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五  恍然不再年少
水月心站在昊天宫重华殿的台阶上，看着华彦卿的眼睛。她想，这双眼睛真好看啊，要是能挖下来，放在床头的水晶盒子里天天地看，那该多好。
她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不自然地低下头揽住自己的头发。华彦卿有些奇怪地看着这个女人。他不认识水月心，直觉上感觉她妖异邪气，不明白雷老头子怎会和她这么熟。他正打量着水月心，却见她抬起头来，眉眼里水波潋滟。
水月心笑着对他说：“喂，我们商量个事怎么样？”
华彦卿眉毛一扬，懒怠地说：“我们又不认识，有什么事好商量的？我也不相信你能有什么好主意。你爱玩就找别人玩去！”
雷老爷子酌了一口酒，笑嘻嘻地斥责了华彦卿一句：“小子，怎么说话呢？这可是檀宫水宫主，说话给我好听点。”华彦卿也不言语，他可不会听雷隐的。在直觉上讨厌一个人后，想让他改观还真有点难，更何况，凭水月心的作风性格，想让别人喜欢还真不容易。
水月心掩嘴笑着说：“我还没说什么呢，你到一杆子把我打翻了。”灼灼地看着华彦卿，越看越觉得他像雷天海，虽然性格外貌毫不相似，可那双眼睛金灿灿地会说话，比太阳还要耀眼。她不禁想，这个要是醉了会怎样？笑起来的时候，眼睛会不会细眯如弦月，眉梢上洋溢着清新爽朗的味道？
她摇摇头，有些苦笑起来，向着华彦卿不依不饶地问：“我说，你不要娶那个男人了。他有什么好的，又不能替你生孩子。只不过长得好看点罢了。”
“闭嘴！”华彦卿眉毛倒竖，真火了。
雷隐懒洋洋地说：“心儿小妮子，你别这么玩他，他脾气烂着呢，发起火来连我这个作老子都敢拿刀砍。”他嘴上这么说，眉眼却在笑。其实华彦卿怎会这样做？倒是他老拿着自己徒弟开涮，动不动就玩偷袭，还美名其曰试探他的功夫，硬生生把华彦卿的倔脾气一股脑地全逼出来了。
除了在颜紫庭的事情上，华彦卿其实个好脾气的人，只是有时候有点倔，跟他只能来软的。好言好语地和他说了，他便板不下脸来。华彦卿性子直爽，为人也讲义气，在昊天的人缘倒是很不错。换句话说，整个昊天，能逼得他发脾气拿剑砍人也只有雷隐了。
不过打打闹闹，也是乐在其中。等年纪长了，回想起来，才能明白其中的安慰。
水月心却犯了他的禁忌。他最讨厌别人过问颜紫庭和他的婚事。原本他就知道在一起不容易。两个男孩子，怎么说都说不出理直气壮的道理来，水月心却赤裸裸地把一切揭开了，他能不恼火？可今天不一样，他不想为了这么个女人搞得不愉快，只是嘴上不饶人地说：“你看起来就像没长好的小女孩似的，心思倒毒。我娶谁管你什么事？你要是看上我，想嫁给我，下辈子都没戏！你要是喜欢，这里这么多男人，你随便找个嫁了，说不定有人就喜欢你这样没发育好的。”说完转身就走。
人群里，颜紫庭看见华彦卿向自己走来，不由得微笑起来。眉梢眼角闪烁银白色的月华，容颜剔透宛如水晶。
“又和别人怄气了？”颜紫庭悄声问他，光彩流华的眼睛看了看华彦卿的身后。
看见他，华彦卿的心情就莫名地好起来，挠挠头说：“没什么，跟一个孩子闹着玩呢。”说完，望着颜紫庭傻笑起来。
另一边，水月心的脸早就气得绿了。这么多年，她古古怪怪的性格大部分是自己假装出来的，骨子里还是曾经稚幼的模样。她最讨厌被人说成小孩子，华彦卿还直指她身形问题，气得她几乎要哭。她脾气本来就不好，气得几乎要哭。忽然地一跃身，高高地跃上山头，追在华彦卿身后。那瞬间，她看见华彦卿正对着颜紫庭憨憨地笑，漂亮好看的眼睛金灿灿地亮起来，脸上还带着孩子气的表情。
忽然间，心软软地虚弱下来。她愣愣地站在月光下，娇小的身子仿佛随时要被风吹落。
颜紫庭却走过来了，低着头，微笑着看着她，剔透精致的容颜宛如梦幻。银光烁烁的天地间，只能听见他柔软的呼吸。
耳边，只能听见他温和的声音：“是彦卿欺负你了是不是？别哭，我会教训他的。”
华彦卿在一旁听见了，倒也不觉得有多委屈。在这个世界上，也只有颜紫庭可以让他乖乖受教了。
听他这么说，水月心真的觉得伤心了，忽然揉着眼睛哭起来。堂堂檀宫的主人忽然间成了虚弱无助的孩子，在热闹的重华山峦上嚎啕大哭起来。
有一双温柔的手轻轻替她擦去眼角的泪，不带一点情欲的味道，只是把她看作受伤的孩子，好心地安慰她。
素白宛如莹玉的手在水月心的眼前晃过，淡淡地仿佛笼着一阵清香。水月心却忽然想起满襟的血红。曾经有个人也有这么一双好看的手掌，可是咳嗽起来的时候，鲜血染透指尖，素白的衣衫上落下一片淋漓落血，如桃花满襟，凄厉哀绝。
她看着他整日整夜地咳嗽，鲜血一点一点地散失殆尽，却会强撑着对她笑，会抱她在怀里在檀宫主殿之顶看月升月落。明明病得厉害，却把她当成傻子，说自己还能活很久很久，久得让她无可奈何地要讨厌他、厌恶他……
在一天清晨醒来，她发现那个人搂着自己入睡的人依旧闭着眼睛。而不是看着她醒来，银灰色的眼睛里面会带着笑。她慌张地握住他的手，那手竟然是凉的，没有温度……
她发起抖来，她知道他终于离开她了。可是她不敢相信。明明昨夜他还陪在她的身边，会笑，会安慰她，会握着她的手，会怕她不开心……
那瞬间，她的天地坍塌了。她忽然发现在这个世界原来还有一个很重要很重要的人。可明白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她紧紧地抱住那个人，浑身颤抖着，眼泪不知不觉地流了下来。
你回来啊，你回来啊……
你这么走了，我怎么办？
你回来啊……回来啊……
不要走……
眼泪，一滴一滴地落下来，顺着脸颊滑落一道凄楚的弧线。
今天，她也在哭泣。她站在重华殿山峦之巅，忽然地又看见那双素白好看的手掌。水月心忽然地抓住那双手，哭泣地喊：“你不要走，你不要留下我一个人，我不要一个人待在那个鬼地方……你不要走……”
不要走……
颜紫庭错愕地愣在当场。华彦卿却一皱眉，跨步过来，将颜紫庭拽在自己身后，气鼓鼓地对水月心说：“他是我老婆，不是你的！”
水月心咬了咬嘴唇，抬起泪水迷蒙的眼睛，狠狠地看着华彦卿。忽然用力地推了他一把，带着哭腔大声叫喊：“你们都是坏蛋，竟然都不要我……把我当傻子、当小孩子……”猛地捂住脸，虚弱无力地蹲下身，低声地抽泣。
华彦卿冷哼了一声，一抬头看见雷隐也上来了，不由地一把把他拽到身边问：“你这是哪里请来的客人？疯疯癫癫的。老头子，你难道是来拆我的台的？”
雷隐悄声在他耳边说：“一个小姑娘，你还跟她一般见识？你好好看着就行。你老婆肯定有本事搞定她。跟我去那边，我们父子俩好好喝一场。”
“不干！我才不走。要是紫庭被这臭婆娘抓走了怎么办？”
“嗨，娶了媳妇忘了爹了。行，不过，这回你给我收收脾气，别把事情搞糟了。”拍拍华彦卿的肩膀，雷隐笑眯眯地闪身离开了。
颜紫庭已经蹲下来，小声地安慰水月心了：“别哭，别哭……”想替她抹眼泪，手却被水月心“啪”的一声打落了。
她抽泣地喊：“你这个大坏蛋，明明说会等我讨厌你、厌恶你的时候才死的……却骗我……把我当傻子一样骗……”
华彦卿在一边脸都青了，可看见颜紫庭微笑着对他摇头，只得咬牙忍了。
颜紫庭柔声问：“除了这件事，这个人还骗过你什么？”
水月心渐渐停下抽泣，愣愣地看着地面，好久，才硬硬地开口说：“我怎么能知道？骗没骗过我，该是你最清楚……这个人不就是你吗？……”忽然间咬住嘴唇，双手紧紧地绞在一起。
明知道不是符中书，可骨子里那么酸、那么疼，只想着能再一次看见他，就如同那次妖界的邂逅，他带着她看月亮。
颜紫庭忽然叹息起来：“你很喜欢那个人吧？他在你心里这么沉、这么重，想起来的时候，连呼吸都能感觉疼痛。既然是这么重要的人，你怎么可以简简单单地就认错人了。他要是知道了，该多伤心？你明白的时候，又该多伤心？”
水月心愣了一下，忽然又冷笑地站了起来，灼灼地看着颜紫庭的眼睛：“笑话！他要是知道自他死后我的所作所为，怕是要气得要活过来撕烂我的肉！你知道我有多少男宠吗？我今日还带了一个过来，你有没有兴趣见见？”她上上下下打量了颜紫庭一会，暧昧地笑着说，“当然，比其他，你可要长得好看多了。有没有兴趣和我回宫？我会待你好一点的……哈……”
华彦卿冷笑着将颜紫庭挡在身后，剑眉倒竖地看着水月心。水月心却忽然如蝴蝶似的飞掠开了。她朝着山下喊去，眉目间的笑有些木然哀怨：“雨笼，你给我滚过来！”
山峦间回声阵阵，如同凄绝哭泣。水月心微微倾斜脑袋，眼珠里有一行泪就要夺眶而出。她仿佛没人要的破娃娃，孤苦无依地在山峦之巅喊着一个熟悉的名字。
没有人回应她。她就这么孤零零地站在那儿，无助地、可怜地、无声地哭泣……
是否，在这个世界上，再也没有人能喜欢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