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野草  第二章 浪子无名   加入书签
章节字数:855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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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放下屠刀,并非就可以立地成佛,只是为了不让宝剑染血,为了现世中无法抹煞的那一笔而酝酿着另一个梦想,为了在世间留下自己的名字。而被世界抛弃时,人也抛弃了世界,可为何在抛弃的同时,不能再创造呢?单单感受到被遗忘的黑暗,却看不到新的曙光,那无疑便是傻瓜。◆
    阔别十年的故乡——霜华国沧原县,山水还如离开时一般清秀,然而凌若杉从郊区走进城镇,差点连路都快认不清了。气派的大房子、客似云来的店铺和驿站,初秋的凉意被淹没在此起彼伏的叫卖声中,江湖戏班一路敲锣打鼓、杂耍戏猴,褴褛的衣襟擦过身畔,她似乎才忆起故乡十年前的模样,只要战火不蔓延到这里,沧原依旧是片适合人们居住与休憩的乐土。
    “从哪里来,就回哪里去吗?”她不时喃喃念着殷宁曾经说过的话,顺路寻去,也不知父亲是否已经搬了家。的确,曾经的小县变成了繁华之城,父亲升任外务大臣,恐怕早就搬去了都城朔芳。
    霜华是霓月九国中著名的强国,但这种强大并非反映在军事上,而是现任大领齐一贤的母亲乃皇家之女永顺公主,作为皇亲世家,齐氏一门不仅崇尚京城文化,还在领国内将京风大为宣扬。打仗要在别国打,自己的领国无论如何也要升平繁荣,让众领国为之艳羡,这似乎是齐家人最值得骄傲的事。而霜华国,也是九个诸侯领国中唯一有中书令、外务大臣等文臣存在的领国,连各郡县的太守、县令,也是文武兼搭。可是,风雅与贵族式的生活绝不属于凌若杉,回到离别多年的故乡,只是单纯地能让她暂时忘记边境的战火和硝烟,究竟会不会有幸福温暖,她仍然不知道。
    穿过拥挤的街道,眼前很快出现了一处围着几栋瓦房的府邸。这并不算讲究的建筑,若是在朔芳,也许只能算中等,门前、庭中都没有雕梁画栋,只有门口的两旁蹲着两个石狮子,象征官家宅邸。凌若杉沉默了片刻,缓步上前,抓住门上的铜环轻轻敲响。门口的三个守卫见她敲门,连瞅也没瞅上一眼,若不是匾额上刻着“凌府”两个字,她根本不敢断定这就是她当年出生的地方。
    “小伙子,你是谁?来凌府有什么事吗?”前来开门的是一位身材短小、满腮花白胡子的老人。
    “沛爷爷,您不认识我了?我是若杉啊!”她惊喜地握住那老人的双手,半天才想起揭开系在额上的布条。
    “小姐,真的是你?你回来啦?不是我辛沛老眼昏花吧?”看到她额上的赤星,老人的手竟不自觉地颤抖,一时间热泪盈眶。
    “当然不是,我离家那时才九岁,现在邋里邋遢的,又一身男子打扮,难怪您认不出了。”
    “老爷,您快来瞧瞧啊!咱们若杉小姐回来了!”
    老管家激动得直往里喊,房门打开,果然走出一位两鬓斑白、面容清瘦、书生模样的先生。凌若杉沉默地看着那人,背后的包袱掉落在地,她好像完全没有发觉。眼前的这个人,正用一种似惊喜又似奇怪的眼神打量着她,她对上他的目光,迟疑了半晌,直到辛沛在后推了她一把,她才回过神,上前拜伏在地,轻轻唤了声“爹”。
    那先生微微点了点头,脸上的神情渐渐平淡下来,他让女儿进屋坐在自己对面,吩咐辛沛沏上一壶苦丁茶。辛沛应声退下了,凌秉秋放在膝上的手指无意中动了一下,像是要去握住女儿的手,但刚要伸出去,猛然又缩了回来。十年不见的女儿好容易回到家,要说一点思念之情也没有,那是不可能的,只是凌若杉怎么会变成了这副脏兮兮的模样?头发乱糟糟的,脸上满是尘土,身上穿的粗布衣裳还打了补丁,分明就比那路边讨饭的乞丐好不到哪里去。要说她是官家的千金小姐,恐怕全世界都没人会相信。
    “这些年来你不是都跟你师傅住在飞虞山吗?何以会弄成这般模样?比那流浪汉看来还糟糕。”瞧了女儿好半天,父亲才淡淡地问出句话。
    “爹,女儿下飞虞山就是师傅之命,师傅曾教导我说,历世行路乃修行之本,因此从三年前开始,我就在到处旅行。因为不少领国的边境都在发生战乱,我为了方便,才女扮男装。这次我刚去了中部的归冕,正是打那边回来的。”
    “归冕?你学那些流浪汉旅行也就罢了,可你一个女孩子,什么地方不能去,偏偏要去接近战场?莫非你到现在还憧憬着打打杀杀?是不是等到为父退职归田,你都还不能安分,非要逆为父的意?”凌秉秋一脸无奈,摇着头喝了口茶。
    凌若杉正色道:“爹,霓月九国连年战争,霜华虽然是大国,表面看来民生繁荣、风调雨顺,可如今连归冕这种弱国也敢来挑衅,谁又能保证有一天不会被打败?我亲眼看过霜华军侵入归冕领土,不仅和敌军血战,还对无辜百姓进行杀戮。女儿之所以回来,正是想请求您在大领大人面前举荐我从军,好在最短的时间内化解国内潜藏的危机啊!”
    “哟,想不到十年没见,这丫头的嘴倒是比从前还厉害多了呢!化解国内的危机,你以为你是男人,是大将军,是神啊?也不自己照照镜子,就凭你一个赔钱货,还是个连嫁都嫁不出去的灾星,居然想学人家上战场打仗,做你的白日梦去吧!”
    凌秉秋还没来得及答话,后面花厅的门帘掀起,一个身材微微发胖、一身灰黄色衣衫的妇人走了出来。凌若杉死都不会忘记这个恶心的面孔——父亲的正室夫人洪氏。
    “怎么,大小姐,翅膀长硬了,见到大娘都不行礼啦?”
    洪氏上前坐在丈夫身边,瞟了凌若杉一眼。没想到凌若杉抬头时,锐利的目光仿佛化作两支冰冷的箭,要把她刺穿,她身子竟猛地抖了两下,用力捏紧了手中的丝帕。
    “我跟爹谈的是国家要事,这似乎也不是大娘应该过问的。”
    凌若杉不想再看洪氏,只翻出自己的行李,将两件东西放在父亲面前。
    “爹,我在归冕杀了他们的前军将领姬平虎,这是他的佩刀和腰牌,只要您带着这两件东西去面见大领大人,相信他就会召我觐见。女儿保证,这次不但不会让我们凌家丢脸,还能大大提高家族在霜华的地位。”
    凌秉秋仔细察看着刀和腰牌,良久,左手才放下茶杯。“唔……我暂且答应你,明天可以去试试看,不过你也别抱太大的希望。你还是先去沐浴更衣,好好休息一晚,沛叔,去给小姐收拾一间屋子。”
    “那女儿先拜谢爹!”凌若杉朝父亲磕了个响头,瞪了旁边的大娘一眼,转身告退。
    躺在舒适的床塌上,凌若杉静静聆听着窗外的鸟鸣。她现在所在的房间是她母亲刘氏的屋子,房中纤尘不染,定是辛沛经常打扫,一切的布置都还保留着从前的样子。
    刘氏本名梦颐,是从东北的辽渊前来进宴的艺伎,琴棋书画、歌舞无不精通,被当时还是沧原太守师爷的凌秉秋相中,纳为妾室,第二年生下了女儿。然而孩子额上被喻为不祥之物的赤星胎记,令她由宠妾变作了弃妇,凌若杉自从懂事开始,就没见过父亲对她笑,只有大娘和同父异母的兄长凌若松经常对她们母女俩又打又骂。她深深记得,有一次哥哥将刘氏推倒在地,她突然拔下母亲头上的银簪,朝着凌若松的咽喉便刺了过去。若非父亲看见及时阻止,凌若松恐怕不死也得重伤,洪氏一场哭闹,逼得父亲要赶她出家门。辛沛只好带她上了飞虞山,将她交给山上寺庙中的梅岩师太,同一年,母亲忧郁成疾,离开了人世。
    她渐渐进入了梦乡,可能是太过疲惫的关系,醒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二日的中午了,她依稀记得梦中看到了母亲,只是母亲的面容有些模糊。
    “沛爷爷,我爹他有没有……”看着辛沛带了丫环端着水盆进来,她低声问道。
    “老爷一大早就出门了。”
    “是吗?爹果然想通了?”一阵欣喜如春风般吹散了疲倦,她扶着辛沛的肩膀跳起来,老人乐呵呵地直往后退,就算这孩子跟她再亲,也不能乱了规矩。
    凌若杉梳洗完毕,但依旧没有换上小姐的装扮。她兴冲冲地跑到大院门前,一个劲对辛沛说,不管沧原到都城朔芳需要多少天的路程,她从今天开始就要站在这里等父亲带好消息归来。不久,门被敲响了,可开门看见的人并不是父亲,竟是她昨天才见了一面的兄长凌若松和大娘洪氏!
    “怎么会是你们……我爹呢?”
    洪氏走上前,皮笑肉不笑地扬着手里的丝巾,眼角露着幸灾乐祸的目光。“若杉大小姐,你觉得很意外是吗?以为凭你一张利嘴,就能糊弄老爷?告诉你吧,老爷他根本没去大领府,是去了沧原太守府请太守盖印,推荐若松进外务府任职侍郎。”
    “什么?”
    “妹妹,你的确够天真,天真到以为十年的时间就能抹掉你在爹心中留下的阴影。你离开的十年里,爹从来就没提过你的名字,因为你根本就是我们凌家的耻辱!凌家世代是文臣,而你身为文臣之家的千金小姐,竟然说什么想当兵打仗,简直丢尽了家族的脸!”凌若松摇着手里的折扇,轻轻抚了一下用桂花油涂得闪亮闪亮的头发,明明说的是刻薄话,偏要打上一口恶心的官腔。
    “我不想跟你们争执,就算爹还像以前一样不能理解我的思虑和抱负,我大可以自己去大领府!”凌若杉强忍着心头的剧痛,转身就要出门。
    “你要进大领府?哼,你无非靠的就是那两件信物,只是很可惜,昨天半夜里我一个不小心,以为那是不干净的东西,就把它们都扔进河里啦!”
    “你!”凌若杉勃然大怒,反手抽出腰间宝剑,寒光一闪,剑尖已经抵到了凌若松的眉心。
    凌若松吓出了一身冷汗,只道十年前妹妹用簪子刺他的一幕又要重演,像只耗子似的“吱溜”一声窜到母亲身后,紧紧拉着母亲的衣角。“娘,救我!这丫头又要谋杀亲哥哥,您看我就要娶媳妇了,我可不想这么早死!”
    洪氏瞪了儿子一眼,却像是串通好演戏的一样,她突然跪倒在地,仰面朝天,声嘶力竭地哭喊起来:“老爷!您倒是看看,梦颐那个贱人生了个什么贱丫头啊?十年前想用簪子刺死自己的亲哥哥,十年后又用剑指着他,这种残杀血亲的魔鬼,简直该遭天打雷劈呀!”
    “杉儿,你还不住手!”父亲的喝斥声自背后传来,凌若杉顿时怔住了。
    “爹……怎么会……刚才哥和大娘说的那些话,究竟是不是真的?”
    “你说呢?我凌家世代生活俭朴,只想着为国尽忠,从来不曾一味贪名图利,就算我如今升任外务大臣,仍愿居住在老宅。十年前送你上山拜在梅岩师太门下,就是想让你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别因为一些虚妄之物乱了心志,可整整十年了,你还是执迷不悟,包藏祸心,我凌家供不起你这尊大佛!你走,爱上哪儿就上哪儿,今日你跨出这个门槛,我们父女的关系就到此结束!冤孽,真是冤孽……”凌秉秋仰天长叹一声,将双手背在背后,垂着头走向了后院。
    黄昏,又是没有阳光的黄昏,野地似乎才是她最适合踏足的地方,去都城朔芳走郊野之路,有一条比走大街更快的捷径,只是她仍然是一个人,仿佛已经被人遗忘在了另一个世界。天公从来不是愿意作美的大善人,乌云过处,突然下起了大雨。斗笠的边缘滴滴答答地落着水珠,时而模糊了凌若杉的视线,泥点一个接一个打在裤腿和衣衫上,冷气顺着浸湿的鞋从脚底涌上全身,她不由打了个寒噤。霜华的秋天虽然比归冕来得早,可在山路上遭遇大雨,是不是也太倒霉了一点?她伸手轻轻触碰着额上的赤星,露出一丝苦笑,步子越来越慢,深一脚、浅一脚,却不能停止,纵然前方等待着她的是更黑暗的夜。
    “你就是凌若杉?”
    一阵阴恻恻的笑声鬼魅般从前面不远处传来,松树被阴风震得沙沙作响,两条黑影突然跃下树来,拦住了她的去路。凌若杉这才看清那是一高一矮两个汉子,高的那人肩上扛着一柄巨大的斩马刀,矮的则手持双钩。
    “鬼字双煞?”
    扛刀的汉子上前一步,从头到脚打量着她,“想不到外务大臣凌秉秋的二少爷也会认识劈马鬼李衡和银钩鬼庄坚,老弟,看来咱们果然接了笔不错的生意。”
    手持双钩的汉子庄坚应了一声,阴恻恻地笑着:“我才不管那些,我想要的只是那一百两银子,尽早杀了这小子,就一辈子不用愁。”
    话音刚落,庄坚身形已经腾空一起,双臂一展,忽地朝中央一合,直向凌若杉颈项拉去。凌若杉纹丝不动,就在金钩逼到她面前的一刹那,腰间突然银光一闪,庄坚的双钩竟然“铛铛”齐断,惊得他连连后退。一点白亮的光芒,灿若寒星,斗笠飞出,蹙眉之间,劲风乍起。雨点仿佛都随着那阵霸气的剑锋刮到了两旁的树上,树的颜色陡然变得更深暗,她额上的赤星被水痕染湿,恰似雨中一朵带刺的蔷薇。
    “大哥,这小子好厉害!”
    庄坚退到李衡身边,铁青着脸,刚才他根本没看见对方带着任何兵器,此时却见凌若杉手上多了一把宝剑。双钩被砍断,并非霸风剑削铁如泥,而是凌若杉的肘底力和腕力甚是惊人,以突然爆发之势震断了他的银钩,连带着他的双手虎口也被震得发麻。
    “好小子,看招!”
    李衡见同伴吃亏,勃然大怒,抡起斩马刀疾奔上前,一丢架就是连环三刀,排山倒海般劈向凌若杉上中下三路。这斩马刀乃是大型的兵器,李衡的斩马刀更是厉害,刀柄加上刀身起码就有六七尺长。凌若杉躲开他两刀,那巨大的刀刃就已砍倒两棵大树,刀锋过处,雷霆万钧。
    好一个劈马鬼,还真有魑魅魍魉一样的凶狠毒招!凌若杉暗暗一惊,就在李衡的第三刀砍来之际,随即一翻手腕,剑光暴长,剑身骤然变作绕指柔,右手兰花般幽雅地伸出,霸风剑却“飕”地扬去,宛如一条极细的流云水袖,缠住了对方的刀身。李衡大惊,脸色一沉,全然没想到那把古怪的剑可刚可柔,刚才那一刀已经使出了浑身之力,哪里还能及时收回?
    “劈马鬼杀人无数,今天何不也自己尝尝滋味?”
    凌若杉嘴角朝上轻轻一翘,剑锋闪电般旋回,庄坚还没看清楚那光芒一闪之际发生了什么事,却见李衡的项上已是一片殷红,顿时栽倒在地。那柄血淋淋的斩马刀,刀刃陷在他脖子里,但并没有砍掉他整个头颅,看到李衡张大的嘴巴还在喘气,眼睛睁得浑圆,一半活人一半尸体的恐怖模样,庄坚只感到后背一阵冰凉,冷汗大滴大滴地落了下来。
    “说!你们究竟收了谁的银子要来杀我?”没等庄坚转身逃窜,凌若杉眼明手快,回身一剑指到了他的后心。
    谁庄坚咳嗽了几声,竟像是不怕死地闭上了双目,“凌少爷,我们杀手的行规,从来就不透露买家姓名,你要杀便杀!”
    “是吗?可巧我突然改变了主意,不要一剑解决你,我想慢慢割破你的喉咙,让血一滴一滴地落下来,直到你断气为止,也许你死去的时辰就在这场雨停的时候吧。”凌若杉冷冷地说着话,剑尖自然而然缓缓向上移动,直到贴近庄坚的咽喉处。
    “不要啊!我说我说!”庄坚实在害怕这种可怕的死法,两脚瘫软,顿时跪倒在地。他地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已被雨水打湿了一半的纸片,连头也不敢抬,只怕下一秒就要送命,战战兢兢地将纸片递到她手里。
    凌若杉借着黄昏的微光,仔细辨认着上面的字迹,那果真是一纸契约,上面有一百两白银的字样,可当她看到买家的落款和私印时,脑子里如同遭了个炸雷,浑身都像要喷出火来。凌若松!怎么会是凌若松?这个和自己一样流着父亲血液的哥哥,竟然会高价请杀手来杀死亲妹妹!她愣在了那里,纸片掉在地上,被泥水浸成了黑色。
    “说!凌若松他为什么要杀我?”她用力抓住庄坚的肩膀,抓得他大声喊痛,连肩骨都快被捏碎了。
    “凌二少爷,你大人有大量,就放过我吧!我只不过是收了大少爷钱来杀你的人,想混口饭吃,至于背后的原因,我们做杀手的哪儿敢问啊?要不,我……我再告诉你一件事,你千万……千万别上朔芳,大少爷说过,今天之内没等到我跟李大哥回去,他就会借助他的权势,在朔芳亲自动手……”
    “滚!”
    凌若杉一脚踢开庄坚,举剑猛劈在地上,泥水飞溅,残叶尽凋。她几乎变作了一头凶猛的野兽,无情地挥剑,摧残着周围一切的生灵,好半天,她终于累了,累到浑身麻木,可是她连身上的冰冷也感觉不到。
    “家,真是幸福的归宿吗?可为什么我回去了那个地方,世界里还是只有寒冬呢?凌若杉啊凌若杉,你怎么到现在还要抱着一线希望,以为你是贵族、是珍贵的杉树?呸!去你的,你哪一点像杉树?你脚下的野草都比你高贵太多了……”
    “征兵!征兵啦!”
    跟随着拥挤的人群,凌若杉走进了鹤平城的城门,她自己也不清楚,自己为何会来到这个完全陌生的地方——霓月九国中最东边的梵灵国。也许抚平对亲人的失望和哀怨,或许重新踏上旅途是最有效的方法;也许她喜欢山,梵灵的城镇都坐落在山地之上,和沧原有点像,至少躺在某个山坡上的大树下,还可以做做童年时和母亲学跳舞的美梦。
    然而,她终究不是一个喜欢做梦的人,沉醉于虚无缥缈中,她只会觉得自己是个战败者。如果她不是人们口中所说的灾星,如果她能率领千军万马,她就算付出一生,也会竭尽全力颠覆这个乱世,还给百姓一个美好、祥和、安定的家园。但此刻的她,到底是谁?是凌家的千金还是可以任人践踏的野草?她不止一次提醒着自己,她不能再姓凌,父亲和家,都是该被遗忘在上辈子的东西。
    “军爷,请问外地人也能应征吗?”在人群中一步步挪动着脚跟,她好不容易才挤到城门下的桌台前面。
    “不管本地外地,只要年满十八的青壮都可以在这里报名,三日后大领大人要亲自对新兵进行选拔。小伙子,你如果想从军,就在这儿写上自己的名字,按个手印,不过是不是会被选上,就要看你的造化啰。”
    梵灵大领会亲自来选拔新兵吗?她心中一亮,早听说这梵灵大领邢清扬是个大名鼎鼎的武将,邢家也是霓月九国大领家族中著名的武家,看来的确和表面厌武崇文的霜华不同。她连忙接过那军官手里的笔,但正要落笔报名,她却迟疑了,一个已经被家族抛弃的流浪者,难道还得写上“凌若杉”三个字吗?
    “无名?”
    好容易等到她写完,后面排队等着的人都嚷嚷着发出不满的声音,那军官接过字条一看,不由得傻了眼。
    “我说小伙子,这是什么意思?是你的名字叫做无名,还是你根本没有名字?”
    “无名就是无名,军爷爱如何解释,就如何解释,这似乎不会影响选拔吧?”凌若杉一面微笑应答着,一面用手指沾了墨汁,在白纸上盖下印迹。
    军官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但还是接过那张字条,贴在报名的大横幅上。他将一块刻着红色令字的小木牌递给她,说明三日后去鹤平教场集合,便扯开嗓子喊:“下一个!”
    “怎样了?到现在征集了多少新兵?”
    凌若杉正要离开,耳边忽然响起一个浑厚的男声。一个身材魁梧的青年男子和她擦肩而过,旁人都让出了一条道。她偷偷看了那男子一眼,只见他面容微黑、浓眉大眼,身穿深蓝色袍褂,腰上勒着虎尾纹束带,一双厚底靴,上面绣着新月图案。
    莫非他就是梵灵邢家的人?她站住脚跟,悄悄朝那边望去。霓月九国中,以月为尊,新月图案自古以来就是大家崇拜的图腾,而那男子举手投足间分明就透着一股英气。
    “大公子,您又来巡察啦?今儿来应征的比昨儿还多呢,您瞧这都两百人了。”
    那军官点头哈腰地向刚才走来的男子行礼。
    “不过,公子不是应了大人的约,要去教场么?”
    蓝衣男子笑了笑:“去教场也是因为我不久之后可能要和爹出外征战,来这里看看新兵,顺便慰劳一下你们的辛苦,难道也错了?”
    “啊,不,小的不是这意思……”军官哭笑不得,一脸为难。
    “跟你开个玩笑,瞧你怕成这样子?去干活儿吧,我这就走了。”蓝衣男子拍拍他的肩头,笑着离开那张桌台。可巧这一走,又和凌若杉擦身而过,周围一片喧闹,他腰间的玉佩不慎掉落在地,居然没有发觉。
    “公子,您的东西掉了!”
    凌若杉弯腰拾起那块玉,向前紧走几步,拦在他面前,竟一时忘记了说敬语,惹来众人一片哗然。蓝衣男子转过身,似乎并没在意别人的反应,他接过玉佩,微笑着对她说了声谢谢,便转身离去,一抹蓝影很快消失在人群里。
    凌若杉站在那里愣了好久。她曾经周游列国,试问也看到过不少大领族人,可就凭第一印象,没一个比得上这蓝衣男子。他是那样彬彬有礼,根本不因为她是一个百姓就产生轻视。也许就是这缘故,那个军官和他说话的语气,听来也不像主仆,而更像兄弟。多少年了,她渴望的温暖感觉,竟来自一个异国的陌生贵族,这算不算是一种缘份?若是自己被应征入伍,没准还能结识这位公子,找到用武之地。不过,额头上的赤星被布条蒙着,如果刚才被那公子看见,他又会是什么反应呢?
    “爹,我来啦!”
    策马驰进辕门,蓝衣男子洪亮的声音立刻引起了所有官兵的注意。他一下马,众人都在两旁躬身行礼,当中站着的只有一个年近六旬仍然精神矍铄的老人,身披黑色金边斗篷,露着里边的银色蟒袍,袖口的刺绣是两弯新月,一张棱角分明的长方脸,三缕长须飘飘。他伸手搭住小伙子的肩膀,脸上露出关怀的笑容:“震英,要来就早点来,让你爹一把老骨头在这儿等,你小子就那么心安理得啊?”
    “爹您又说笑了。原本孩儿是能早来的,不过听说您最近在正征集新兵,就去城门那边看了一下。”
    邢震英一边给父亲鞠躬,一边走到满脸堆笑的母亲面前问候,转身朝向母亲身边的另一位夫人时,那位夫人反倒朝他微微点头,就要躬身。他正要上前去扶她一把,母亲却瞪了他一眼,生硬地道:“侧妃向大妃之子行礼是天经地义,哪有你去扶她平身的理?”
    “行了,润芝,我今天是要儿子来和我射箭,不是看你们女人家争风吃醋。”邢清扬咳嗽两声,斥退了妻子。
    “其实孩儿觉得那些将士很容易相处,并不像爹说的那样不规矩,我的玉佩不小心掉了,还是一个来应征的新兵给我拾回来的。”邢震英会意,不想母亲再对二娘苛责下去,转移了话题。
    不料邢清扬一听这话,先前的笑脸竟陡然沉了下来,“你啊,身手虽然不错,但经验始终不足。你必须要记好,你是将,他们是兵,军中千万乱不得规矩,否则那些人迟早会爬到你头上,别说爹没提醒你。”
    “是……孩儿明白。”邢震英虽然疑惑,但他从小就接受着最正统的教育,父亲永远是天,儿子就算理由再充分,也无权反驳。
    “来,射几箭给爹瞧瞧,”邢清扬从旁边拿起一张宝雕弓,递到儿子手里。
    邢震英挽弓搭箭,轻舒猿臂,已将弓弦拉得如同满月,“飕”的一声,黄翎箭疾射而出,劲风一带,正中红心。一片喝彩声潮水般涌起,他像是来了劲,时而反手,时而弯腰,连射四箭,距离越来越远,目标却越来越准。
    “大人您看,咱们震英多能干!”大妃贺夫人在旁啧啧称赞儿子,见丈夫微笑着摸胡须,一脸洋洋得意,手里的碎花丝巾随风飘动,似乎也在和主人一样显示着威风。
    “爹,娘,待孩儿再离远一些,这次三箭齐射!”邢震英背起宝弓,使劲拍拍胸脯,往远处退去。
    “米粒之珠,也放光华?大哥这般射箭法,不知到战场上究竟有几分胜算?”
    没等邢震英施展绝技,辕门外却传来另一个男子的声音,战马长嘶,尘土飞扬,似激起点点爆裂的火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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