了一只蚂蚁,你说,哪算什么?”
沈荣林沉默着。
“就算你告准了,我想对你也没有好处。”谈雨山竟说出了这样的话,很出乎沈荣林意外。他惊讶了,但一想,便也点了点头,说:“告准了,就调走。”
“能调走吗?”那时候调工作比上天还难。
沈荣林的脸色不由得暗谈下去。
机器还在轰隆轰隆地响,谈雨山看着他走进汽水房的背影,觉得自己是不是做了一回帮凶?人也能这样想问题的么?但他还是摇了摇头,觉得没有必要再去鼓动他去进行这没有结果的抗争。假如他真要去抗争,那就不是写信,而是豁出去了。可这样的话他能讲吗?那不是在煸动?
因此,沈荣林打刘一根之事件,到此便落下了帷幕,虽然有些不平,但世间本就是由许多不平构成的,真的一切全公平了,那这个世界可能也就走到了尽头。
年青人可能会感到难以理解,这就是年青人的青涩。
六、
又过了几年,沈荣林便辞职离开了六车间,那时改革开放正在全国如火如涂地展开。个人的命运再也不只凭犯了一次错误就能决定,国家给了公民更多的自由,也开始让法治更加完善。沈荣林受了一次冤屈,但他遇到了改革开放,他可以重新开始他的生活,而不必去象他的父辈一样,走进一个永远也摆脱不了的噩梦。我想,这就是社会的进步吧。沈荣林这样的事可能不会是最后一个,但我希望这样的事会越来越少。
在四月,谈雨山坐在树下,享受着暮春,到处都是一片春光明媚。这时,他发现了一个很奇特的现象,那就是他发现现在正在落叶,许多红叶一片一片的,象在秋天一样落下,铺满了一地。原来春天也是要落叶的。是的,春天也是要落叶的,春天正在摆脱着那一个严冬带给她的许多桎梏,以焕然一新的姿态,去迎接一个全新的初夏……。
2009、4、2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