湄加人的攻城来的很突然。
    几乎就在沙羽发表完那篇振奋人心的演说之后。
    接下来我所见的，是我在以后漫长到能碾碎一切回忆的时光中也忘不掉的最血腥的画面。
    当时，晖隶城中满是刚刚赶到的手无寸铁的平民，所剩的装备了武器的守城士兵只有不到两万。
    大家脸上还都是一副兴高采烈热血沸腾的表情，突然就响起了急促的战鼓的声音。
    战争真的开始了。
    城门被攻破几乎只是一眨眼的事情。
    湄加人训练有素彪悍勇猛，而且好战嗜血，他们来势凶猛根本不给刚刚才遭受重创的晖隶任何喘息的机会。
    这是一边倒的战局。
    但是甄罗，真的没有一个人退缩。
    一个人都没有。
    士兵拿着刀剑拼死厮杀，所有的百姓，挥舞着棍棒，铁器，扑向恶狼一样的敌人，一切可以抵抗的东西都是他们的武器，如果没有武器，那就是自己的身体。
    用自己的血肉之躯，捍卫自己的城池。
    可这些都只是送死而已。
    完全是一场屠杀。
    难以想象的惨烈。
    遍地都是血。
    红色的血。
    纷飞的四肢，碎块。
    肉体被分离的声音。
    空气中刺鼻的血腥味让人作呕。
    那些被杀死的人，没有一个露出害怕的表情。
    他们大声叫着“为了曜大人！”“为了我们的神！”冲上湄加人的刀口。
    “为了曜大人！”
    一声又一声，如此坚定，如此虔诚。
    声音如利剑，刺透我的心。
    我快疯了。
    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我给他们带来的，会是送死的结局！
    我不想看，我不想听，可我闭不了眼，可我捂不了耳，我只能眼睁睁让这一切无法挽回地发生在眼前！
    我恨！头一次那么恨！恨我为什么不是真的曜！
    为什么！为什么！！！
    突然眼前一片黑暗，温暖有力的胸膛阻住了所有一切的混乱。
    “别看。”
    “不，不要……”眼泪模糊了我的双眼，难言的痛苦攫住了我的心，握住湮炙的双手，我几乎不能言语，“你帮帮他们……”
    “我不能。”他的声音无比温柔，无比冷酷，“这是人类的战争，我不会动用自己的力量帮助任何一方的。”
    “可他们都死了……都死了……”我已经不能思考了，我惊慌失措地望着他，语无伦次，“是我害的，我害的……”
    “不。”他的眼神有着让人安心的力量，“这是他们自己的决定。”
    “你不是说，我只要扮演他们的神就行了……”我的大脑一片空白，我的身体不停发抖，“为什么，为什么他们都会死……”
    “迦南，你冷静一点，现在这个样子只是因为晖隶缺乏经验，准备不够充分，加上对战争的残酷估计不足而已，这并不是你的错。”
    “而且，他们对你的信仰，太愚蠢了。”
    “与其说是信仰，不如说是依赖。”
    “这是他们自己的错。”
    “我不想听，我不想听……”我什么都听不进去，我耳边只有那一声声骇人的“曜大人”，我血红着眼瞪他，“别骗我了！”
    “根本就是因为我不是真正的曜！”
    “因为我没用，因为我保护不了他们，因为我只是个冒牌货……”
    “迦南——”他紧紧抱住我，逼我望着他的眼，“你想过没有，我要是帮了甄罗，那炘是不是也可以用他的灵力帮湄加？”
    “那到时候，就不仅是甄罗和湄加的事情了，难道你想把人界的战争，带到神界去？”
    “人类的事情是要他们自己解决的。”
    “这并不是你的责任。”
    “你最大的问题，就在于你一直不认为自己是神。”
    “你把自己和那些人类混为一团了。”
    “但事实上，就算没有了灵力，你也是神。”
    “你明白吗？”
    “在这个世界，你是神。”
    “所以你要做的，应该是相信你的子民。”
    “做好他们的神。”
    “可我做不到……眼睁睁看着他们，听着他们喊着我的名字冲上前，一个个都死去，我做不到……”他的话语让我渐渐平静下来，我的大脑终于又开始恢复转动，“你之前不也说过……”
    “你说曜是最像神的一个神了，你说他对人类怀有无私的怜悯情怀，是其他那些冷酷自私的神无法做到的，你说他用他的勇敢与力量引导甄罗的人民，让他们追求正义，信仰光明。”
    “还是说，这些东西，在他身上就可以，如果是我就不行？”
    “为什么你一定要把自己当成另外一个存在呢？”湮炙的声音骤然痛苦不堪，“为什么无论我说多少次，你都不认为自己是曜呢？”
    我无言。
    这是我们之间一个无解的题。
    除非我能真的变成完全的曜。
    湮炙带着我离开了那一片染血之地。
    而待一切尘埃落定之后，陌簌终于出现在我面前。
    事实上此刻距我转动孤弧已经过了很久了。
    “陌簌。”我痛心地看着他，“你怎么能这么残忍？”
    “这是战争。”他面不改色，丝毫不为所动，“无所谓残忍。”
    “可被杀的都是些手无寸铁的平民！”
    “难道还等他们都拿起剑做好准备？”陌簌的声音是一种奇异的嘲讽，“曜大人，你不要太天真了。”
    “你怎么如此冷血！”我咬着牙，一个字一个自从齿缝中挤出来。
    “你似乎忘了。”陌簌稚嫩的面容显得苍凉又平静，黑色的大眼睛满是厌世的光，“我本来就对这个尘世，没有一丝感情。”
    “我只是这个世界的局外人而已。”
    “要是没有别的事的话，我就走了。”小屁孩孤傲地转过身，打开了徙门。
    “你……真的受得了这一切吗？你就不恨简炆吗？”我忍不住开口，“他居然让你上战场？经历这些血腥——”
    “我没有资格恨他。”冷冷打断我，陌簌小小的背影透出无限疏离，“你也没有。”
    “你知道我多大了吗？”
    “我又大了一点，已经到九岁了。”
    “离成年，只有一年了。”
    说完，陌簌消失在一道暗淡红光后。
    理智告诉我，陌簌和湮炙都没有错。
    陌簌为了他的城邦而战。
    晖隶的惨剧亦不是我的责任。
    输了这一次，他们一定会吸取教训的，他们不会一直输下去的。
    我应该相信甄罗的臣民。
    而且我可以做的，应该不止相信。
    还包括赐予。
    站在晖隶残败的城墙上，凛冽的风萧飒吹过，无限肃杀，我第一次意识到，进入这个世界这么久，一直以来，自己确实都太天真了。
    不管是作为一个人，还是一个神。
    “湮炙，不管我是谁，不管我变成什么样，你都会爱我吗？”我问他，却没有看他。
    “当然。”他看着我的侧脸，撩起一丝长发，“只是你。”
    “尽管直到现在，”伸出五指，对着眼前一片虚空紧握，我的声音如誓言般不可抗拒，“我仍然搞不清楚自己到底是个怎样的存在。”
    “但是——”
    “我会以我的方式成长的。”
    “直到长成，那个耀眼的样子。”
    在这座死去的城池上，暮色沉沉，我长发飞扬，眼中映着如血残阳。
    手中，像握着整个世界。
    他吻上我的额，虔诚如朝圣者，“我期待着，期待着看到你站在太阳之上的样子。”
    “你等着吧。”我笑，骄傲无比，没有什么能遮了我双眼的光辉，“我不会让你失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