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2章 朱砂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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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怨恨
日子一天天地过去了。女人的肚子已经过了预产期,却依旧没有生产的迹象。
赵小虎子有些急,他觉得是自己没能力让女人吃好的原因造成的。当女人哀伤地告诉他她是生不下这个孩子的话后,他依旧觉得是自己的过错,害得妻子心里都不安定了。
但天气越来越冷了。家里的钱早用已用完,上次的粮食也早就吃完了,现在只勉勉强强地靠着宋嘉接济的粮食过活。
赵小虎子是打定决心不要宋嘉的接济了。可在饥饿和大着肚子的妻子面前,他却无能为力。他的身体越来越差。上次摔断的腿勉勉强强地接上了,依旧使不了力。
村子里的流言越来越盛,对于女人的指责渐渐地大声起来。他们毫无理由的就将恶劣的天气怪罪在女人身上,仿佛这一切都是她带来的。
她是个灾星啊!——他们在背后互相地传言。
女人不敢出门了。成天地躲在家里照顾憔悴的丈夫。她想,待男人的身体还一些,能做木匠活的时候就离开这儿。她不能再拖累他了。
可惜事情常常是不如人意的。还没有等到男人好起来的那天,更大的灾难便降临了。
天气实在是太恶劣了。而且有一直坏下去的趋势。有钱的人都逃进城里去了,留下来的都是穷得、老的、小的以及又放不下的念头的人。
村里的人们慌张了,他们隐约地感觉到,再不快点行动起来,他们便都要死了。
毫无头绪的时候,他们渐渐得把目光转向了女人身上。
这一切都是她带来的,她是吃人精魂的妖怪,不然她男人怎会那么快就不能动了?
于是,在一个很冷的月夜,所有的人都自发地聚集在一起,朝着赵家走去。
那一天雪停了,月亮很大,晃晃的白光投在雪地上,一片刺目的白里能看见一群狰狞的面容。
女人本来和丈夫并躺在床上,忽然间惊醒过来,她的心跳得很厉害,以至于再也睡不下去。她看看身旁的男人,依旧睡得很熟,便悄悄地下来,小心着不要惊动他。
女人穿上鞋来到外屋,不敢点灯。忽然,听见外头传来沙沙的踏雪声。女人好奇地将窗户打开一条缝。
寒气瞬间涌了进来。女人睁大了眼睛,眼前的景象完全让她震惊住了。那么多的人,男男女女,老老少少,拿着铲子撬子,从四面八方向着这儿涌来。
女人的心凉透了,几乎停顿下来,继而确实控制不住地狂跳起来。
她几乎要喊叫起来,连忙将嘴紧紧地捂住了——深怕吵醒男人。
她慢慢地掩上窗户。靠在墙面上茫然无措。她明白这些人是来找她的。即使她什么都不知道,即使她什么都没做。
女人想,她不能再拖累男人了。他已经很累了。她抹了抹从眼角溢出来的泪珠,吸了吸鼻子,努力地睁大眼睛——就算死,也要看清那些人的模样。
可她看见了一张很憨实的脸。男人拄着拐站在她跟前,温柔地看着她。
他其实一直都没睡着。
赵小虎子说:“你别怕,我出去一下就回来。明天我们就离开这儿好不好?”一直到现在,他还是很尊重她的想法。他只是太喜欢她罢了。
他没等女子点头,就拄着杖开门走了出去。他将门关住了,在门外沉着嗓子说:“我从来没要求过你什么……我只是希望你能答应我一件事——别出来。我不会有事的,小时候有个算命先生给我看过像,他所我此生有个很大的灾难,不过有贵人相助,总能迈过去。那个贵人,应该就是你了……放心吧,错了我也安心。”
男人说完便离开了。他朝着人们走过去,他走得很慢,拐杖用得很不顺手。可是在那个瞬间,男人的样子变得从未有过的坚强。
女人在屋子里哭了。
她不知道该怎么办。他从没有要求过她什么。他说的那么难过,她怎么能不答应他?可是到底该怎么做啊?
她从未如此恼恨自己的无知。她一向是懵懂的、无愁无虑的。可今天,她看见男人走开了,泪水不由自主地落下来,只知道心里头好痛好痛。
她打开窗户,看见男人站在众人前头,挺着腰板,努力地抑制着咳嗽。
忽然间,有一个人人举起了棍子,狠狠地砸在男人肩背上,男人摇晃了一下,跌在雪地里。她几乎能听到骨骼碎裂的声音,仿佛有一双手狠狠地拽了心窝一下,抽搐的疼痛蔓延上来,连脑袋也恍惚了。
她从未如此的害怕。她想:男人怎么了?他倒在地上怎么不动了?他不是答应要回来带她离开的吗?他怎么能不守信用呢?
他不可以骗我的!
泪水蜂拥而出,女人看不清前头倒在雪地里的男人。明晃晃的月光下,天地里飘着血腥的气息。
一切都太可怕了。
女人擦了擦眼睛,忽然间看见无数的人将手中的家伙举起来,男人倒在雪地里动弹不了,他身体那么差,就算只是那样地躺着也活不了多长时间,忽然间那么多人朝着他砸去,他一定活不了了。
一股强烈的恐惧和绝望从肺腑间冲逆上来。如此强烈,宛若灼烧的熔岩充斥在喉咙里。这是抑制不住的欲望,是她几百年来一直茫然的感情。
她忽然间喊起来:“不要。”
尖利的喊叫声划破冷瑟的黑夜,似乎能将月色都划开深深的一道裂口。女子狠狠地推来们跑出来。她跑不快,肚子实在是太大了。可她的脸色是如此狰狞可怖,竟将所有的人怔摄住了。
那是很奇怪的场景,人们高高低低地举着家伙呆立在雪地里,看着女子跑过来将男人紧紧抱住。那瞬间,他们都没有动。
男人却恼怒了:“谁叫你出来的。”可一扭头便看见女人哭得很厉害,几乎呛咳着呜咽,他便责怪不下去了——她也只是个可怜弱小的女人罢了,大了肚子,自己却保护不了她。
女人嚎啕地哭起来,紧紧地将男人搂住。她终于明白自己是爱着这个男人的。
下身忽然间感到一股温暖的水流,她知道是羊水破了。
她终于在这瞬间明白了小枣的意思,只有真正地喜欢上这个男人,她才能变成一个真正的女人。
现在的她终于可以生下这个孩子。可这时怎样一个狰狞的世界!
她想,活不下去了。于是紧紧地抱住自己的丈夫,几乎要将自己揉进他的肉里。她在心里说,你走不动了,但没有关系,我会一直扶着你的,你放心,我不会走了,我真的不会走了。
这个时候远方正有个人踏着月色而来。雪白的颜色几乎融化在雪夜里,只有那双璧绿色的眼睛璀璨如星,是这寒冷的天地里永不熄灭的火焰。
他走过悄无人烟的雪路,走过呆呆的站着的人们,走到绝望的人的身后,然后微微弯下腰,温柔地对着雪地里拥抱在一起的两个人说:“还记不记得我曾经答应过你们的事?我说我会救他的。现在,我来兑现诺言了。”
他直起腰来,冰雪一样的眸子扫过来,盯住了人群里的女人,他认识她,是村子里最好的稳婆,她曾愚蠢地认为小枣就是那个可怜女人的孩子,认为就是她从肚子里拽出来的哇哇大哭的孩子。
只可惜,她是这儿唯一有接生经验的女人。
小枣的眉头微微地皱在一起,语气说不出的冷冽阴寒:“你很怕死吧?”
那个稳婆一时间没明白小枣的意思,只是心一下子悬起来,悬在冰水里。
小枣没等她回答,指着倒在雪地里的女人说:“她的孩子要是死了,你也就不用活了。你可以选择不相信,我一向很尊重别人的意见。不过我今天的心情很不好,不知道自己会做出什么事来。那么我数到三,看看彼此的选择怎样?一……”
稳婆被他看得胆都要吓破了,这是鬼才有的眸子啊,黑暗、恐怖、以及不屑一切的绝情。
她的腿都软了,慌慌张张地连声应着:“我马上……马上……”挣扎地跑过来,要把女人托起来。可女人太沉了,再加上羊水破了,女人没有力气。
小枣的眼睛慢慢地扫过在场的村妇们,宛如利刃。被盯着的女人自觉地跑出来,帮稳婆扶起快要生的女人。
害怕得让她们已经无法选择自己的动作了。
女人被半扶半拖地进了屋子,紧接而疼痛的喊叫声隐忍着传来,躺在雪地里的男人揪紧了心,不知所措地望着屋子的方向,虽然什么都看不见。
小枣略略舒展了眉头,转过头来,看着雪地里的村民。他们咬着牙,畏惧地看着小枣,求生的欲望却在催促着他们去铲除祸害的根源。他们彷徨起来,,拿着铁锹、木棍的手一阵阵发抖,分不清是因为兴奋还是恐惧。
有个男人开口了,是个很高大壮实的男人:“小枣,你也许不清楚,他们是怪物……你也看见了,天越来越冷了,冷得不像话……这太不正常了。我们大家都商量过了,发现这事儿就是从这女人嫁进来那天开始不正常的……我们也得活下去啊……”
小枣忽然间笑起来,有些哀婉的笑容:“放心吧,这件事并不是他们造成的。”
那个男人急了:“小枣,你不知道……”
“我什么都知道。愚蠢的只是你们。”小枣沉着声音,严肃寒冷的表情立时将男人吓退了,“因为这一切都是我造成的。因为有个人恨我,因为我做了对不起他的事情——他是在逼我出来。”
所有的人都愣住了,呆呆地看着小枣。
小枣说:“我会去找他……也许我会死……只是希望你们别告诉宋嘉……”他细细地看着众人的表情,从分毫的眉宇间去了解他们的想法。他看见众人都下意识地在他的目光里垂下头去,手握得很紧。
他听见了他们心底里的话,一切都如他所料。
安静而寂寞的雪夜,这些丑陋的声音显得分外高亮。他想起了他的小嘉,他一旦不在了,他的小嘉怎么在这丑陋的世界活下去啊?
那个人吃饭不会做,洗脸不会叫毛巾,就连起床也要他拽起来给套上衣服。他小小的傻傻的小嘉啊。
在这群丑恶的人面前,宛如绵羊的小嘉只是一个可有可无的存在。这些人饿怕了、冻怕了,忽然间发现钱原来是那么重要的东西。小枣想,要是他不在了,可怜的小嘉怕也是活不下去了。即使不再记得自己,不想自己,也会死在这一群犹如豺狼的恶人手里。
怀壁其罪罢了。
他的心剧烈地疼起来。他想到了他的小嘉,他问自己该怎么办?
他忽然间沉痛地他叹着气,心脏一阵阵剧烈地抽痛,他说:“你们这群可怕的豺狼啊……他明明只是一个长不大的孩子,你们却在心里打他的主意。”
小枣望着这无边际的世界。雪白的世界啊,却遮不住这里的罪恶。他听见有人抽气着说话的声音:“小枣,你怎么会这么想?和叔叔婶婶过了这么多年,你还怀疑我们不成?我们怎么会有那么肮脏的念头。”
小枣冷笑:真是厚颜无耻啊。那么肮脏的心思却依旧能用冠冕堂皇的话来掩饰。你们难道看不见彼此的眼睛吗?赤裸裸的肮脏的眼睛。哪怕有一丝的不忍,我也不会如此的绝望。你们这一群满是谎言的豺狼!
小枣没有说出来,他只是看着他们。在一阵嘹亮的婴儿的啼哭声里,他狠狠地盯住他们的眼睛。
稳婆走出来说:“生了,是一对龙凤胎。”
他没有转头,只是对已挣扎地从雪地里站起来的男人说:“去看看他们吧。”
男人很激动,拄着拐的身子颤抖着说不出话。小枣背着他摆摆手,示意他什么都不用说。现在的他什么也不想听。他只是想到了他的小嘉,小小的、傻傻的、像个孩子的小嘉。
他还在睡呢。他醒来的时候会忘了他,忘了小枣这个名字。可是,他该怎么活下去?
他真的真的会忘了自己吗?
心好痛。
赵小虎子走得远了,村里的男人突然间说:“你不是说这一切都是你带来的吗?那么你有什么资格这么看着我们!早就知道你不是个好东西。你是你娘和狐狸私通生下来的孽畜!你把你娘克死了,你爹也不见了……你就是个祸害!怪物!”他颤抖地把话说完,不知是因为寒冷还是害怕。
他们重新举起了手里的工具,丑恶的面容里有着肮脏的欲望——小枣是这欲望的障碍。
小枣明白,这一切终于来了。这个世界上最可怕的就是欲望啊!
小枣想,幸好小嘉睡着了。他那样小的胆子,看见这一切还不吓着?
他忽然大笑起来,朗声朝着屋子里喊:“你们这些愚蠢的女人,还不出来看着你们的男人!你们真该看看这一张张丑恶的嘴脸,要是错过了,就再也没有机会看到自己的丈夫、哥哥、弟弟竟还有如此血性的一面!”
女人颤颤巍巍地在门口张望。她们看见一个男人举起铁铲向着小枣砸来。可铁铲却在半空中弯折了,像断线的风筝般落在远处。她们看见小枣冷冷地笑起来,就那样简单地抬起手来,将男人的脖子便折成了直角。
男人像空麻袋一样倒在地上,来不及说任何的言语。天地在一瞬间寂静下来,男人女人惊恐地对视着,然后女人慌张地尖叫起来,男人们握不住手中的家伙,所有的人乱作一团。
小枣冷冷地看着这一切,璧绿的眸子里是燃着火光的狐狸的影子。
他们猜对了,他就是狐狸的孩子,只不过不是那个女人生的。
他们也猜对了,他的确是一出生就害死了自己的母亲,只不过不是那个女人。
他不是那个可怜女人的孩子,他只是罪恶的婴儿,二十五年前便出生在这个世界上的罪恶的孩子。他的第一次出生伤害了当时还是孩子的一个男人,他的第二次“出生”害死了一个家庭。
小枣笑了,心想:自己还真是个坏蛋呢。难怪有人这么恨他。只怕这个世界上只有那个小傻瓜才会那么地喜欢自己吧。
小枣低下头,一点一点地回忆两个人的秘密,一岁的时候、两岁的时候、再大点的时候,还有十七岁的那个夜晚,小嘉软软的细细的喘息。
四周好吵啊,吵得他想不起来小嘉坏笑得模样,想不起来他闹脾气时撅起的嘴唇的弧度,想不起来他说梦话时睫毛颤动的频率。
他快要见不到他了,为什么还不让他好好地想想!
小枣不自觉地抬起手来,一个、两个、三个……一个个脑袋在雪地里堆起来,殷红的血浸透了苍白的雪,腥臭的气息禁锢住雪的英灵。
好像安静了点了呢。真好,只要再安静一点他就能想起来了。那个小傻瓜曾经是怎样地抱着自己的呢?还有他软软的像棉花一样的手指戳着自己的感觉,还有他假装生气时小心翼翼偷看自己的模样。
四周安静下来,连孩子的啼哭声都听不见。地上是七零八落的尸体,殷红的血冻成冰块,混杂在雪里形成难看的颜色,而空气里弥漫着一股窒息的气味,沉沉地笼罩着世界。
小枣想:要快点整理干净。小嘉胆子那么小,可不要吓着他。
小枣想把干净的雪铲起来盖住这些,可刚略略地弯腰就有一股血腥气冲到咽喉,吐在出来是浓浓的一滩鲜血。
果然是好不了的伤啊,才这么用点力就不行了。
真可惜,就要见不到小嘉了。
小枣抹去嘴角的血迹,将手心的血偷偷地埋进雪堆里。他转过身抬起头,看见远处的雪地上,那个黑衣的男人正望着自己。
看来,真的来不及了呢。
小枣直起腰,看着男人慢慢地走近了、走近了。看清了那是张怎样的脸——依旧是十八年前的模样,依旧是纤细美丽的少年,只不过变得更加细致,黑白两色的面容宛如冰玉细细地镂刻而成,似乎轻轻一碰便要碎裂。
他终于来了,狠下心了,提着剑来杀自己了。
小枣捂着胸口,心里空落落地疼。
天,又开始下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