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岚落英飞无计,临梦芙蕖绽有情  第三章 惊变 悲欢离合总无情   加入书签
章节字数:345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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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额娘和我以新的身份正式入住宝兰斋后院。
    我那名义上的爹爹待额娘甚是恭敬,吃穿用度一应俱全,不曾半点亏待于我们。涵凝姐姐长我一岁零三个月,长着颇有神采的大眼睛,想她娘在世时也该是个一等一的美女。四个月大的我身体依旧不大听大脑的指控,涵凝又爱玩,于是我便成了她最心爱的大玩具。额娘想是很喜欢涵凝的,常常任她捉弄了我去,在旁随着我们一起笑,就像从来不曾烦恼过。如果她真的可以放下心中的思虑,阿玛也定是高兴的。只可惜,她每晚都在黯然神伤,失落地望月独坐,还会在月光洒满庭院时轻轻抚琴,从来都是那一首曲子,缓缓的温柔的,牢牢牵绊住我的心,甩脱不得,也令人不想甩脱。
    当我可以开口说话时,额娘已瘦了很多,完全一副弱不经风的样子。我叫她“娘”,叫张老板“爹”,叫涵凝“姐姐”。真的很像一个安稳的汉人家庭。她也一直让我有这种感觉。只是,很多事情我一早便知晓,望着她强说欢笑的样子我真的于心不忍,却又无法去安慰,只有安静乖巧地陪伴她,希望她内心能多一份释然与安宁。
    “碧儿,”五岁生日那天,额娘很郑重地唤过我,“你如今也不小了,娘从今日起便教你女红弹琴可好?”
    “还有习字呢,娘。碧儿都要学。”我却是不明白为何她偏偏漏下如此重要的一项。
    “女子无才便是德……”她眼里尽是犹豫,还夹杂着我看不懂的担忧,只是在我热切的目光下,渐渐化为浅浅的笑意,“你姐姐都不学这些的,你若真想学,便每晚睡前由我教你可好?只是,不要让你爹和姐姐知道哦。”
    我并不是太明白她为何如此做,但想必有她的理由,便点点头以示接受。
    额娘教的东西很多也很难,我实在难以想象若非在现代生活了十八年,仅仅以一个五岁小女孩的大脑如何接受得了这些。也难怪涵凝总是对女红与琴技的学习表现出如此多的不情愿。
    弹琴对我来讲是快乐的事。在现代我学了十多年的小提琴,对音乐自是无比熟悉。虽然我现在弹的乐器和我拿手的那个属于没什么交集的范畴,但对于音乐的敏感与喜爱是存活于内心实实在在的东西,即使手头的乐器变了,我的激情也时刻存在,寻找在乐曲中爆发的机会。
    女红却不一样。虽然在现代给洋娃娃缝过衣服也绣过十字绣,但到古代来就要完全的从头开始了。我害怕扎手,总是慢吞吞地绣,技术便总也无法提高。我似乎又回到了当年拼命背英语单词的状况了,累得半死,效果却总是不够理想。我在女红方面的不成器连我那位养父都看不下去了,直说我是浪费绢线罪孽深重。
    毛笔字对我来讲比女红轻松多了。在现代练过一点,也仅仅是个皮毛。虽然硬笔书法和软笔书法没什么直接联系,但好歹硬笔书法打了个好底子,换用毛笔也不至于让人看不懂而当作是一堆符号。
    日子不再像从前无事可做的那般无趣,空虚已久的大脑终于有机会好好充实一下。时光便被倒入有很粗下口的漏斗,消失得飞快。
    好像是一段美好安静幸福自由。只是,当有一天失去它们,那痛苦便远远胜过从未得到的无奈,在心底刻下丑陋而难忘的伤疤。
    康熙三十三年七月,天热的像要把人烤熟。从来都是北方人的我总是讨厌这闷热,更何况还穿着长长的衣裙。
    额娘突然变病倒了,没日没夜的发着高烧,看了几个大夫,吃了不少药,却一直没有好转。我,涵凝,养父都急的不得了,试了各种偏方依旧无效。她就一点点瘦了下去,我内心难受却要压抑着不被她看出来,人世的残忍与无奈轮回多少次,依旧停留在我身边。
    她病的时间长了,却似乎开心很多。我晚上陪着她,只听到她梦中呓语:“公子,宛儿要来陪您了……”这么久,她还是放不下,只想随他而去,抛却世间的繁芜。
    如此刻骨铭心的爱恋,却只让我更加难过担忧。
    “额娘,您若一直这样没有好转,阿玛的在天之灵也不会安心的。他想你好好活着,照顾好我和哥哥啊。”我终究是忍不住,将内心犹豫很久的话说了出来。她隐瞒我自是想我好,可看如今的光景,只有他才能解开她的心结吧。
    她躺在床上,惊诧万分:“是我的呓语还是谁告诉你的?你……知道多少?”
    “您最近睡觉颇不安稳呢,”我对她的前一个问题姿势含糊过去,“我知道额娘姓沈,阿玛姓纳兰,我还有个双生子的哥哥。就这些。”
    “碧儿,你是否怨额娘强把你留下,若是你跟了回去,如今便不会在这里受苦……我现在这样怕是熬不了多久了,你……又该如何呢?”她的声音轻飘飘的,像雾要散开的感觉。
    “额娘,碧儿此生有这么值得骄傲的阿玛额娘,已经足够,不奢望别的什么东西了。”我的声音已经哽咽,叹了口气,换掉这个沉重的话题,“额娘可愿听碧儿弹奏一曲,您好久都没听了呢。”
    她也收起了伤感,微微笑着。
    不知为什么,此刻我弹起了那首曲子。额娘在我开口说话后便再没弹过它,一晃这么多年,熟悉的旋律重回,宛若当初。
    “这曲子,是当年见我到你阿玛时弹的……这么多年我都未曾弹起,也未教过你,不想你却记得如此清楚,真的让我不敢相信……”说完她眼中的柔情逐渐汇聚,汇聚成记忆深处他的面庞。
    “额娘,这曲子很好听,它叫什么?”曲终良久我才开口问道。
    “你觉得该叫什么呢?它本来就没有名字,只是我一时兴起,却还能入你阿玛的眼……”
    我看向紧闭的窗户,感觉虽然被阻挡,月亮的清辉依旧缠绵在我们身边。
    “叫《月光》吧……”半晌,我叹了口气,幽幽道。
    这世道的无常,注定敢爱的人一身伤。
    她的死,仅仅揪住我的心,让我疲惫不堪。虽然跑到清朝来的原因让我费解,而她也始终不能说服我内心完全自愿地叫她“妈妈”,但这九年来我们朝夕相伴,她的优雅美丽才气让我钦佩不已。各自的身份注定我们没有可能平等而坦诚地聊上一聊,若她不死,也许我们还可以更深入的相互了解,我也会知道更多纳兰容若的真实面貌……
    在灵前跪了好久,然后我直接晕倒。
    清醒时全身发烫头痛得不行。我以为自己很平静,可终究无法把这个世界当作虚无,无法对她的死保持心如止水。冥冥之中,我的人生已经偏向了一个未知的航道。
    去她的屋子里沉思,随手拨弄着琴弦,有一声没一声的。今后再也见不到她全身散发着光辉弹琴的样子,听不到她的朱唇轻吟出一首首纳兰词,但她从此可以安心陪他,他们必定是幸福的。
    “碧儿,你生病了怎么不再床上好好歇着,我去熬药的功夫你就跑出来了,”涵凝突然从外面跑进来,扯着我的胳膊便往回带,“我知道你心里不好受,我和爹爹也一样啊。你这样子要是有什么事,娘怎么会安心呢?”她还未说完便已满脸泪痕。
    “涵凝,我想在这好好待一会,咱们都不哭好么?”我张了张嘴试图表达,却发现喉咙疼得厉害,竟然一点声音也发不出,正纳罕着,也没有注意涵凝,被她轻飘飘地拽回了我的房间。
    我睁着眼睛呆呆的盯着床帐,头脑中闪过乱七八糟的思维碎片。
    我不能说话了么?怎么会这样?
    额娘走了,去见阿玛了。那我呢?涵凝不知道我们的真实身份,可爹知道。这么多年来我能看出他对额娘的爱,纵使额娘心中永远只有阿玛。之前对我他可以是爱屋及乌,现在呢?商人大多重利,养我一个哑巴有何用?而且在他们眼中我只是个什么都不会的小丫头。但愿他能给我几年时间,让我练练女红弹琴,这样我至少可以去绣庄甚至青楼楚馆赚些生计。
    青楼楚馆么?想到这我不禁苦笑,额娘可以见到阿玛这样的良人,可我会怎样?把这段清朝的生活变成血泪史么?也不知还能不能回去。不回去倒好,回去怕是更糟。谁知到那边过去了多久?即使回去发现时钟只是走过短短几秒,在这边我已经生存了这么久,英语数学理化生小提琴简体字硬笔书法都被我搁置了这么久,早生疏了,我还是个学生,这样下去还了得?在现代怕是都生存不下去了。
    “碧儿。”我现在很怕见到未知的命运,但命运还是会出现,爹站在我面前,轻轻地叫着。
    我闭上眼等待命运的审判。
    “你的嗓子只是因为悲伤过度才会暂时无法发生的。”
    暂时的么?永久也未尝不可,反正现在的我不知道如何面对你们,不能说话又不能写字,正好除却沟通的烦恼。
    “碧儿,你安心养着,爹不会亏待你们,爹要你和涵凝都开开心心的。”
    我依然闭着眼。亏待?这是什么意思?他知道我已经知道自己的身世了么?头脑里乱哄哄的,我下意识的点点头,昏昏睡去。
    康熙三十八年五月三十。
    我跪在阿玛与额娘的灵位前悄悄祈祷。
    我的嗓子在额娘下葬后两个月便好了。可我不想开口说话。宁愿丧失这个能力也不愿将内心倾吐。只除了在阿妈额娘的灵位前。
    时间沿着数轴正向轻移,任谁也拦不住她的步伐。
    纤月黄昏庭院,语密翻教醉浅。知否那人心?旧恨新欢相半。谁见?谁见?珊枕泪痕红泫。
    夜已深,四周的屋子均是漆黑一片。随手一阕纳兰词,纸上尽是轻轻浅浅的无奈凄凉。阿玛离开了整整十四年,额娘则是四年零十个月。他们的故事早已从人们街谈巷语中消失,记得的人,还有几个呢?他们之间,在后人眼中不过寥寥数语,无人会为之神伤。
    忘不掉的,也不想忘掉。
    等风从我身边刮过,它们就被风吹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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