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檀宫水月心
    眉眼上浅浅的一抹金粉蜿蜒而下，一如细细的流苏，纤长玫瑰色羽毛附着在眉毛上，颤颤欲落。如此沉重的眉妆下，却是清澈的宛如孩童的眼睛。
    她微微眯起眼睛，慵懒地躺在长椅上，吃着身旁清俊男子递过来的葡萄。忽然睁开眼，笑着说：“跟以前的几个人比，你还真是不中用，说话也不好听，就连递个葡萄也递得寒酸难看。”猛地拿起手边水晶盘里的一粒深紫色葡萄，向男子丢过去。男子没反应过来，愣了一下，那葡萄便贴着他的脸飞过，掉到了地上。
    她叹了口气说：“你看吧，连个葡萄都接不住，换作以前的那些人，就算我丢到天边，他们也能稳稳地接在手里，笑着吃下去。”
    那男子傻兮兮地问：“那宫主，我就真没有一点优点？”
    她白了男子一眼：“雨笼，你唯一的优点就是和他们不一样。不过，这个优点没什么大不了的，我水月心是个很喜新厌旧的人，前头那些人各有各的特点，还不是被我舍弃了？你要是想待得久一点，可要记得好好地讨我的欢心，我开心了，自然留你久些。”
    她抬起手，轻轻抚摸雨笼清秀干净的侧脸。雨笼很温顺地弯下腰来，将手里的葡萄放进她的嘴里。
    有个女子跑进来，丝毫不理会眼前的场景，径自在她跟前跪下，贴着水月心耳朵说：“宫主，叶碎城拿到信了。要不要现在就杀了她。”
    水月心缓缓坐起来，慵懒地整理了一下衣衫。雨笼愣在一边没有动，她略带恼意地扫了他一眼，他才反应过来，替水月心按摩肩膀。
    女子仰着脑袋等水月心的指示，可她只是幽幽出神，半晌才开口说：“你明白我为何要把那份信放在离小叶身上吗？”
    女子摇摇头。
    她露出一个浅浅的笑容，慢悠悠地说：“我当年没有将她打得灰飞烟灭，反而留了她一条命，就是想让她来找我。我给她留了两条路。第一条路，她需要历经千辛万苦才能获得重生，而另一条路就简单多了，只要有一个极千万诅咒于一身的人的血喂养她五年，她就能恢复从前的能力。这条路确实很简单，连人也给她准备好了。恰好就是她逃出来的那一天，有这么一个人从长安出来，就在路上让她清清楚楚地感觉到了。什么事都是正好，颜潇雪被秘藏在长安华丞相府，颜紫庭却不知道，更何况她长得还和颜潇雪很像——她们是同父异母的姐妹。一切一切都仿佛是为她量身定做，引诱着她跳下去。而事实上这件事确实是我在引诱她，我算好了时间让她逃出水牢，连路都给她选好了，就只有那么一条路没有人守备。她好不容易逃出去，倒在那儿，瞧好看到颜紫庭的船经过。我就是想看看，孤傲的叶碎城会不会低下她‘高贵’的脑袋！”
    “哈，果然，她跳下去了。明明知道这是个陷阱。为了报仇，她不管檀宫忌血的禁忌，冒着她妹妹的名义贪婪地喝下颜紫庭的血，只是为了活过来。原来那么高傲的人堕落起来也和普通人没什么区别。雨笼，你觉得我可怕不可怕？是不是很变态？”
    “啊……”专注于按摩的男子一下子没反应过来，张大眼睛不知所措地看着前方。
    水月心叹了口气：“就知道你会是这个反应。算了，你什么都别说，我怕你一开口，说出来的奉承话难听得想让我立刻就杀了你。”她低下头，看着蹲在地上的女子说，“你听明白了吗？没明白也没关系，反正我一向是个怪人。我交给离小叶的信就是要她拿走的，那里有见苏涯的信物。我就是想让叶碎城来找我。只伤她一次怎么足够？我要让她一次又一次地尝尝无能无力的痛苦。”她一直都是懒洋洋的声音，只是说到最后一句的时候忽然间恼怒起来，仿佛叶碎城的肉就在她嘴里，以至于每说一个字便是重重的咬牙切齿。
    说完，她便又累了，懒洋洋地靠在雨笼身上，神游天外，嘴里自顾自地念叨：“不过，她也算干了件好事。至少颜紫庭身上的诅咒大半都到了她身上。她手里有了信物，苏涯当然不能拒绝她，说不定过个三五十年的，她就能回来找我了。檀宫这么冷清，好久都没有好玩的事情发生了……你下去告诉众人，叶碎城的事情不用理会，大家该干什么就干什么，要是哪天我被她杀了，你们也不用替我报仇，她想做檀宫之主就让她做，你们也可以抢。其实，这个位子并不怎样，做久了尤其没意思……”她摆摆手，打了个哈欠。女子明白，立时退了出去。水月心抬眼看着雨笼：“你陪我出去走走，这里太闷了。”
    雨笼连忙扶她起来。水月心个子纤小，她又懒，一站起来就喜欢靠着别人身上，远远看去，就像是一个孩子依偎在别人怀里撒娇。
    走出宫外，碧绿色的天地连空气都是透着绿意的湿软气息。高低错落的树木密密麻麻地生长在每个角落，到处都是青苔，连石头都变得滑腻，踩起来毫无着力感。藤蔓植物蔓延得很厉害，粗细不等的枝条上结满了五色斑斓的花朵，有些结了实，黑黑白白不起眼的果实，却有着浓郁之极的香气。
    不远处有一个巨大的绿潭，水面上一个个大小不一的涌泉吞吐着墨绿色的潭水，各色的蝴蝶蜻蜓成片成片地掠过去，密集的树叶遮住了阳光，光线透不进来，潭水显得异常地暗。
    水月心忽然懒洋洋地惆怅起来：“雨笼，你觉得檀宫是个怎样的地方。”
    “啊……”雨笼又愣了一下，猛然瞥见水月心眯着眼睛冷瑟地看过来，连忙接口说，“檀宫很好啊，特别漂亮。”
    “漂亮？”水月心连冷笑都是慵懒的，“你是没见过昊天宫和云湛宫，那才叫漂亮。檀宫又热又湿，一年里七八个月在下雨，灌木和藤蔓不停地长。还有这些该死的虫子，我看了就恶心。你也真不会说话，连说奉承话都假得让我开心不起来。”她捏捏他的脸，摇摇头，甚是无奈。
    这回，雨笼连话也不敢接了，只是傻笑地看着水月心，一脸没有心机的模样。
    水月心忽然暧昧地笑起来，食指点着雨笼的脸颊说：“你知不知道当我厌倦一个人的时候，这个人会有怎样的下场吗？”
    雨笼很老实地摇头。水月心见了，一脸“就知道你会是这个反应”的表情，说：“你还真是这群人里最笨的。难怪这么快就要让我讨厌你！你看看后头！”
    雨笼赔笑着回头。远方，巨大潭子里碧绿的潭水忽然剧烈地滚动起来，渐渐地看见一袭幽幽的绿光刺破深暗的湖水。雨笼张大了嘴，眼睁睁地看着一条碧绿色荧光四溢的大蛇呼啸而出，看起来至少有七八丈长。
    水桶般粗细的绿蛇吐着红信缓缓靠近，雨笼来不及惊呼，忽然一翻白眼，便晕倒在地。水月心见了，脚尖勾了勾他的胳膊，鄙夷地说了句：“真是个胆小鬼。”
    那大蛇缓缓靠过来，绕在水月心周围，忽然开口说：“他还算好的了，只是昏了过去，以前的几个不是吓破了胆，就是吓疯了，还得我给他们还魂。总有一天，我得在自己的额头上写上‘我吃素不食荤腥’几个大字，免得再这么耗神耗力。”
    水月心将手绕上蛇颈，就这么吊着身子撒娇：“你就别抱怨了，碧海。难得有让我觉得意思的事情，你累一下也没关系嘛，反正你老躺在潭底，再不出来动动，可真要成老骨头了。”
    碧海吐着红信，无奈地说：“小妮子真是任性妄为，连最基本的尊老都忘了。来，到我身上，我背你玩一圈。”说着，一低身子，将水月心驼在身上。
    水月心俯在碧海背上，脸颊紧紧贴着它冰凉光滑的鳞片。她仿佛又变成了曾经那个赤着脚站在雪地里哭泣的孩子，纯然幼弱得没有一点心机。她在天上看着广阔的檀宫世界，密密麻麻的绿色遮蔽了潮湿滑腻的大地，只能隐隐地看见檀宫主殿微露的一角，那辉煌的金色几乎要耀花人的眼睛。
    碧海带着她翱翔在天际里，云雾在身边缓缓分开，水月心孩子般地探出手去触摸这不可能抓住的云，回手到眼前，只有一掌心的水珠。
    碧海问她：“心儿，你到底要玩多久？这些男孩子你真的一个都不喜欢？那要怎样的你才看得上眼。”
    水月心嘟囔着说：“我喜欢长得好看的。”
    碧海说：“最好看的莫过于昊天温流。你要是喜欢他，我们现在就去昊天宫。”
    “才不要！”水月心抚摸着碧海碧绿色光滑寒冷的鳞片，“他是很好，可惜不是我的。我要的是一个真正喜欢我的人。”
    “那你不如扮无知善良的仙女，下凡去，说不定会还有个老实地男人捡了你的衣服让你嫁给他。这种男人肯定会真心爱你。”
    水月心生气了，坐起来，娇嗔道：“你怎么也这么俗了？竟拿那些人意淫出来的故事来戏弄我！我怎么可能喜欢那种庸俗愚笨的小贼？要真那样，我还不如喜欢他呢。”她指着下头，原来雨笼已经醒了，不知用了什么办法竟爬上了檀宫主殿的屋顶，正站在那儿向着水月心挥手。动作一大，他的身子就稳不住了，左右一阵乱晃，吓得他脸都绿了，连忙趴下来，死死抓着屋檐，却依旧抬高了脑袋，向着水月心的方向傻笑。
    水月心连翻白眼的力气都欠奉，趴回到碧海身上，懒散地戳着碧海的鳞片。
    碧海叹息说：“我真怀念以前的你，那个赤着脚站在雪地里孤零零哭泣的小女孩……”
    “现在的我让你讨厌了？……”
    碧海摇了摇它硕大的脑袋：“年纪大了，就喜欢念旧，总觉得过去的东西比较好……”
    水月心愣愣地出神，半晌才又幽幽地说：“我们回去吧，再不回去，那个傻子可真要掉下来摔死了。”她看着下头傻笑着趴在屋顶的雨笼，不明白自己为何这么久都不把他赶出宫去，明明那么地讨厌这个人。
    可能自己也老了吧，懒得都没精力一个个地换人了。这个傻是傻了点，可至少不吵不闹，听话也算是个很大的优点吧。
    水月心想了想，仿佛找到了留他下来的借口，忽然间微微地笑开了，一如从前干净明朗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