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女帝(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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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月后,太平来到皇上寝宫。
“儿臣在长安市坊中觅得两位精通音律的人,经调教后,特此献上。儿臣见母皇日夜为国事操劳,希望他们能助您舒缓疲倦、心情舒畅。”
“哦?难得太平如此孝心,把人叫上来吧。”
武则天见出来的是两位美男子,顿时明白了太平的用意。“我们母女一边吃水果一边听琴。”武则天道。
侍婢侍候张易之放好琴,昌宗也取出绢囊中的萧。
一滴滴幽幽闲散的挑琴,如同初抽芽的柳枝,从春日的迷雾中透出新绿,丝丝都惹人垂帘。和着低沉的来自洞箫的长音,让人的呼吸也渐渐平缓下来,夏日的燥热一扫而尽。
在易之拂袖卷琴弦间,白衣飘荡,长衫翻滚,涓涓细流便幽然趟出,肆意挥洒。
武则天和上官婉儿都开始打量这两个少年。
武则天侧首对婉儿低语:“可知道这是什么曲子?”
婉儿道:“此曲名为‘流水’。”
武则天点点头。
一曲终了,二人起身作揖。
武则天笑道:“曲好、琴好、人好。哈哈。”
太平对着张氏二人道:“还不上前谢过。”
“诶,不必不必。”武则天打断了,又道:“这琴到底不同于筝,能教人肆意挥洒。先前那首曲舒缓有余,让人慵懒,倒是轻快不足了。”
武则天向来喜怒不行于色,先前那席话对于张氏兄弟来说,倒像是在打哑谜了。
太平笑:“皇上还未尽兴呢。”
二人明白了皇上的意思,又归位坐下。
丝丝琴弦在他的指尖跳动着,琴音一明一暗,一张一弛,如同袖间洒下的一斛珍珠,艳光四射,滚动的、窜动的,一声声都在耳边清晰萦绕,心明如镜。
婉儿的目光突然僵在了琴弦上。这是阮籍的《酒狂》,少年才有的轻狂与洒脱,尽在其中。也许,在琴弦前的应该是贤,酒狂避世的贤。
张昌宗已经觉察出,婉儿与皇上虽都被易之的琴技震慑了,却有着不一样的神情。皇上是愉悦的畅怀,婉儿是忧伤的失神。
曲子很短,仓促的结尾让人来不及收回思绪。突然,皇上看着婉儿,婉儿还是没有表情,皇上刚刚的那丝愉悦似乎也随之烟消云散了。
一切没有逃脱张昌宗的眼睛,他突然变得敏感,这里面也许有太多的故事……
武则天换了个随意的坐姿,道:“刚刚这首曲子,朕听过很多次了,《酒狂》。嗯,琴中难得的一首,痛快!哈哈。”于是豪爽地笑了。
众人陪笑。婉儿也挤出一丝僵化的笑容。
武则天又道:“这《酒狂》,理应配《广陵散》的。阮籍、嵇康,难得的知音啊。你们觉得呢?”
张氏兄弟接过武则天的话,道:“他们会琴、会意,也许只有他们这般风霜高洁,才得超脱世俗之冗繁忧虑。”
武则天未加评论,只转向婉儿,问道:“你怎么看?”
婉儿道:“依奴婢愚见,世间将二人作知音,乃是言超脱世俗男女之大爱,心意相通。”说完,只觉得心里像是被掏空了似的。
武则天叹:“婉儿就是婉儿啊……”也没说下去。
婉儿只觉得怪怪的,不由得低下头。
什么是超越世俗男女之大爱?皇上是在嫌弃他们吗?太平咂了咂嘴,有些搞不懂状况。张氏兄弟看着太平,像是求助。与太平眼色正接。太平只能故作轻松地摇摇头。
顿时静得能听得见彼此呼吸的声音。
武则天突然大笑起来:“瞧你们紧张的……朕刚刚就胡诌了几句,你们就往心里去了。”说完拉过太平,“来来,太平。好了,你送的这人,朕接了。赏!”
“儿臣谢过母皇。”太平作揖。
武则天突然像是想起什么似的,把过婉儿,道:“这么些年,朕也没听过你奏琴。反倒劳烦太平千里迢迢寻个琴师来。”
婉儿笑道:“见得张公子琴艺此般出神入化,婉儿如今可不敢班门弄斧了。”
武则天像是吩咐道:“朕倒想听听你的《广陵散》。”语气虽平和,却有不可违抗的气势。
“这……”婉儿顿时僵了笑容。
太平笑盈盈地上前,挽着婉儿到琴前坐下。
婉儿看着这把琴,总也敛不住神,却又要故作镇定。几年前的一幕幕纷纷涌来。一抬眼,见着武则天正注视着她,又低了下去。接着,婉儿离开琴,跪下,“此乃伏羲式九宵连环琴,而婉儿所习乃仲尼式梅花落琴。婉儿该死,扫了皇上的兴。”
张氏兄弟相视,易之知道,这两式的琴本可以通习的,为何婉儿不愿为皇上弹奏?武皇的深不可测,婉儿的不可捉摸,让他们隐隐感到,圣前侍奉不是一件容易的差事。
武则天挑起眉毛,“是奏不了这琴,还是奏不了广陵散呢?”
婉儿无法回应。
“算了。”武则天道。
太平起身:“时候不早了,太平先行告退。”
武则天道:“难得进宫,也不多留些时辰。婉儿,送太平吧。”
离了迎仙宫,太平道:“最近都没怎的见着你与武三思了。”
此时的婉儿似乎没将武三思的疏远放在心上。如同意料之中的事,武三思手握兵权,如日中天,根本就不会再理会自己。“武大人事务繁忙,无暇顾及。”
“我可真为你不值啊。”太平的话很是直接。
婉儿倒是无谓一笑:“有何值不值的。”
“啊,你们到底怎么了?”公主故作惊讶,“若你有难言之隐,太平可以提请母皇赐婚。”
“有劳公主费心,不必了。委曲求全也无意义。”
“若是武家兄弟靠不住,以后就多多来太平这边走动走动吧,我也好给你物色一位中意的。”
“有劳公主为婉儿操心了。”婉儿没有表情。
公主顿了顿,道:“婉儿,太平把你当作自己人才说的。如今母皇身边也有些男宠。不成气候,薛怀义是武家人。这次,张氏兄弟进宫,太平也是有所思量的。”
婉儿突然停下脚步,顿时明白了,从剪酷吏之时起,太平已经在试探皇上对武家人的态度。这次,她献上张氏兄弟,看来是要再剪武家的羽翼。但为何太平会对自己说这些呢?“公主,婉儿还是有些不太明白。”
“婉儿如此聪慧,相信能体会母皇的意思。张氏兄弟出入宫闱,以后有什么事儿,还望婉儿多多指点。”
“不敢当。既然他们也在皇上身边侍奉,婉儿一定做好份内之事。”婉儿的话倒是中肯。
太平知道婉儿此时也不敢轻易表态,便没再说下去。
一连几日,张氏兄弟都在皇上寝宫陪伴。引来诸多说法,朝中纷纷揣测。武则天索性赐“控鹤府”给张氏兄弟,让他们做面首。
“控鹤府”赐名当日,宫中盛宴。
武三思献上诗作。
仙鹤篇
白鹤乘空何处飞,青田紫盖本相依。
缑山七月虽长去,辽水千年会忆归。
缑山杳杳翔寥廓,辽水累累叹城郭。
经随羽客步丹丘,曾逐仙人游碧落。
迢迢碧落断氛埃,霞堂云阁几重开。
欲寻东海黄金灶,仍向西山白玉台。
九皋独唳方清切,五里惊群俄断绝。
月下分行似度云,风前飏影疑回雪。
风前月下路漫漫,水宿云翔去几般。
宛转能倾吴国市,裴回巧拂汉皇坛。
琴中作曲从来易,鼓里传声有甚难。
夜夜恒飞银汉曲,朝朝常饮玉池澜。
别有闻箫出紫烟,还如化履上青天。
霜毛忽控三神下,玉羽俄看二客旋。
燕雀终迷横海志,蜉蝣岂识在阴年。
莫言一举轻千里,为与三山送九仙。
张昌宗一时技痒,也留下一诗。
少年行
少年不识事,落魄游韩魏。
珠轩流水车,玉勒浮云骑。
纵横意不一,然诺心无二。
白璧赠穰苴,黄金奉毛遂。
妙舞飘龙管,清歌吟凤吹。
三春小苑游,千日中山醉。
直言身可沉,谁论名与利。
依倚孟尝君,自知能市义。
后来控鹤府改为奉辰府。因为张氏兄弟如此得皇上器重,朝中阿谀逢迎的,巴结讨好的,很快便与他们打成一片。
薛怀义也耳闻皇上赐控鹤府于张氏兄弟之事。仔细打听,原是太平进献了两名男子。便到公主府上问怎么回事,太平轻描淡写说是进献两位琴师。
薛怀义有气但不敢发作,于是准备当日夜里见皇上。
婉儿接到太平公主的信件,只五个字:“保张氏兄弟。”公主如此苦心部署,是要用新的男宠排挤薛怀义了。诚然,此时皇上是惦记不起薛怀义的。
果然,夜里,张氏兄弟还留在迎仙宫。婉儿早已退了出来。突然子矜说薛怀义求见。
薛怀义,张氏兄弟,哎。婉儿摇摇头,只得出去见他。
婉儿道:“皇上有要事在身,不方便见驾。”
“要事在身……我怎么听到的是靡靡之音啊?”
“皇上乃万金之躯,日夜操劳,薛大人应该体恤才是。”婉儿客气得说。
薛怀义放肆大笑。
“婉儿自会替大人通传,大人请回吧。”
薛怀义转身便走了。
薛怀义只好向太平发气,不过太平没给他好脸色看。“你以为叫了你一声义父就不得了。不就是修了明堂哄得皇上开心吗?现在张家兄弟也能让皇上开心,你自己也应该看看这是什么情况吧!”
薛怀义气得一走了之。
晚上,一气之下,一把火烧了明堂。
接着,朝臣纷纷上奏处置薛怀义。此举实乃对神灵大不敬,恐为大周带来不祥,应尽快处置。
武则天召来太平公主。
“太平,薛怀义是你义父,你看这事怎么处理啊?”
太平知道母皇还是有些舍不得。“薛怀义是儿臣义父,儿臣也不好出主意。前些日子,倒是有人劝驸马叫我不要插手此事。”
武则天挑起眉毛,“这又是怎么回事?”
说完,太平从袖中取出一封信,“这是驸马给我看的。”
上面尽书薛怀义与一干僧侣作恶多端,广占田地,还强占民女作奴婢,以供其享乐。所以请太平不要插手,让皇上秉公处理。武则天看了,气得撕了那信。
“婉儿,这火烧明堂是个什么罪名?”武则天问。
婉儿走上前去,道:“回皇上,薛怀义火烧明堂,罪同‘谋毁宗庙,山陵及官阙’,乃是‘谋大逆’。是‘十恶’之死罪。”
武则天吸了口气,顿了顿,道:“让他们下去秉公办了吧。”
“皇上,若要按律惩治薛怀义,此罪不依‘同居相为隐’(一定范围内的亲属,互相窝藏犯罪,可以减轻刑事处罚),应株连。薛怀义乃是公主义父,这……”婉儿问道。
武则天长叹一声:“嗯……这可麻烦了。你们可有什么主意?”
太平郑重的跪下,道:“太平愿为大唐社稷,大义灭亲。”
武则天看着太平,把两手握在一起。没有说话。
婉儿知道皇上舍不得太平公主,也舍不得薛怀义。也明白薛怀义现在只是一个失势的男宠,可悲。
终于,武则天抬起下巴,道:“算了,那这事就不交与大理寺了,太平下去替朕办去吧。”
太平拿着圣旨,出宫了。
“婉儿,张氏兄弟初来皇宫,还请多多照顾。”
“哪的话,张氏兄弟如此能得皇上的心,婉儿还得仰仗他们多多照应呢。”
“对了,你母亲郑氏已经被恩准出宫养老了。我给她置了一份田产和房产,享享清福吧。”
婉儿停下脚步,马上跪下,却被太平扶起。“不用谢我,大家以后相互照应的日子还多呢。”
婉儿已经热泪盈眶:“公主有什么尽管吩咐,婉儿愿意赴汤蹈火。”就算自己在后宫怎么风光,只要皇上在位,根本不可能赦上官家的罪,倒是公主可以几句话就让皇上放母亲出宫的。
“不说这些见外的话。”太平道。郑氏对婉儿真的很重要。想到这里,太平心里一悸。也许真的只有这些平常人家,才会有如此质朴之情感。
太平看着婉儿,她虽是眼眶红红的,但嘴角上扬。这样的喜悦是容易感染的。
太平也不自觉地微笑着。
马上,太平公主在府中杖杀了薛怀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