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老字号福记绸庄今天早早就打了烊，庄内正厅之中齐刷刷坐了一排鱼龙混杂，来历不明的人。他们三三两两小声交谈着，目光不时投向门外，似乎在等待着什么。
    “老沈，不瞒你说，老子为明华堂卖命大半辈子，还真从没见过咱们的少主！”说话的是个大大咧咧的壮汉，“你小子，生意做到了京城，小日子蒸蒸日上啊！”
    沈思翰一身墨绿的直裰，一看便是上等的丝绸，他摇着扇子哂笑，“我说王大头，你能有一句话不冒酸气儿吗？击鼓卖糖，咱各有各的能耐，各有各的活法，至于少主嘛，一会儿不就见着了。”
    话未落音，只见门外风风火火闯进一个人影，青年人矫健的身形似蕴有无限勃发的生机，他“咦”了一声，“大家都到了？”
    众人不由端坐了身子，齐刷刷地将目光投向年轻的主人，只听他嘿嘿干笑了两声，“这也算是我赴京以来的第一次堂会，大家不必拘礼，随意，随意。”
    “啧啧！您就是少主！”王大头这终于忍不住喊出来，“奶奶的！居然还是个毛头小伙子……哎哟老沈你干嘛踩我！”
    “虽说不必刻意拘谨，但尊卑有序，还是不可坏了规矩。”王大头望过去，开口的是个一身短打扮的中年男子，眉宇之间隐有侠气，腰有佩剑，想是个习武之人，便闷闷地住了嘴。
    “好了，我们言归正传。”沐云洲不以为意地挥挥手，“前几日我已入宫谒见了陛下并得到了认可，在此我可以负责任地告诉各位，我们明华堂是为国家办事，为陛下办事，为我们自己办事，所以还望大家戮力同心，共谋大计。”
    众人脸上掠过几许肃穆，坐在下首杨玉华突然出了声，懒懒道，“少主便直说了吧，需要我们做什么？”
    “追赃。”沐云洲道，“逆魏生前曾将不义之财分作数份运往各处藏匿，此事司礼监行事多有不便，王公公便全权托付了我。朝廷在逆魏老家河北查抄了四十万，但据线报远远不止这些。君山，”沐云洲朝那中年男子点点头，“你常年行走河北一带，这条线就交给你和那边的兄弟们了。”
    “少主放心。”李君山抱剑一礼，“此前有弟兄发现随魏阉一同逃亡的李朝钦行踪，只要逮着他，定能事半功倍。”
    “好。”沐云洲又望向沈思翰，面上有一丝揶揄的笑，“沈老板最近生意如何？”
    沈思翰笑道，“劳您惦记，沈老板一向只做王公贵人的生意，自然不会差到哪儿去。”
    “那就好。”沐云洲搓着手，露出洁白的牙齿，挑了挑眉，“不能总是只出无进，老割你的肉，我心里也过意不去啊！”
    “您可千万别，一听这腔调就知道您老人家又要放我的血了。”沈思翰将手中德折扇一格一格合上，“说吧，要多少。”
    “天灾频繁，军费庞大，两者若要兼顾，确是艰难。”沐云洲叹息，“两广一带去岁遭洪，恐朝廷赈济不周……”
    “少主无需赘言。”沈思翰笑笑，“我明白的，我这就交代他们去办。”
    “还有追赃一事也需你分神。”沐云洲沉吟道，“天启末年逆魏曾多次派人去往江南滞留，明的是为皇上办差，其中必有猫腻。你出身江南大家世族，江浙一带势力盘根错节，此事交与你去做，再合适不过了。”
    “您放心。我马上修书。”
    众人又商议了半晌，这才分头告别辞出。沐云洲墨迹了半天，临了笑嘻嘻地朝沈思翰伸出手，“差点忘了，还得跟沈老板要张银票。”
    沈思翰白了他一眼，没好气道，“整个大明朝，我最不待见的就是您，每次您一冲我笑，我这心里头就直打鼓。”
    沐云洲老气横秋地拍拍他的肩，“我总得来点现的，给司礼监那边压压惊嘛。”
    沈思翰不动声色拍掉他的手，“那辽东军备供应这单大生意，您可得替我拿下。我可以给您个定心丸，我吃的，绝对比工部少。”
    沐云洲笑道，“成，那就请沈老板估个价，往银票上填个数。”
    沈思翰略一思忖，命人取了笔墨，慢条斯理地在银票上写了三个大字递给他，“少主可拿好了。”
    沐云洲接过来凑到鼻子底下一看便眉开眼笑，“爽快！吃干抹净，心满意足，我走啦！哈哈哈哈哈哈……”
    出了庄子，沐云洲一路策马，进京以来连续奔波几日，饶是一个精力充沛的年轻人，也会觉得有些疲惫。他不知道这积难重返的大明朝还能支撑多久，也不知这久病不愈的沉疴是否还能救治，他只知守护这个国家是他们唯一的信仰。这个民族经历过如此多的苦难，他们可以跌倒，却从不屈服。这种信念流淌在血液里，铭刻在肌骨上，是千百年来汉人的魂，他们赖此生存。
    沐云洲抬头望了望头顶连日大雪后的暖阳，猛一夹马肚，朝皇城方向疾驰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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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正月十五，宫中张灯结彩。新朝元年的元宵节，气氛总比以往要热烈。钟鼓司艺官百十人皆着补红帖里，头戴青攒，在坤宁宫圣驾前作乐。皇帝难得与后妃们齐聚，一家人用过晚膳聊了些轻松有趣的俏皮话，众人都觉心情舒畅，一扫郁氛。
    不多时，殿外有内监跪禀道，“钟鼓司已在丹陛之上安置了牌坊鳌山等各类花灯，奴婢叩请陛下与娘娘们移驾赏灯。”
    王承恩见皇帝心情不错，便上前笑禀道，“他们都是费了心思的，万岁便赏他们个脸吧。”
    皇帝见田妃一脸掩饰不住的期盼神采，倒也不忍拂却，点了点头起身笑道，“朕记得小时候，每逢新年便能见到宫里稀奇好玩的事物。惜薪司制有各类香饼兽炭，小的不堪盈盈一握，大的塑成仙童福判或是钟馗，甚至高有九尺，金彩装画，着真丝绫绢，手执真刀利矢，委实不能分辨真假。”
    “如此新奇，妾从没有见过。”周后叹道。
    一行人走到殿外，只见殿前贮有方圆鳌山灯十三层，碧光闪烁，着实好看。奇花、火炮、巧线、火马，各色花灯烟火将紫禁城那一方天空点缀的如昼日般明亮，后妃们一时竟不由看呆了去。
    皇帝陪着女眷们看了一会，朝王承恩道，“瞬息之乐，不必如此铺张。”
    王承恩小心道，“这是宫中沿袭的旧规了，奴婢琢磨着，升平之世，也当有所妆点……奴婢一会便把万岁的意思交代下去。”
    皇帝颔首，“新朝第一个新年……希望开个好头吧。”
    王承恩躬身笑道，“奴婢这儿还给陛下报个喜，逆魏赃银又追缴了六十三万两，辽东将士下月的粮饷有着落啦。”
    “做的不错。”皇帝弯了弯嘴角，露出一抹真心的笑容，“至少下回袁督师再催饷银，朕不必怕了。”
    “还有，督师要求所用军备从新换过，总计需耗银近二十万两，此项未在预算之内，户部不肯签字。”
    皇帝皱了皱眉，“户部有难处？”
    “户部说两广洪灾，陕北大旱，百万生民急待朝廷救助，他们……不愿夺老百姓的救命钱。”
    “也难为他们了。”皇帝摇摇头。
    “奴婢斗胆，如今六部之中有四部都在为辽东之局奔走劳碌，内阁票拟凡遇辽东皆不敢妄议，众人心有怨气，积蓄已久。”
    “朕既将辽事全权托付于袁卿，必要倾力支持，此事无需多说。”皇帝顿了顿，“那二十万，还是让户部拿去赈灾吧。”
    “陛下圣明。”王承恩接道，“只是军备供应之事……奴婢还有未竟之言。”
    “说罢。”
    “江南沈氏愿承揽此项，疏解陛下焦劳。”
    “江南沈氏？”皇帝转过脸来，“便是那个一直承接江南织造总局的沈氏？”
    “正是。”王承恩嗫嚅道，“此事……是沐少侠托奴婢向陛下讨个主意……”
    “原来是云洲。”皇帝微微一笑，“那朕便放心了。准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