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野草 第三章 何处青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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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世上的霸主,究竟有几个能找到自己头上的那片青天?他们中更多的人,不过是活得无趣,才喜欢把任意践踏别人和战争、杀戮当作有趣。感情两个字,对他们来说也许并没有意义,因为他们从出生到死,都只爱自己一个人,只许自己一个人站上最高的山峰。即使将自己的快乐重叠加在别人身上,他们也不会让无谓的感情成为阻挡在前方的顽石。◆
那宛如疾风般驰进辕门的是一匹浑身上下如暗夜般漆黑的战马,高大而矫健,可马上的人偏偏是一个十八九岁、声线中还透着点稚气的少年,一身白色锦袍,头上束发的方巾也是雪白的,与黑色战马形成强烈对比,远远望去恰似一幅天然画卷。那少年生着一张棱角分明的脸庞,两道修长的剑眉,明澈的眼眸,英挺的鼻梁,嘴角微微上翘,煞是俊逸潇洒。从装扮来看,他像是一个书生,但很快就显露出和书生完全不同的利落身手。
“啪!”一鞭奋力挥下,黑马仰天长嘶,撒开四蹄疾跑如飞。少年一声清啸,左臂挽上雕漆宝弓,右手自背后搭上五支白翎长箭,身体朝后一倒,几乎是仰卧在了马背上。飒飒风声四起,仿佛携着眩目的闪电,众将士不约而同地跳了起来,连连惊叹,看似同一个方向射出的五支箭,竟然每一箭都正中不同箭靶的红心!
“弟弟,好箭法!”邢震英挥着右手,露出兴奋与钦佩的笑容。
白衣少年握拳在胸,先前对邢震英示威的神情竟在瞬间全然消散。也许是兄长的赞叹更让他来了兴致,忽见天边飞来一行大雁,猿臂一展,搭上三箭,把弓拉得满满的。战马仍旧在狂奔,少年右手一放,弓弦弹出,紧跟着“咔”的一声,宝弓居然断成了两截,众人大惊失色。可就在这一刹那,天空中忽然掉下了什么东西,有两个手快的士兵连忙上去查看,原来是三只雁从天而降,竟是那少年的三箭不偏不倚地穿过了雁头!
邢清扬在旁不觉摸了摸胡子,双眼猛然睁了一下,但很快恢复了平静。白衣少年这才勒马下蹬,上前向父亲、两位夫人和邢震英行礼。
“哎哟,是什么风把震洲也给吹来了?这箭射得真神,不知我们震英什么时候才能练到这种炉火纯青的境界呢。只可惜这孩子把贵重的宝弓给弄断了,有点美中不足,大人您说是不是?”贺夫人上前握着小伙子的手,满脸笑容,一面把他夸上天,一面不时转眼看着邢清扬的脸色。
邢震洲往后退了半步,垂首冷笑道:“能得到大娘的称赞和关心,震洲真是几辈子修来的福份。不过关于宝弓的事,请您放心,我大可自己再打一张,绝不让爹掏银子,更加不会让大娘的荷包出血。”
邢清扬忽然咳嗽了一声,夺过儿子手里的两截断弓,扔在地上,厉声喝道:“放肆的小子,怎么跟你大娘说话的?都快到成亲的年纪了,行为还这样轻狂,亏你读了那么多年圣贤书,学到的居然就是这些?”
“爹,您明知道比起读书,我更喜欢习武,但为什么就是非要我读书不可呢?我和大哥谁更适合战斗,难道刚才的事实还不足以证明?请您答应孩儿,将来让我和大哥一同去带兵打仗!”邢震洲跪伏在地,向父亲磕了个响头。
“你想带兵打仗?”邢清扬盯着儿子的脸,眼中露出诡秘的目光。
“是,孩儿记得每年生辰时,爹都会问我要什么,可我一件东西也没要过。再过几天,我就十九岁了,今年的生辰,我第一次想向爹要件东西。”
“哦?那么,你想要什么?”邢清扬诧异地抬起了头。
“请爹将覆雷剑赐给孩儿!”邢震洲一字一句,说得斩钉截铁,他的母亲方夫人却攥紧了手里的丝绢,冷汗不由自主地从手心浸透,几乎将丝绢都润湿了。
谁知邢清扬并没有动怒,掀动身后的黑斗篷,转了转眼珠,走到辕门前铺着虎皮的太师椅上坐下,哈哈大笑起来。好半天,他才抬头看了看大儿子邢震英,接着对邢震洲道:“好一个浑身是胆又有大将之风的孩子啊!平日里不开口,这一开口就要为父的覆雷剑,真有气魄!好,很好,那么为父就给你一次可以得到这宝剑的机会,拿去!”
他从一个贴身士兵手中拿过一柄宝剑,朝对面扔去,正落在邢震洲手里。小伙子惊喜得立刻拔出剑来,这真不愧是曾经陪着父亲征战沙场的绝世好剑!整个剑身都由玄铁铸成,通体乌黑,舞得几下,虎虎生威。
“多谢爹给孩儿机会!”小伙子英俊的脸上绽开了阳光般灿烂的笑容。
“震洲,看你高兴成这样,想得到这剑怕不是一两天的事了吧?那你就拿着这覆雷剑,跟震英来一场搏杀好了,谁能首先取得对方的性命,他不但可以成为覆雷剑的新主人,我还可以马上立他为梵灵邢家下一任大领继承人。”
“什么?”邢震洲像是当头被一个炸雷击中,脑中嗡嗡作响,握着剑的右手剧烈地颤抖了几下,贺夫人、方夫人和周围的将士们顿时吓得脸色苍白。
“爹,震洲他……”邢震英上前正要说话,却被父亲无情地打断。
“震英,为父在跟震洲说话,没问你的意见!”邢清扬的声音并不雄壮,但骨子里透出的狡猾与威严却分明令人心惊胆战。
“好狠毒的爹……”邢震洲蹙着双眉,欲言又止,直盯着父亲已生了皱纹但丝毫看不到慈祥的脸,那神情简直冷过了严冬里的千年寒冰。
邢清扬轻笑着,骄傲又闪动着霸气的眼神,早如利箭般刺穿了儿子的心。“震洲,你并没放下剑呢,是在犹豫什么?还是天不怕地不怕的你,也被为父吓到了,不敢上去跟你大哥拼一场?小子,你恐怕还不知道,为父之所以坐上今天这个大领的位置,就是排除了包括亲人在内的所有劲敌。我邢清扬有四个儿子,两个女儿,而有资格得到覆雷剑的只有一人,将来的大领也只有一个,别说爹没教你,要想攀上高山峻岭,就得看谁的手段更狠更辣!”
邢震洲呆住了,手中的剑“铛啷”掉落在地,抬眼之际,他看不清父亲的脸,只看到邢震英在旁悄悄摇头叹息。自己原来是这样渺小、天真,他不过是一个才十九岁的少年,如何斗得过曾经身经百战又老谋深算的父亲?早在童年时,父亲就总是用利刃无情地刺着他内心最脆弱的血肉,刺入一寸、两寸,就是不要他一命呜呼,而要他慢慢滴血。
他终究输给了父亲,输得彻彻底底,眼前没有了覆雷剑,也没有了沙场马蹄扬尘的画面。等他回过神的时候,辕门内外已不见了父母和将士们的身影,搭在他肩膀上的,仍然是大哥那只温暖的左手。他扑到邢震英怀里痛哭起来,哭得像个无助的孩子,弥漫的雾气掩住了面容,空荡荡的教场在雾中那样寂静,那样寂寞。
秋日的鹤平,枫树和桂树漫山遍野,大领府院内也形成了一道幽雅的景致,方夫人坐在花厅里,眉睫低垂,似在发呆又似饱含着哀怨。偶尔一阵风吹过,卷起几片落叶,轻轻飘过她的发际,她将黄叶拾在手里,凝视了好久。
“二夫人,请问您找属下吗?”
花厅门**着一个络腮胡子、头束高髻、看来和邢清扬年纪差不多的青衣人,正向她躬身行礼。方夫人一愣,转过头去,手里的黄叶顺着指间缝隙飘落在地。
“原将军,你果然还在府中,是不是震洲又去什么地方游玩,命令你不许跟去了?”
青衣人无奈地垂下头,眉目深锁,拜伏在地。“请夫人治属下的罪吧,我原天铿身为代辅,没能好好辅佐二公子,弄得公子如今连书也不愿读,连续两日在艺伎院流连,都是属下的罪过啊!”
所谓代辅,就是由大领或大领直系亲属委派到自己的子女身边担任教导、辅助工作的人,霓月九国皆有这样一种高阶职位。而原天铿有些不同,他虽是自青年时代就与邢清扬一同征战沙场的老将,却并非由大领委任,反倒是自请要辅佐邢震洲。但对于邢震洲这孩子,他是又爱又恼,上次和父亲在教场一闹腾,这位师傅悬着的心都险些跳出了嗓子眼。
“原将军,这不能怪你,震洲那孩子的脾气就是这样,他决定要做的事,谁都拗不过他。只是他这样颓废消沉下去毕竟不是办法,我之所以找你来,就是想和你商量个对策,要让那孩子早点振作精神才好。”方夫人话语殷切,似乎把希望都寄托在了原天铿身上。
原天铿摸着下巴,忽问:“其实……夫人有没有想过给二公子娶位公子嫔呢?”
“你说要给震洲娶妻?”
“不错,依属下看,二公子从童年时代起就得不到大领大人的疼爱,成天对着的不是夫人您就是属下,虽然偶尔会去外面玩些日子,可生活仍然又单调又寂寞。他表面看来开朗,心里其实抑郁,而迎亲往往是治疗抑郁最好的办法,如果他娶了公子嫔,就算那位小姐并不是他所爱之人,但有个伴儿总会开心些。况且,男人一旦有了家的责任感,应该就不会日夜流连于艺伎院了,还请夫人斟酌。”
方夫人迟疑了一会儿,“原将军说的娶亲,就这样看来倒是个好办法,不过震洲年纪还小,现在娶妻是不是有点操之过急?”
“夫人这话可不对,当年大领大人娶大妃的时候,不也才十七吗?第二年可是连大公子都给生出来了呢。”
“但是,震洲的脾气很倔强,虽然他嘴上不说,心中稀奇古怪的想法可塞了一大堆,我看这件事至少得先问问他的意思。”
“娘,我回来了!”
两人正谈着,邢震洲突然从门外闯了进来,他双颊酡红,涨得像个蕃茄一样,走路跌跌撞撞,一摇三摆的,看样子是一夜没睡觉,还喝得了个酩酊大醉。他一边晃荡着,一边伸着两只手在半空里画圈圈,嘴里嘛嘛咧咧地念叨着:“怎么……这屋子里那么多人?娘也开始爱请客了么?还……还在夜里请,天上好多星星啊……”
“哎唷,我的小祖宗!瞧你这醉样儿,屋子里哪里有那么多人?加上你不也就仨人儿么?绿桐,还站那里干什么?快点给二公子盛碗醒酒汤来!”原天铿连忙上前扶住他,差不多是用抱的,好容易才把他按到躺椅上坐下,一边急匆匆地唤着外面的丫环。
“咦,你不是……不是原师傅吗?刚刚好……师傅跟娘,加上我,还有绿桐她们,一起来玩几把牌……好不好?唔,还有好多客人呢,一起来过瘾,过瘾……”邢震洲握着师傅的手,突然蹭了起来,手舞足蹈地就往屋角里走,还真要去铺牌布。
“醉成这样还想玩牌?你给我躺下,快躺下!”方夫人挡在儿子前面,用力把他按回躺椅上,担心地掏出手帕,去擦小伙子脸上的汗水。
邢震洲哈哈笑着,好像根本不领母亲的情,伸手从怀里摸出一张宣纸,嘴里不停地嚷嚷:“娘啊,您甭用那姑娘的丝帕擦我一大男人的脸,待会儿我洗澡去,水一泡就干净……嘿,忘记告诉你们了,知道不知道鹤平艺伎院的名伎湘丹?那狡猾的丫头……她居然看上我了,送给我首情诗,整张纸都写满了字儿……我,我就干脆把身上所有的缠头全部都扔给了她,那小嘴儿笑得就跟花一样呢……”
冷不防“啪”的一声,方夫人一个响亮的耳光扇在儿子脸上。“震洲,你看你现在像个什么样子?你能不能学着懂事一点,别惹你爹发火,也别让娘再操心?本来我跟你师傅还在商议要给你娶房媳妇,好让你振作起来,现在看来已经完全没有必要了!把大块大块的银子扔给连钢针都可以看成金山的艺伎,你堂堂一个大领公子,怎么会堕落到这种地步?”
“娘……”
“你别叫我娘!你喜欢风花雪月,就自己疯去,我以后不想再管你!”方夫人强忍着眼底的泪水,转身便叫丫环给她收拾包袱。
“夫人,您这是要做什么?”原天铿一惊,急忙上前拦在她前面。
“原将军,请你去跟大人说一声,我从今天开始就搬到净坛山的道观去住。”方夫人说着,一把扯下身上的外套,朝卧室中走去,“哗”地一声将房门关了个严严实实。
清晨的鹤平教场,天空刚露出第一抹曙光,前来应征的新兵们早已穿着清一色的黑衣,排列成纵队,一个个笔直地站在场中,等待大领邢清扬的到来。凌若杉也在人群里,头上系着块黑布条,遮住赤星胎记,但她似乎并不太喜欢黑色这种被梵灵国人喻为庄严的色彩。等了差不多一个时辰,邢清扬没来,反而是邢震英先到了这里。
或许是还清晰记得昨天拾玉佩的事,凌若杉踮起脚跟,伸长脖子,拼命等着邢震英回头,不过这种方法似乎没有一点作用。邢震英脸上仍然挂着那个充满气质与亲和力的笑容,在方阵前慰问新兵,可他只是在周围转悠,并没走进阵中,哪里能注意到她?好容易见他朝这边过来,她险些就叫出声,不料身旁站着的一个新兵用力碰了她一下,她才发现自己的举动搞不好会乱了军中规矩,连忙收敛了动作。
“参见大领大人!”
凌若杉心里还在郁闷,一片潮水般的声音猛然令她回过了神,原来邢清扬已经大踏步朝这边走来,往罗伞下的虎座上一坐,所有的官兵都单膝跪地朝他行大礼。还好她的反应够快,只是抬眼的瞬间,眼角的余光悄悄扫过邢清扬的脸,那位大人不发一言,只稍微点了点头,将一条腿跷在另一条腿上,全然一个旁若无人、目空一切的高傲姿态。几个将军模样的人站在他的两旁,同时举起右手,飞快地放下,将士们竟异口同声地高呼:“大人英武!大人神威!”
好个梵灵大领邢清扬,难怪数年没有听说他上战场,依然名扬霓月九国,原来是这么个跋扈将军,就差还没穿皇袍了。凌若杉倒抽了一口凉气,然而就在这时,邢清扬已经发下令箭,选拔正式开始。所有的新兵都昂首挺胸,任由邢清扬和几位将军在人群中穿梭,眼光扫来扫去,不到一柱香的时间,三千名新兵之中就被除去了五百人。她瞧着那些被除名的新兵,暗暗哼了一声,照他们这样选法,究竟是在挑强兵还是在选美男?
“你是无名?”正想着,一个军官忽然叫了她的名字。
“是,小人就是无名。”
她立刻站直身子,顺口回答着军官的话,又偷偷望了望回到虎座上的邢清扬,只见他轻轻摆了摆手,军官会意,马上喊道:“除名!”
不是吧?自己又不缺胳膊断腿,竟然连第一关都过不了!凌若杉只觉一块千斤巨石直砸上头顶,身体不自觉地晃动了几下,这邢清扬怎么连草堆里的金子都不捡?他真是明主吗?
“且慢!”邢震英突然走到虎座前,朝父亲躬身一拜。
“怎么了,震英?”
“孩儿有一事不明白,爹为何要将这个新兵除名?”
邢清扬眯起眼睛,看着儿子疑惑的神情,站起身扶着他的肩膀,一面朝凌若杉走过去,一面笑道:“原来你是想跟爹学东西,好,爹就教教你如何挑选强兵。这第一,身体瘦小孱弱者除名;第二,不报真名者除名;第三,不以整个面庞示人者除名。你看这小伙子身材纤瘦,将来极难保证他能立下战功,他又自称无名,不以真名示人,身份相当可疑,不是吗?”
“爹,这位小兄弟我昨天在城门口见过,虽然看起来不太适合作战,但他拾到我丢失的玉佩,并没据为己有,反而追上我双手奉还,可见其品行高尚。相信在我们的军队中,需要的不仅是能征善战的勇士,也更需要他这种能稳固军心、给更多的新兵树立榜样的人。因此,我想爹能够破例一次,收编他入营,要不就当是给孩儿一点薄面?”
邢震英言语恳切,凌若杉在旁见了,心中不禁涌上一阵暖流。她默默祈求上苍,这次一定要让她被选上,否则她恐怕再没别的去处了。可她怎么也没想到,邢清扬不但没点头,还突然伸出手,一把扯掉了她头上的黑布条!
“赤星!是赤星!”
一阵阵惊恐的叫声不约而同地响起,那些离她近的人甚至直往后退,脸上的肌肉颤抖着,仿佛看到了地狱里的厉鬼一样惧怕。抬头之际,正对上老人犀利的目光,她陡然觉得自己在邢清扬面前矮了好几截,就快被一股无形力量压扁了。
“震英,看见了吗?不以完全面目示人的人,就是因为这个,这小子是个天生就带着刑克之命的灾星!他要是入了我们军队,岂不是要我梵灵灭亡?直到现在,莫非你还想说为父将他除名是个错误?”邢清扬指着凌若杉对儿子说着话,语调依然平静,邢震英却已经不敢再吭声。
“大领大人!小的斗胆,请大人斟酌!”凌若杉紧紧咬了一下嘴唇,竟拜倒在邢清扬跟前,引来周围一片哗然。
“大胆刁民,竟敢对大人如此无礼!”点名的军官厉声喝斥她,就要上前拖她出列。
“慢着。”
邢清扬挥手示意,让军官住了口,看到伏在地上的凌若杉,似乎产生了一丝兴趣。“你这小伙子倒有点意思,为了做我梵灵军中一个小小的兵卒,居然肯冒着掉脑袋的危险来求我斟酌,也算够硬气。告诉我,你是从哪里来的?真名和身份又是什么?听着,你最好给我如实回话,否则你这项上人头我可保不住。”
“回大人的话,小人是从霜华来的,本姓凌,名叫若杉,是外务大臣凌秉秋的远房侄子。”她无奈将真名道出,却隐瞒自己是凌家的直系子孙的事实,只盼望邢清扬能相信她并不是霜华派来的探子,就当拿性命和老天赌上一把。
“哦?既然是霜华外务大臣的远房亲戚,为什么不去加入霜华军,反而要翻山越岭到梵灵来?”
“大人,小人额生赤星,是个从小就被亲人和领国遗弃的人,空有一颗头脑和一身武艺,却只能到处漂泊流浪。若大人能给小人一个栖息之所,小人定会肝脑涂地为大人和梵灵尽忠,万死不辞!”凌若杉直视着老人的脸,见邢清扬没有明显的反应,连忙朝他磕了三个响头。
邢清扬沉默着,脸上挂着似笑非笑的表情,半晌才重新开了口:“小伙子,本来听闻你的遭遇,我很想破例一次,不过为何你这个性谁都不像,偏要像我那不争气的二儿子震洲呢?瞧瞧你比我儿子还年轻,野心竟然高过了天,明明心中一点也不服我,还肯低声下气向我磕头。就算这地皮不是铁做的,我都能闻出你脑袋碰地上擦出那股子危险的火药味,跟我邢清扬耍心计?再等二十年吧。”
头顶上,能找到属于她的一片青天吗?凌若杉走在崎岖的山路上,风吹乱了她额前的头发,秋的凉意从指缝中溜过,虽然只能引起一阵轻微得几乎连自己也感觉不到的痉挛,还是在痒过之后隐隐作痛。她开始厌恶起秋天,厌恶起那些枯黄的落叶,无法对自然作出反抗,只能和泥土混在一起任人践踏,够窝囊,也够贱。
抹不去赤星带来的苦难和耻辱,即使从最底层一步步向上爬,老天爷还是瞟也懒得瞟她一眼。邢清扬说得不错,她打从心底鄙视那些麻木的大领们,他们只会把霓月九国长久以来的战乱归结为灾星蔽月,个个都想称霸一方,又有谁想过结束乱世,建立新的国度?战乱纷繁,民不聊生,霸主们却觉得踏着堆积如山的尸体纵声长笑,是理所当然、最值得骄傲的事,她又能如何呢?漫漫红尘中,她不过是沧海一粟,一切皆由天定,就好像鱼不能上岸觅食、猫不能下水游泳一样,她不想做个旁观者,偏偏又不得不以旁观者的身份继续活着,比无根的浮萍还要渺小。
“夫人,请小心些。”
耳畔传来一个女子的说话声,她才发现自己已不知不觉走到了一座道观前。一位荆钗布裙、但举止显露着贵气的夫人,在丫环的陪同下,和她擦肩而过,正走向道观后面的别苑。
别苑建在山崖之上,当凌若杉跟到那里的时候,那位夫人已经遣走丫环,独自站在崖边,眺望远方。简朴的穿着打扮并没有遮掩住她的天生丽质,只是她的面色看来有些苍白憔悴。她在那里站了良久,发出一声无奈的轻叹:“震洲,你为什么偏要和你爹作对?如今你变成那样颓丧,万一有个三长两短,又让为娘怎么活下去?”
“别做傻事!”凌若杉听到她哀怨的言语,又突然低下了头,只道她要自寻短见,猛然冲上前去,一把抱住她的身子,将她拉了回来。
“小伙子,你这是做什么?快放手!”
听到方夫人的惊呼,凌若杉才想起自己是一身男人装束,连忙躬身给她赔礼道歉:“这位夫人,真是抱歉,我以为……以为您要跳崖寻死,才会出手冒犯,请见谅!”
“你……其实是个姑娘吧?”方夫人打量了她一番,脸上突然露出了微笑。
凌若杉吃了一惊,大概是之前她抱住她的时候,无意中露出了马脚,想到这里,她不禁脸上一热,泛起红晕。
“瞧你额头上生着赤星,是个可怜的孩子吧……”
方夫人伸手触到她的前额,眼中泛动着泪光。
“是不是因为这赤星给你带来了无穷无尽的苦难,所以你才会上道观来?”
“夫人,您……不害怕这东西吗?”
凌若杉心头一酸,声音竟带了些哽咽。不知为何,一向对陌生人存着戒备的她,却无法在方夫人面前披上刺猬的甲胄。方夫人那透着温暖的指尖、那关怀的眼神多像娘!她脑中猛地闪过一缕几乎已经遗忘的回忆,那双纤细的手分明触到了她内心最柔弱的一寸土地。
“我从来不觉得灾星可怕,我儿子头上没有这东西,不是一样苦命?刚才你误会了,我没想要跳崖寻死,只是可怜那孩子,年纪轻轻就要堕落……”
方夫人让她坐在自己身边,仿佛找到了知音,竟将邢震洲的事娓娓道来,毫无隐瞒地告诉了她。凌若杉恍然大悟,她从没想过这世界上还有一个贵族公子与她有着相似的命运,如果她的痛苦全都在旅途中被踏在了脚下,那这位邢家二公子的苦处,恐怕也只能对艺伎们倾吐了吧。
“夫人,您说您都搬来好几天了,二公子他就从没来看望过您,或是想过接您回去?”
“他来过,自从我离开大领府的那天起,每天天刚亮,震洲就会上山。可是我不想看到他,除非他能答应我不再沉迷于风月,我才肯随他回去。”
“我有一个不情之请,不知道夫人意下如何?”
“你所指的是什么?”
“我想见二公子一面,也许有法子让他振作……”
翌日清晨,邢震洲果然上了净坛山,跨过净心观别苑的门槛,却没看到母亲。只有一个身穿粗布衣裳的少女坐在小院中的石桌旁,正端起茶杯轻呷了一口,微微抬头望向天空。晨曦柔丝般洒落在她的脸庞,她轻启朱唇,低吟着一首五言诗:
“水蕴深深碧,
舌偕寸寸香。
何消吟味苦?
半世似泉汤。”
他信步走上前去,壶嘴中飘出的茶香迎面扑来,果然是苦丁茶!他伸手摸了摸鼻尖,看看石桌上的茶具,又看看坐在旁边的少女,只有苦丁茶才能品出先苦后甜的味道,那少女诗中分明另有深意。
“姑娘吟得一首好诗啊。”
“拙诗一阕,哪里登得大雅之堂?二公子这般夸赞,岂不折煞了小女?”凌若杉站起身来,朝着他盈盈一拜。
“姑娘认识我?”邢震洲打开手中的折扇,只是单纯地询问,似乎并没有因为看到她额上的赤星而惊奇。
“小女和令堂只是偶然的一面之缘罢了,夫人此刻正在诵经,才会先让我来接待公子,适才只顾品茶吟诗,多有怠慢,还请公子恕罪。”
“是吗?恐怕你是特地想要借我娘做幌子,其实真正想见的人是我吧?”
邢震洲扬起嘴角,突然双眉一蹙,明澈的眼睛仿佛顿时闪出两道电光,变成了锐利的武器。
“姑娘,别再我面前演戏了,你分明就是昨天顶撞了我爹,被他赶出教场的那个新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