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六  寂寞如斯
那个时候，雨笼正在和小妖精没头没脑地四处溜达。忽然山谷间传来隐约的喊声，喊着他的名字。他傻乎乎地愣了一下，拽了拽离小叶的袖子说：“小小，你有没有听见有人在叫我？”
离小叶眨了眨眼，四处张望了一下说：“不知道唉。你有认识的人？”
雨笼挠挠脑袋：“我只认识水宫主，要是她叫我，我没及时过去，那就死定了。”正这么说的时间，便听见了一声带着哭腔的喊声——“雨笼！你还不给我滚过来！”
雨笼吓得一激凌，浑身打了个颤，脸色都白了，只知道拽着离小叶的袖子说：“果然是宫主叫我。这回我死定了！死定了！”急得直跺脚，然后猛地转身就往声音传来的方向跑去。离小叶刚要追，忽然看见了一个熟悉的面孔。那个人正从人群里出来，见小妖精看见自己了，不由得弯眉而笑，朝着小妖精走来。
小妖精眉开眼笑地向着他招手说：“哎呀，潜光，你怎么来了？”
另一边，雨笼跑得飞快。山峦上虽然人很多，但都互相与熟人畅谈着，倒也没有人注意他，至多只是在经过的时候略略地扫一眼，转眼便忘了。这个时候，他的脸色平淡安静，丝毫一点慌张的神色，可当脚尖踏上山顶的瞬间，他的脸色便耷拉下来了，又成了一副可怜兮兮的模样。
水月心狠狠地抹干净眼角的泪水，细细的柳眉紧蹙在一起，劈头盖脸就朝着雨笼数落：“你聋了！我叫了你多少声，你现在才给我跑过来！”
雨笼委屈地说：“不是宫主你让我陪着离小叶的吗……我在山下，你在山顶，那么远，我本事不好，怎么听得见？”
水月心一把拎起他的耳朵，冷笑着说：“你嘴皮子倒厉了不少啊？没白出来这趟啊！”
“那是宫主教导有方……”雨笼谄媚地笑着，都不敢露出痛苦的表情来。
华彦卿在一旁看见了，回头低声地不知和颜紫庭说了什么，然后拉了他的手转身就要走。水月心却忽然出现在他们跟前，杏眼大大地睁着，指着他的鼻子说：“你对他说什么呢？是我的坏话吧！”
颜紫庭微笑地俯身说，语气柔软温和：“你知不知道？你已经找到一个很喜欢你，你也很喜欢的一个人了。记住，可不要弄丢了。”仿佛安慰孩子，轻轻地抚摸了一下她的头发，剔透如水晶的眼睛里流转溶溶银月，宛如梦幻。
水月心傻了似的看着颜紫庭的眼睛，不自觉地向后退开了一步。她眼睁睁地看着颜紫庭从她身边过去了，那双水晶一样的眼睛带着笑，可那溶溶银月般的目光再也不会看着她了。还有他身边的那个人，笑起来眼角会闪烁金灿灿的光，明明那么像、那么像，却都不是她的。
曾经有个人很喜欢她，会抱她在怀里柔声地和她说话，会牵着她的手带她去天涯海角。只要她喜欢，哪怕只是睡梦是嘟囔的言语，他亦会竭尽所能地替她找来。会看着她笑，会陪着她伤心，会一点一点地教她喜欢的、不喜欢、却任性要学的一切……只是，仿佛只是很短的一瞬间，那个人就不见了。她想起那飘散在冷风里的月白色光点，还有那只有黑白二色的身影里紧紧闭住的眼睛。
可那个时候，她的心里还想着另一个很重要很重要的人。那个人不喜欢她，只是把她当成孩子。她也亲眼看见他死了，沉入海底，却在拥抱的瞬间化为灰烬。他们之间，连一个相依相偎的爱情都不能拥有。
谁能来告诉她，她喜欢的到底是谁？
水月心摇摇荡荡地站在山顶，紧紧地抱住自己的身子。眼角的泪水在清冷的空气里渐渐风干。她抬起头来，却只看见一张傻乎乎的脸，清秀干净，却远远不及雷天海，更加不能和符中书相较。那只是个傻子、奴仆、男宠，如此卑贱，却不知不觉陪了自己几十年。
你说的是这个人吗？你是在辱骂我吗？
水月心几乎想狠狠地拽住颜紫庭的衣襟问他，可终究只是抱着自己，任由他们走远。看着那两个人，仿佛看见自己最喜欢的两个人忽然间活过来了。只是不认识她了，成了陌路的人。而他们却会牵着手，会在这个世界上相依相偎地渡过漫长的一生，直至海枯石烂。
这是怎样的世界啊！
难道，是她自己任性地将幸福早早耗尽了……
水月心狠狠地咬了咬嘴唇，猛地一瞪眼，朝着雨笼厉喝：“你！过来！”
雨笼连忙巴巴地跑过来了，谄媚地笑着望着水月心，弯着腰，一副奴颜卑膝的模样。
水月心看着他，眉头渐渐地皱了起来。忽然地叹了口气，抚摸着他的脸说：“要是你能聪明点……”她摇摇头，侧过脸望着山上山下灯火通明的一切。烟火在头顶不断地盛开死亡，那魂魄却仿佛在她的眸子里存活下来了，绝艳哀伤。她凄苦地笑起来说：“雨笼，过几天你陪我去冰海玩玩吧。我好久没去过那里了……真是怀念呢。不知道现在还是不是那副模样。”
雨笼连忙点头答应：“好啊，好啊。宫主，我都没去过那里呢……”
水月心回过头来看着他的眼睛。那是双很普通的眼睛，没有溶溶银月，也没有金灿灿的光辉，一如他的人，只是干净清秀。可水月心已经很久没有见过这么朴实无华的眸子了。她忽然间想起来，她从来没有这么认真地看过雨笼的眼睛。她不由自主地抚摸着雨笼的脸颊，嘴角微微地笑起来。
小妖精可不知道山顶上发生了什么。突然间在人群中看见了潜光，一下子不由得把雨笼给忘了，笑嘻嘻地向着潜光打招呼。
“潜光，你怎么来了？”
潜光走过来，一笑说：“替人送一样东西。”
“哦。”小妖精心里有点好奇，但总觉得就这么直接问不好，忍住了，挠挠脑袋傻笑了一下。倒是潜光问了：“你怎么不问问我是替谁跑腿？送的又是什么东西？”
离小叶眨眨眼说：“要是你本来不想说的，我这么问你，你为难了怎么办？”
“你真是傻，要是我真介意被你知道，就会找个别的理由搪塞过去了，怎会告诉你我真实的来意？小妖精想得倒多，就是傻了点。”
“哦！”离小叶脸色有些红红的，不好意思地笑，“那你就告诉我呗。”
“哈，我现在偏不告诉你！”潜光狡黠地笑起来，眉眼完成一线弦月，容颜干净漂亮。笑得如此张扬，骨子里依然透着一股贵公子的气息。
离小叶倒也没怎么生气，嘟囔了一句：“你欺负人。”也就罢了。潜光却忽然靠过来，微微矮下身子，附耳小声地说：“喂，小妖精，你最近有没有空啊？”
小妖精不明白他的用意，睁大了眼睛，点了点头：“有空啊，我一向很有空的。你要找我帮忙吗？”说到这，离小叶有些不好意思了，捧住脸扭着身子说，“哎呀，我可什么本事也没有，要是忙没帮上、反而坏了事那可怎么办？”话虽这么说，小妖精却巴不得潜光来找她帮忙呢。被离随夜欺压久了，难得能显显本事，她高兴还来不及。
潜光眉开眼笑地说：“你别这么妄自菲薄嘛，我倒觉得你挺厉害的。对了，上次那辆马车还在不在？我还想借它一用，看，这一路走来，我的鞋底都快磨穿了。”潜光可怜兮兮地把脚抬起来。他今日穿了一身褐色的衣服，仿佛普普通通的样子。可明眼人就算看不出质地好坏，也能一眼瞧出那样式绝对不是小店小铺所能做出来的——完全是合着他的身形气质制成，穿在他身上，淡淡地便流泻一股华贵的气息。可那双鞋却极为惨不忍睹，样式老旧不说，还磨破了便，布质的鞋面都已经磨得起了毛刺，鞋底也只剩下薄薄的一层，似乎在多踩几脚就能洞穿。
他这么一身打扮，稍微有点见识的都知道他是故意这么做的。更何况以他的本事，这么高、这么大的昊天宫都能几步跃上，怎可能因为从长安到这儿的路程而把鞋磨得老旧？要是小妖精能仔细看看，就会发现那鞋底虽然薄而旧，却不沾一点尘埃，就仿佛清洗得很干净的一双旧鞋，刚刚套上一个人的脚面。
可惜，离小叶只是个傻乎乎地小妖精，她只是看了一眼，就真的替他可怜起来。万分不好意思地说：“那马车不是我的。小绿绿说要回幽冥，那马车也别他带走了。早知道会遇到你，我就问他借一下了。”
潜光失望地说：“这样呢，这是可惜。不过这也不能怪你，只能怪我命苦。”
离小叶忽然摸了摸自己的口袋说：“不过我身上有钱，是云湛宫楚宫后给我的见面礼，我可以拿它到山下租个车，那样不就行了？上次我拿了你那么多钱，还没谢谢你，你可不能和我客气！”
潜光一副感激涕零的模样，就差抱着离小叶转圈子了。他拽着小妖精的手说：“你果然是个好人啊……你怎么帮我，我什么也不表示就这么走了，那就太说不过去了。这样吧，不如我带你去长安玩吧。那可是我的地盘。”
一说到去长安，小妖精就自然而然地想到了华崇和依依，不由得犹豫不决起来。她这妖精一向爱热闹，就喜欢到处地玩闹，只是实在是对这两人没好印象，她胆子还小，这么的就和潜光走了，不知道师傅离随夜会气成什么样。
潜光在一边循循善诱：“我可以带你去皇宫里玩哦！还能让你见见我哥哥，他可是个百年难见的美人呐……”
小妖精来了兴趣：“有紫庭漂亮吗？”
“你见了不就知道了吗？毕竟每个人的眼光都不一样。”
离小叶的兴趣真来了，对着手指，脑子里转悠来转悠去，只有一件事是她心底里的疙瘩。
——要是师傅发火了怎么办？
——可是有美人看呐，还能去皇宫里玩……
——茅山派已经很久没有打扫了。
——师傅那么懒，也该让他自己干干活了。反正，他平日里也老凶我。
……
看看潜光纯朴自然的笑颜，离小叶作了好半天的思想斗争，终于咬了咬牙说：“那我们就悄悄地去哦！”
潜光点点头，笑容如阳光灿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