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红花(3)   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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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安仁殿。
    桌案上的琉璃熏炉中,稚嫩的火舌舔着碟底。碟中的精油冒着泡,浮动的茉莉香片渐渐浸了进去,散发出甘甜的芬芳。韦氏又摘下盆景中整朵的晚香玉,细细洒进碟中。
    显坐下,看着韦氏做着一切。
    韦氏先开口:“听说皇上在婉儿那儿过夜了。”显忽的抬头,似是有些不悦,“皇后都听说了。”韦氏赔上笑:“臣妾也是为皇上分忧。”这时,韦氏又跪下,郑重道:“臣妾斗胆恳请皇上册封上官婉儿。”
    显有些掩饰不住的兴奋,但毕竟还是谨慎的。“她未必想要这一纸诏书。况且,对她进行册封难免对母后不敬。”
    韦氏已经看出显多有所动,便循循善诱道:“恕臣妾直言。臣妾深知皇上敬重太后,也知太后怜惜婉儿。皇上何不以您的名义,给婉儿一个光明正大的名分?”
    显没有立即答复韦氏的提议,只道:“皇后有心了,待朕好生琢磨琢磨。”
    上阳宫。
    有公公捧着圣旨前来,“娘娘,皇上颁了旨。恭喜咯。”
    “哦?”这“恭喜”二字让她满心疑惑。
    公公展开圣旨,念道:“门下:《易》著鸣谦,《礼》称辞贵。以崇让而退满,推心自得,其道弥光。前昭容上官氏,相门积善,儒宗雅训,文学冠时,柔嘉顺则。内守恬淡,外防奢侈,发於少长,持以周旋。乐无靡嫚,衣必汗濯,珠玑不珍,坟籍为宝。故能诚切一室,功宣两朝。谠议日闻,屡授楚笔,忠规岁纳,方轻汉辇。惟此邦媛,郁为宫师。遂能德综十伦,孝高百行。顷罹创巨,爰命权夺。秩茂左嫔,思被光宠;志齐班女,恳陈捴挹。而贤明之业,经济之才,素风逾迈,清辉益远。不成厥美,将蔽斯言,今依表奏,以宪图史。可起复婕妤,主者施行。”
    公公终于将目光移向婉儿,道:“钦此。请娘娘接旨。”
    领旨?婉儿没有动作,只在思忖。若是接了旨意,便是从武皇的太嫔变成皇上的婕妤。一时也理不清思绪,便吩咐道:“子矜,先将圣旨留着。待本宫请皇上收回成命。”
    “这……”公公也觉得棘手。
    “婕妤是要朕亲自来才肯领旨么?”显的声音从门外传来,言语间不是责问,倒是假愠。待婉儿抬眼,显已经出现在门口。一身耀眼的明黄龙袍,卷着尘埃翩翩而至。
    “皇上万岁。”婉儿欠身行礼。
    皇后紧随其后而来,也不行礼。
    “今日朕与皇后亲自接你入中宫。”显道。
    婉儿登时语塞。怎会皇后也来了?若只是显前来,自己一口回绝便是。此时皇后在场,自己断然不可让皇帝失言的。婉儿顿时感到,自己入住中宫将会牵连进多少利害关系。这个皇后,果然不简单。
    韦后见婉儿暗自思忖,便浅笑,媚态毕露,道:“往后你我二人便是姐妹了,不必拘礼了。”
    不必拘礼?婉儿轻蔑地暗笑,皇后你往后倒是不必对我有礼了。
    韦后继续道:“妹妹想必也知道,皇上亲自制诏,可是头遭。这么大的礼待,可是宫里人羡艳不及的。妹妹又怎能让皇上失信于人,辜负皇上的美意?”
    婉儿当然听出了韦后隐藏在笑言之内的意思,多有警告。往日自己掌管诏命,但这次皇上完全可以不受制于自己。想必是上回出面保武家风头太盛,惹了皇后的记恨。显的一番美意却被韦后利用到了如此境地。皇后可是一位野心的主儿啊!
    “谢皇上恩典。”婉儿屈膝跪下。石阶的寒凉登时刺穿过膝盖。宫闱之中,早已由不得自己。
    上官婉儿从此掌管宫中诏命。上官仪、上官庭芝都复了名誉,郑氏也封了沛国夫人。
    终于,所有人都回到了长安。
    不久,便是韦氏生辰。显准备好好为韦氏庆贺一番,韦氏却奏请皇上历行节俭,从简便是。显听了,不得不动容,“皇后如此贤惠,朕只能让皇后委屈了——那朕就留在安仁殿陪皇后庆生吧。”
    “谢皇上。”
    这是韦氏五十岁的生辰,一个多么可怕的年龄。但她不想让天下都意识到自己已经老了。
    当夜,只有显、韦氏、安乐、长宁。东海池的亭中,四人端坐,几个精致的菜肴,一壶清酒。就着月光,闲话家常。
    “长宁,好些年都没见着你了。前几次也是在宴会上见着你与驸马。今日你母后生辰,难得聚在一起。”显道。好些年了,印象中她还是牙牙学语的婴孩。如今早已成人,被赐了婚。在自己被贬黜的十几年里,她小小年纪就要独自在宫里小心翼翼地过活着,未尝比自己轻松。
    “谢父皇厚爱。”长宁道,有些拘谨。对于长宁来说,父母之情,根本不在自己的记忆中。她只知道自己是皇后在贬黜前所生、唯一活到今日的孩子。他们如今倾尽一切来弥补着十几年来情感的缺失。
    安乐公主拉着显的衣袖,嗲道:“父皇,为何姐姐都有公主府,裹儿却还是与驸马住在梁王府呢?”韦氏便问道:“裹儿也想出去住?”安乐羡慕地看着长宁,道:“像姐姐这样多自在啊。公公每日事忙,府上人流繁杂,裹儿好自憋闷。”
    显笑:“裹儿还是这样顽皮,好吧,父皇也赐你一座安乐公主府。”安乐很开心,谢道:“呵呵,谢父皇。”韦氏到底识大体,提醒道:“裹儿,等到你的府第修缮完成再搬过去吧。记得事先跟武大人好好说说,免得误会。”显亦道:“是啊,一定要事先与你公公说说哦。”
    “哦。”安乐不解,“那——裹儿应该如何说呢?”
    长宁公主见父皇母后也不好跟安乐说明,偏偏安乐年幼不谙世事。长宁机灵道:“妹妹啊,你就说——父亲大人您妻妾成群,裹儿怕驸马也学坏了。”
    韦氏轻啐道:“驸马学坏,亏你姐姐想得出来。”显竟然大笑起来,赞同道:“裹儿,记得就这么说喔。”韦氏亦掩口而笑。
    安乐转脸朝着长宁,恳求道:“姐姐,妹妹忘了刚刚说的那些。姐姐再说一次,妹妹再学学吧。”
    显、韦氏已经笑得直不起腰了。
    其乐融融地聊了好久。
    后来,长宁、安乐各自回宫。
    后来,韦氏为显侍寝。
    不知什么时候睡着的,睡得很沉。
    满是金色菜花的原野上,回荡着清脆的嬉闹。韦氏一身飘逸的白裙,随风轻摆;后面是一袭白衣的显,蒙住了双眼,一步步摸索前进;旁的便是刚刚学会奔跑的童女,手牵手地往菜花地里钻着。
    寻着孩儿们的哭闹声,韦氏从洼地里牵起裹儿,拍拍她身上的泥。显不知不觉已经来到了身后,抱起韦氏,在黄花地里转着圈圈。
    可以看见,旋转的天,很蓝,很蓝……
    裹儿一个劲儿地拍着手掌,上前扯着显的衣衫,叫着爹爹。显一手抱着韦氏,一手抱起裹儿,在地上打滚。
    突然,狂风拉走了。韦氏拼命地呼喊:“显——”
    越来越远……
    韦氏突然睁开眼,发现自己死死拽着被单。
    兰淳见韦后惊醒,忙上前道:“娘娘。”
    韦氏见着天已经亮了,凤床上却只剩下自己一个人。问道:“皇上什么时候走的?”自己竟一点也没有察觉。
    兰淳道:“五更天皇上就回神龙殿准备上朝了。见着娘娘睡得安稳,就让我们不要叫醒您。”韦氏轻轻一笑,回味着如同平常人家夫妇的小小幸福。
    “娘娘可是要起身了?”兰淳问道。
    “嗯。”韦氏掀开床单。突然看见自己暴露在外的腹部,如同鱼鳞一般干涩粗糙。连忙跑到镜子前面,只映出一张没有妆容的脸,苍白,晦涩,多么令人讨厌。突然,韦氏拂袖用力推翻了桌上的一切。镜子,胭脂盒,梳子,散落一地。韦氏捂住脸,再一次陷入绝望之中。然而这次已经哭不出来了。
    一日,婉儿觉得口苦心热,便让子矜去太医局煎了剂解暑的药汤。过了好一阵子,马秦客端着药剂送来了。
    婉儿一饮下,好浓烈的酸苦,恶心地全部吐了出来。红花?怎会有这么浓的红花?马秦客连忙上前收拾,道:“下官再去送一碗过来。”说完,收起碗和托盘就退下了。
    “有劳大人。”婉儿警惕地看了一眼马秦客,却又装作什么也没察觉,不动声色道。待马秦客走后,婉儿问道:“子矜,这月的月事是不是迟了些日子?”
    “是啊,娘娘,都迟了大半月了。前些日子送衣物到掖庭清洗时,姑姑问怎么这么些日子都没有送来换洗的被子,子矜也没多讲,内侍省按例就登记了这事儿。”
    “原来如此。”婉儿明白了,原来是有人以为她有喜了。太医局,内侍府——一连串的人都开始联系起来。如今皇后膝下无子,自己能否生育,她自然会分外留神。无奈自己……只是皇上与皇后感情甚深,来日方长,别因为这件事就与她将关系搞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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