葡萄 葡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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葡 萄
从我厂到寿昌,有五六里路,再加上寿昌只有石板铺成的一条街,倘若不是为了买东西,一般人几乎是不大去的,而年青人兴趣高,他们还是常去,不仅是星期天,平常下了班没有事也去。因此,小镇上所能有的事情或新奇的东西,他们总先知道,而且是兴高彩烈地向大家宣布。——这是件快乐的事情。
早晨,没什么事,天气很好,我便喝着茶,翻着自己的剪贴簿。阳光从天边很和蔼地倾泻着,弥漫着一种柔和的甜意。窗外那棵高大的桉树,在微风中轻轻地摆动,散发出一阵阵的愉悦,一切都是这么安适……。
沉匿于这么一个景色里,使我感到很舒适,便慢慢地沉醉下去。窗外有人打着羽毛球,有人晒衣裳……。“星期天……”我沉思着,对自己这样讲道,而心中是很安然的。
“朝霞……映在阳澄湖上……”,随着一片革命样板戏的欢唱,便是勃勃地笑声,踢踢踏踏地上楼声。“哦,他们回来了,多么快乐的年青人……”我还没有想完,他们就涌进来了。“文秋,你看!”接着便是一串闪闪发光的东西在我眼前一晃,便不见了。“猜猜看,什么东西?”但就是这么一闪,我的脑海里,便深深地印上了一串闪闪如露珠一般的形象。我没有说话,只是翻开了一张摄影,那是从很早的一份《人民画报》上剪下来的蔡俊三拍摄的《葡萄》,我向他们微笑着。他们便“哄”的一下大笑起来,仿佛无比兴奋,我也惊奇起来了:“怎么,镇上来了葡萄?”
“嗳,希奇,希奇,主要是这种葡萄……”他们把葡萄举起,并且诙谐地讲。
葡萄很青,而且透明,硕长硕长的。大概在果店里便被洗涤过一番,如今上面仿佛还滞着水珠,那种晶莹,有如水晶,有如青田的冻石,一股酸甜味四溢出来。“这是马奶子葡萄!”我马上断然地讲道,“在南昌时,这是常见到的,新疆品种。”
“哎呀,哪么这葡萄还运了几千里路?”
“这,一定不会!米丘林还会嫁接苹果呢。”我有力地反驳着,并且从心里由然而升起一股自豪的感觉,“是呀,人们将会越来越幸福,我们的先人都在奋斗,而年青人……”我看着眼前的年青人,他们又是这么朝气蓬勃,他们的性格又是多么开朗啊!就在这一刹那,我的回忆狂乱地跳跃着,我想起了……。
那是在南昌……
那是在省劳动局机关深邃的院落里。
那时我只有十一岁。
暑假到了,小朋友们相聚在一起,学校里布置下来的功课是不做的,等到快开学了,便赶,并且叫弟妹都来帮忙。这种方法一直延用到中学。结果吃了大亏(抄俄语,他们抄的全是印刷体)。可是,在童年,那是多么天真烂漫的事啊!那一年,父母都出差到很远的瓷都去了,布置下来的唐诗和功课一样也不管了。晚上玩“刀枪”(1),或者到霓虹灯下抓蟋蟀;早晨便斗蟋蟀,霸王、子龙的,在胜负的紧张汗水里,时间一天天过去。而院子里那四棵苍虬的葡萄和高达两层楼高的藤架,就布满了点点的绿珠,密不透风的叶海漾着轻浪,“香甜”便散布在空气里,引诱着我们的心。但我们知道,那葡萄不仅不好吃,而且酸透了。吸引着我们的,是那高高的藤架,是勇士们远渡重洋,去战胜魔鬼的好奇心。葡萄架下,只有两张石桌,每张石桌又有四个石凳,桌面是水磨的,凳面也是水磨的。
中午,我们吃过了饭,谁也不会知道,也从来没有谁注意过,我们就这样地来到了一起。“知了,知了”的蝉鸣格外单调,有如催眠曲,因而也显得炎夏的中午格外静寂。阳光透过叶隙,在地面上结成无数个葡萄,而又格外隐约,捉摸不定。
“葡萄熟了……”这种声音,仿佛在无穷的静寂中传来。
南和这时站在石桌上,他是一个很聪明的人,不仅画画得好,而且心细。比如说,我原来有只“霸王”蟋蟀,鳞片里有两个蜈蚣子(2),就是他挑出来的,那么仔细,使我们惊讶。
这时,他抬着头,不住地看,于是我们也看。中午,在我们最无可事事,游戏不好做,大人们要骂,这倒不怕,主要是我们每一个人都有一个大人,这就可怕了。他们仿佛和我们一样,全联合起来对付我们:“吵什么?还不快滚回来!”于是,就是各个大人叫各个小人的名字,一下子就把我们瓦解了。这样,中午不做游戏,斗蟋蟀也是不允许的。我们就聚在一起,想做些什么。
“葡萄!”南和首先这样讲。
“什么?”哥哥奇怪了,接着便想到了似的,也对大家讲,“摘葡萄!”
保卫胆怯地看着大家,并向楼上看看,嗫嚅地说:“他们……他们,会讲么?”
“啊哈,”哥哥笑了,“我们又不玩‘刀枪’,他们从来就没有讲过不许摘葡萄。”
“而且,葡萄是大家的,我就撒过尿呢。”南和插进了这样一句。于是大家都很兴奋,认为这葡萄也有我们一份,谁没有朝葡萄撒过尿呢?他们,也就是娘老子总不能不讲道理?
“可是……,”保卫又讲,“这不吵么,午睡时间?”
“那可以讲我们不知道,谁叫他们没给我们讲?他们只讲过不许玩‘刀枪’,不许打架。可从来没有讲过,不许摘葡萄。而且,昨天晚上,你爸爸和连塘的爸爸讲:‘这葡萄快熟了。’看样子,他们也要摘呢。”南和这样一讲,大家都恍然大悟:“哦,大人们也要摘……,葡萄熟了。
葡萄架那么高,四根高大的木柱,格外巍然。在那浓荫密布的地面上,只见他们叽叽喳喳地聚在一起,最后便统一了思想,那就是上去,而且每一个人都要上。否则就是胆小鬼,而胆小鬼是当不了解放军的。话是这样讲,但谁先上呢?大家都推让着,有人还装着爬了几下,便说:“爬不来,倘若有个人带头,便好了。”哥哥便不耐烦,“那好,我上,反正有四根柱子,四个人,谁和我一起?文秋,你算一个!”哥哥对我威严地说。我也只好答应,南和也决定上了。
我们爬树爬得很少,但终于还是上去了。一到架子上,就有点害怕。这儿并不象想象的那么好,空空的,四不着边。架子是错综的木板搭成的,虽说还结实,但人心里总不踏实,而且全被葡萄叶遮盖住,人每走一步,就象瞎子一样,用脚试探着。再加上好奇心,便往下看,不看犹可,一看,头都晕了:“哎呀,这么高?老天爷呀!”
“什么时候才能下去呢?”一瞬间,我这样想道。
保卫上来后,便不肯离开大柱子。还好,架子上的葡萄和下面看到的也不一样,比起下面所见的多得多了,他便只摘些附近的葡萄。我坐在叶丛中,摘下一个葡萄,用手揩了揩,便咬。只觉得牙齿一软,唾液从舌根下,如泉一样的涌出,我的眉头皱成了一团,嘴巴“啊”地一声张开了。好酸呀,简直吃不得。大伙的情况都差不多,大家也都往中间爬,本来不想爬的,也被这种情形鼓起了勇气,战兢兢地爬过来了。
“红的!红得发紫了!”这时,连塘高兴得叫了起来。我们一看,真的,多么好的一串葡萄啊。于是,大家便忘记了上来时的诺言:“不许吵,要静悄悄的”而兴奋起来。声音便渐渐大了。惊叹声,欢笑声,到后来,葡萄架上简直成了欢乐的海洋。其实,这只是几分钟的事情,而我们在上面却好象统忘却了,胆子也大了,连保卫也离开了大柱子。
“哦唷,真多呀!”不知是谁在这样叫。
“哎呀,这些该死的,……哎,哎,你们快来看哪!”突然,从楼廊上,响起了这样一个声音,就象是炸了一个霹雳。“不好,大人知道了!”我便什么也不顾了,拼命往柱子前爬。大家都谎了。这时,几个大人冲了出来,一看这个情景,一下子全惊呆了。这情景的确把他们吓坏了,从未有过,在这个院子里,简直是开天劈地,更主要的是,是孩子,自己的孩子,还在空中爬。“哎呀呀,你,你,你小心哪!”一片这样的揪心的颤音传来。等到我们都下了柱子,大人们才有了勇气,又怒气冲冲地冲了过来。这时候就有点骇了。只见哥哥一转身:“快跑,管他呢!”只是保卫还没下来,我们也顾不得了。赶快跑,跑了一阵,回头一看,只见保卫爬在柱子的半中腰,他爸爸站在柱子下,叉着腰。他不敢下了,就挂在那里,只模糊地听到他爸爸骂道:“你,你,你不下来,老子加倍揍……”太骇人了,我的脚便跑得更快了。
现在回想起过去的往事,“一切都是这么新鲜。”我从沉思中醒过来,“现在哪里怎样?”我又记起了保卫的来信:“由于太吵,葡萄在去年被人们砍去了。那高大的葡萄架,早已化成了灰烬,只有石桌石凳还在,每到夏天的傍晚,我们便在那儿下棋或者纳凉……。”哦,孩子们是天真的,象我们这样的人,一长大,比如保卫,他就极力赞成砍去葡萄,而忘记了……。我们会做些什么呢?
从那天开始,我们开始喜欢紧张的生活,而且也深深地感到那所散发的快乐。过了几年之后,我们就不再狂野。而我的小朋友们,比如南和,后来他到广阔天地中去了,成了一个下乡知青。连塘也同样,下了乡,后来遇着,他告诉我,他参加了一次围溪造田。那是在十二月,为了表示和贫下中农同甘苦,他们打着赤脚,挑土走进冰冷刺骨的溪水中。脚上都划满了伤痕。这都是我们感兴趣的朋友的事情,我也为他们不懈地在努力工作而高兴。
远离了童年的人,格外怀念它,而那葡萄的形像又总是在我脑海里拂之不去,从来不曾消失过,它总是唤起我对那美好生活的回忆。
注:1、刀枪:一种集体游戏
2、蜈蚣子:童年的一种说法,好蟋蟀可以跟蛇、蜈蚣斗,斗输了,蜈蚣就在蟋蟀鳞片下产子。凡是这种蟋蟀,均是好蟋蟀。这里所记,是事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