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四章信诚誉诚前辈远年呈大义 事险人险后生今日显血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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范忠庭道:“爹,他是繁峙‘同义和’掌柜贺计生的儿子贺云鹏!”
范成德“哦”了一声,神色大为惊愕,眼睛越过众人,定定地盯在站立当地的贺云鹏。
贺云鹏对范成德一抱拳:“范老东家,我是代我爹娘来向您,也是向全天延村父老请罪的。”说罢,他回身原地圈了一个长揖,“天延村的父老乡亲,家父当年与范老东家合股贩粮,原准备过正月十五北出塞外,好赚得一笔银子。谁知兵祸四起,范老东家为稳县城百姓之心,未动阵仗将粮食启运,忍痛将粮悉数交与我爹之手。那日城中一番混战,我爹组织商兵与官军一道并肩护商护民,知县崔老爷命丧火海,我爹为护繁城商户,奋力击战,最后惨死于乱兵刀下,方护繁城商户不致损失惨重!我‘同义和’虽被焚,粮食却无恙。亏众商兵护佑,我和娘死里逃生,捡了命出来。可怜家毁坏一空,娘拉了我竟连个住处也无从找寻,只好将我爹草草敛了,葬在我家后园,树了个杏木牌子了事。我娘带我风一口雨一口投奔应县亲戚住处。后来,听说官军收复繁峙,我娘才想起囤粮之事。那时我尚小,便托了亲戚雇车启运粮食一并售了,欲将本金悉数归还各商户。谁料粮车半路遇乱兵,亲戚竟惨死刀下,粮车亦被劫得不知所踪。我娘大哭,原想还了欠银,不想却连累亲戚,反赔了性命。只好一路上大同府,靠给人家当下人填肚子。等我大些,我娘就常说:咱贺家经商多年,原未该过人家一文银子,没想到今败落致此,虽有口饭吃,可那饥荒死活都要还上。我贺家人死债不死!”
说着,贺云鹏已是满脸泪水,大股大股往下淌。
“十三岁,我就下了窑,多少攒了一些银子,在大同府开了家豆腐坊。众街坊怜我孤儿寡母,四下里照应,都来买我家豆腐。十来年下来,我娘节衣缩食,仔细着花一文钱,存下些钱款。原想再待一二年,将该人家的银子悉数挣回,将来补报,谁料我娘去年劳累至极,竟至去了。临死,一再嘱我:将所存钱款悉数还了,回天延村范东家那里告个罪,余债容些时日,让我慢慢还报。我不知那粮食本金竟还是众乡亲分分文文的集资,本已连累了范东家,不知连累了众位父老。爹,娘,我们贺家欠下的这份陈年债,我如何补报啊!”
人群寂静无声,不时传出几句哎叹,几声抽泣。
“众位父老乡亲!”贺云鹏跪立当地,俯在地上咚咚就是几个响头,眼泪汪汪地央告,“今日,在天延村,我代我死去的爹娘向范老东家请罪,向天延村父老请罪了!”
人群一阵涌动。
早有几个人过来,一把将哭得泪人似的贺云鹏搀起来,不住顿足。
“后生,莫要哭,莫要哭,起来说话。”
“哎,世道!好仁义的贺掌柜一家子!”
“可怜啊,我们如此小心肚肠,委屈了范老东家了!”
“范老东家一心为我天延村百姓谋利,我们何苦要做出这等没脸面的事来!”
昏暗的光影下,人群中有人悄无声息地抹着泪水走了。
几个乡人一脸惭色,走近范成德,默默一抱拳,头也不抬,回身便走。
范成德仰靠在椅背上,一脸泪水纵横,口中喃喃道:“天啊!贺掌柜!”
范忠庭搀住早哭成泪人的范成德道:“爹,天寒了,我们回家再说。”
“东家!”李树春、范理阳等俱来劝解。
命柱道:“骄子,骄子!”
几个人七手八脚跑过来,将范成德扶进骄子。
寅时刚过,东方的天色依旧黑沉沉的,刮了一夜的西北风将整个晋北高原腹地残存的积雪、枯枝败叶扫荡得干干净净,幽深的街巷中,各家大门外,屋前的阶台上亦清洁如洗。虽然已进三月,那暖春的气色仍似了无踪迹,大地冻得直如冰块,河道里冰层下哗哗的水声,悄然掉落随水而去的碎冰沫似乎多少映证:暖暖的气色总是越来越近了。
一村人们尚沉浸在浓浓的睡意中,偶尔几只“叫春”的猫影不安分地上窜下跳,在蒿草丛生的瓦棱间、兽头林立的房脊上、黄土微扬的场院中,跑过来跑过去,惊得猪狗不宁、鸡窝咕咕乱叫。一瞬儿,鸡鸣四起,狗吠连天。
一阵闷响,村西灵岩寺钟楼的间传出激荡悠远的声响,那声响听上去似夹了股沉甸甸的木夯声,一阵紧接一阵,传得老远。
“点灯喽!”
堡门坡厚实粗重的大门吱呀呀响起,范成德走出大门,站在堡门坡上扫了一眼坡下仍黑漆漆的村落,深深吸了口清新而略带冰冷的空气,倒背着手沿门阶一步一步下去,又一步一步上来。
“东家,天天起这么大早数这几级门台?”命小一边帮几个伙计搭梯点灯,一边笑道。
范成德笑道:“几级门台,少了么?总有一天我要造一处大大的院子,阶台从坡下一直修到门前,让你数都数不过来!”
命小嘿嘿笑道:“东家,我原识不得几个数,阶台多了,眼花,自然数不过来。”
一句话说得门洞里的几个人都笑了。
范成德道:“你爹你娘让你好好念书,你娃子就是不念。”
命小道:“念书有甚用处,考举人么?咱才不去了,没听人说‘商铺有人管顿饭,给个知县也不换’,有吃有喝有银子花销,何苦做那劳甚子官。象那理阳,不是念过书么,三次府试落个没下场,早知道还不如早进铺子呢,断不至于过那几年穷困日子。”
范成德皱眉道:“你莫瞎说。你以为什么人想进商铺就进得了商铺?不是你爹和我从小耍大,我断不会容你入铺。你看看,都五六年了,不思进取,依旧是个效劳伙计成色,若有范理阳的本事,历练几年,现如今已好歹可挣个掌柜当当了,不比这强?”
命小一撇嘴道:“知足者长乐么。能入铺,已算我命小此生造化了,还求什么掌柜,当真一辈子能守着范老东家,侍候您,我爹娘地下有知亦歇心了。”
范成德道:“还是多多历练些好。”
灯一时点亮,命小一边搬梯子,一边道:“东家,那范理阳确是有些本领。昨儿晚间饭后,我听李掌柜与少东家说起不少范理阳的话头,言语间竟夸了数遍,不准是块当掌柜的料。”
范成德笑道:“本事,那是自个学的。在商铺内当掌柜,也不是谁想当就能当的,得靠他自个儿历练。到地步,自然水到渠成了。”
命小道:“东家这话说的是,我定好好学点本领,当个掌柜试试。”
一个伙计照命小屁股就是一脚:“你自识是掌柜的料么?搬你的梯子回家,在东家面前敢称掌柜,居然没个脸红的样!”
一伙人又一通笑。
“哎,东家,早起饭在哪吃?让厨子送上房还是与李掌柜他们一下里吃?”
范成德道:“我不吃了,到坡下转转,你招呼着他们吃了就是。饭后,在后厅里,我们说说话。”
命小答应着,几个人说说笑笑去了。
早起饭刚过,阳婆婆红通通的将整个堡门坡范家三进院落照得亮堂堂的。
范理阳打着饱嗝,一边剔着牙缝一边从北后厢院穿过后门往正院走。自己并不熟习骑马,经昨天一路奔波,再加上傍晚在村中站得时间有点长,有些累。一回厢房,晚饭顾不上吃,早早上炕倒头就睡。
拐过后门,不防对面一个纤小的身影奔过来,两人撞个满怀。范理阳一看,却是梅枝。小梅枝被撞得就地滚了一滚,头磕在青石路面上,顿时鲜血直流,连痛带吓,哇地大哭起来。
范理阳忙将梅枝抱起,直往正院跑,边跑边喊:“快快来人,快快来人!”
门下跑出几个人,李树春问道:“咋了?”忙招呼一个女仆,找了棉布先包扎。
范老夫人听见出来,一见情势,忙叫人将梅枝抬进房中炕上。
范理阳脸涨得通红,道:“婶子,是我不小心撞了梅枝妹子……”
范氏敛了梅枝额前,将血擦干净,见仅破了点皮,笑道:“这原怨不得你,是她一路疯跑。”
范氏道:“老爷叫你们到上房呢,你们全围在这儿作甚,不碍事的,你们去吧。”
梅枝停了哭闹,脆生生地道:“我没事儿,爹让你们过去,我正来叫你们呢。我不疼,我不哭!”
一番话说得众人都笑了,方才歇心。
进了上房,范成德迎至门前,道:“方才听见哭闹,梅枝咋了?”范理阳道:“是我将梅枝妹子撞倒在地,头碰破了。”范忠庭道:“不碍事,破点皮罢了。”范成德一脸关切,喃喃道:“这疯孩儿,你们都进来罢。”
范成德当堂圈椅中坐了
范忠庭将路遇贺云鹏的来来去去大致讲了,范成德不住点头。
贺云鹏见是个话缝,起身从怀中掏出一个油包,里边夹了一张纸:“范老东家,这是我和我娘这些年来攒下的银子,共一千五百两,听我娘说我爹临去拆借了范东家二千两本金,余下五百两容侄儿回去下窑,挣得够了,日后再还。一千五百多两是个大数目,我没法拿,也不敢雇车启运,怕路上出事,就将银子悉数寄放在大同府一个熟识店铺,我写了张契,凭这张契谁都领银子。”
范成德唔了一声,并不接契,道:“听忠庭和李掌柜说,你识得边家寨这路人马?”
贺云鹏道:“这边家寨落草人马,听大同府人说起,多是往年义兵余众,迫不得已改名换姓上山入伙。边家寨是一座镇子,三面环山,山上有寨子,易守难攻,地势甚是险要。前些年,朝廷派大同府、应县两路官兵征讨,损了些人马,收效不大。那年我和我娘救了一妇人性命,谁料那妇人竟是边家寨这股人马首领姜献丰的娘亲。顺这层理,我应是他姜献丰的救命恩人才是。我若上山寻他,他不至于不买帐。”
范忠庭道:“爹,这姜献丰是顺治五年繁峙焚城的内应!”
范成德道:“竟是这伙人马?闻听此路义军原以劫我商家为业,当年你爹贺掌柜正是为了护我商家免遭涂炭率众商兵与之死战,才……”
听范成德提起父亲,贺云鹏扑通跪在当地,眼眶早湿了。
范成德道:“云鹏你起来吧。这股子人马原是伙杀人不见血,专与我商家为敌的贼匪,若是上山,怕是吉凶难料。”
李树春道:“东家顾及云鹏安危,自是在情在理。不过我想姜献丰尚非不讲情义之人,若是那样,就不会上门拜谢救命之恩了。况此次劫粮,我估算也是山上一众人马实在无法生存,冒子大险才走这条道。再者,如若真是杀人不见血的强人,断不会只劫了车粮放了人。他们原是对粮不对人,见了血气,对他们自身不利,他们总是有个顾虑。想来,即便势众凶险,既对我商人不下手,决然不会对云鹏兄弟不利。这事,我和理阳兄弟,忠庭兄弟全盘考虑一番,胜算极大。”
贺云鹏大声道:“范东家尽可放心。即便凶险,我贺云鹏也情愿上山一趟,大不了空手下山。”
李树春道:“范东家,云鹏兄弟一腔热血,情义可诉可嘉,着实让人敬佩。此事原是我的责任,我愿与云鹏兄弟上山走一遭,容我以戴过之身寻补报机会。”
范成德道:“这事莫要操之过急,让我再想想。”
范忠庭急道:“爹!”
范理阳亦道:“东家,这事宜早不宜迟,迟则生变。”
范成德道:“云鹏贤侄,我险些忘了。那银子原是你贺家的。”
此言一出,众人皆惊。
贺云鹏道:“范东家?”
范成德笑笑道:“你们有所不知,我原借过贺掌柜二千两银子,你爹你娘没和你说过么?”
贺云鹏大惑不解:“从未提过。”
众人一齐望着范成德。
贺云鹏道:“既然范东家称曾借我爹银子,应有借据,让小侄一看便知。”
范成德神色安祥,道:“二十多年了,哪里去寻?”
贺云鹏正色道:“范东家这话原是有误。我晋北商家,弃银不弃帐、绝利不绝义是经商操守,东家这话我不信。”
范成德道:“等我寻着了再与你看,如何?那银子先放你处。下窑就别去了,就在我铺上寻个差事,愿意不愿意?”
范理阳笑道:“云鹏兄弟,还不谢过东家!”
贺云鹏泪水早已夺眶而出,当地跪了,泣声道:“范老东家肯收留我这落难之人,我在这代我死去的爹娘叩谢您的大恩大德!可我流落至此,无亲无故,依照店铺规矩,怕是无人作得了保……”
范成德道:“这个保有人作。”
贺云鹏道:“谁肯为我作这个保,就是我贺云鹏再生父母!”
范理阳道:“云鹏兄弟你造化,东家亲自作你的保不成么!”
贺云鹏大骇,抬头见范成德微笑点头,泪珠哗哗地往下淌落,俯在当地,哭个不住。
李树春、范忠庭、范理阳三人亦是眼窝润湿,相视而笑。
一时,众人纷纷向贺云鹏祝贺。
商家承载风险之虞,担系进展之责。故自明中叶后,三晋商家形成维系利益成败、保障令号通畅的“保人制”。即商铺进人、用人,从上至下,无论掌柜、效劳及相公,甚至仆役下人,都须有担保人保证,才可进入商铺任职。其利即在于使用同乡人,委其事,轻用重托,倘入铺子弟有越轨行为,保证人则负完全责任。如无特殊牵连,寻这保人并非易事。故入商铺之人,既感于如此严厉,再受铺规道德陶冶,舞弊情事,少之则又少。此同人作保、共承风险之举成就百年商道通络。
先前范家拟收受范理阳入铺,将范理阳母亲接入范家宅院,就有形式上的“保人”之意。
当下,贺云鹏再次叩拜承谢。
贺云鹏起来时,神色凝重,虽竭力强忍,眼泪却是不断涌落:
“范老东家,我贺家祖上在繁城一带经营商业几十年,虽未取厚利资本,安置规模家业,却经历商途风险,遍尝辛酸,知晓创业之苦。今不想我贺云鹏无路可走之人,幸得范东家垂爱,我应拼了这一身蛮力,尽托付于范老东家,为东家基业兴旺同荣共辱。”
范成德正色道:“你父亲在时,我与他合伙经营多年,一同北出塞外、东上灵丘,莫不是荣辱共担、甘苦共享。正是创业之势,不想贺兄半途仙逝,让我丧一同道、失一挚友。当年情形如今想来,历历在目,音容笑貌宛如身前。今我范家收你入铺,并非庇护旧情,想我商家子弟,从小融身其境,耳濡目染,天时、地利、人和,实在尽占其道、习其精利,并无吃老本之先例。凡靠萌荫之护、乞祖上吃饭、无自强自立,更有赌嫖恶习、扶不上墙者,非但路人弃之,亦是我商家忿恶之徒。”顿了一顿,又道:“今我既愿与你作保入铺,原取三意。一是取你之义。我辈商家经营谋略,以义制利,义在当头,原是占了驰骋商道、尽行诚信之先机;二是取你之慎。这是商家经营业事的根本,凡事谨慎,即是精心、敬业的尺度;三是取你之孝。想你孤儿寡母,备尝艰辛,二十余年,你以孝治事。凡我商家之人,起先必得孝父母、敬长兄,方能爱客户、惜经营。因此,你以己之能合我规范,我才收留于你。你若是那纨垮子弟,即便你爹与我生死莫逆,我亦容你不得、收你不得!”
一番话,众人听得惊诧异常。
范成德又道:“今入我铺,凡事当以我铺生死荣辱为念,待人敬事都有章程可取。闲时,和李掌柜他们诚恳习商,学其德能,习其精髓,努力自洁。”
贺云鹏道:“云鹏记下了。”
范成德道:“你起来。我不过说些因事因人的大意,路途须你们后生自己脚踏实地,一步一个脚印走出来。”
李树春道:“范东家苦口婆心,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实在让我们这些人受益匪浅。古往今来,人们自以为我商道只贪了利益,不讲人情人性,更有甚者,谤我为利忘义,不择手段。这些人原是不明我辈经营理念,若不讲诚信,我商铺无异自掘坟墓,早已烟消云散,岂有百年不衰、愈呈兴旺之现状。”
范成德点点头道:“李掌柜说的是。”
贺云鹏道:“东家,今我已成范家商铺之人,商铺得失与我息息相关。这边家寨我是去定了。”
范成德道:“此中凶险难料啊。”
贺云鹏急道:“我怕时间拖得久了,恐生变故。”
范成德道:“数千石车粮,任是他驴吃马嚼,也得一年半年。”
范忠庭道:“要是姜献丰将车粮悉数运走,咋办?”
李树春道:“我想尚不至于他有这个胆。上百车粮,他藏了唯恐不及,岂敢明目张胆上路。我觉得云鹏兄弟的话有道理,还是请老东家早作打算。”
范成德道:“现在情形尚不明朗。我已给应县‘天和居’铺上岳掌柜去信,让他打探情况。刘掌柜下砂河驿还未回来,等他们有信讯,再作理会。”
这时,范氏从堂下进来,笑道:“你们光顾着说话,忘了吃饭,今晌午,我已让厨下做了一锅‘猪肉熬海贝’,管你们吃得饱。”
众人这才觉得肚内咕咕作响。
第三天,晌午时分,众人已等得心焦,哪有心思吃喝。
“想来总是快来信了,你们先吃饭罢!”范氏一一劝说。
突地,从前院传过阵阵说话声。
范忠庭喜道:“爹,刘掌柜和‘天和居’岳掌柜来了!”
大家连忙起身,见院外匆匆进来两人。正是刘掌柜和岳掌柜!应县“天和居”铺掌柜岳振江是一名三十七八岁的汉子,脸庞圆大,双眼松泡,想来一宿没睡好。岳振江,繁峙下汇村人,早年投身范家商铺,为人办事精练持中,在砂河驿铺内学徒三年。后成立“天和居”货铺,被掌柜极力推荐,任“天和居”货铺掌柜。铺内初以贩卖油醋茶盐为主,后将范围扩大至染料、绸缎、皮货等买卖。
“范东家,忠庭,李掌柜,让你们久等了!”
贺云鹏和范理阳拉过两把椅子道:“
刘掌柜、岳掌柜,别忙着说话,先坐下喝杯热茶暖暖身子再说。”
见岳振江愣愣地看着两人,范忠庭忙道:“且坐下,这两位是我新近入铺的兄弟,尚未及理事。”范忠庭指了贺云鹏道:“岳掌柜听说过当年繁城大火,‘同义和’掌柜贺计生聚商兵护商护民的事么?这就是贺老掌柜独子贺云鹏!”
岳振江道:“贺老前辈护商护民,大义凛然,其善举已传遍我繁城上下,岂有不知之理?失敬,失敬!”
贺云鹏连忙还礼。
“这是天延村的秀才,范理阳,属我族里兄弟。”范忠庭又指了范理阳道。
“不敢。可怜我十年寒窗苦读,三次参试竟未得中,实是地地道道的落魄人。”
“范兄弟原是走了一条‘歪’路,读什么书,早该来我商铺,以范兄弟的才学,谋一番大事料是有余。”岳振江笑道,“恭贺范东家得俩后生!”
李树春道:“那边情形如何?”
刘掌柜道:“我见了你的信后,正要起身,恰遇岳掌柜从应县过来,就一同相跟着来了,具体情况听岳掌柜说说。”
岳振江道:“我接了东家信后,带人赴边家寨一带打探消息。这边家寨原是一处庄子,山上有座祠庙,庙后连着后山有一不知何年留有的石洞。那石洞就建在后山半腰,有十数丈深,当地人称‘串连洞’,能容百十号人住。几年前从晋中一带来了一伙乞帮,大约三四十人。”
范忠庭疑道:“乞帮?”
李树春道:“想是为遮人耳目。”
岳振江道:“正是。这伙人原是顺治五年火焚繁峙城的义军余部,后被官兵逼至晋阳一带。无法立足,扮了乞帮游窜大同府一带。听其他商户说,这伙人住边家寨后,初并无不法行径,与当地民众处得热火。去年,大同府官兵去剿过,却扑了空。”
范忠庭道:“难道这三四十人遁地了不成?”
岳振江道:“少东家有所不知,这伙人原在官兵出大同府当日就已知道消息,早早散去,融入当地百姓家中,官兵自然扑空。”
李树春道:“百姓不跟着招祸?”
岳振江道:“这伙人原是义军,原本仇视官府,与百姓有何相干,时常替百姓作些善事,就得了百姓庇护。”
贺云鹏道:“那他们为何当年要火烧繁峙城,抢商劫粮?”
岳振江冷冷一笑道:“他们打着替天行道的幌,你以为这义军所谓‘天’包括我们商众?‘道’亦是为我行事,与我方便?这正是此次我粮车被劫的缘根。边家寨一带,百姓生活至为苦楚,多为生计无着,指望着靠天吃饭。在他们眼中,我们商户富裕奢侈不过以非善手段夺得,故有仇富心理。此次劫粮,头领姜献丰正是看见周边百姓苦处,就拿了主意下山,冒险一搏,故未伤人。东家,现我商家之富在他们眼中,直如白手掠夺百姓之利,抢亦合理合情。我看不如将情形告了官府,请官兵入山剿了那贼,倒是干净。”
范成德道:“你已告了官?”
岳振江道:“这倒没有,我想见过东家再做主意。不过,报不报官都应及早定夺,迟则防车粮转销。”
李掌柜道:“此番看来,东家,应速速上边家寨。”
当下便对岳振江与刘掌柜将贺云鹏的事说了个大略。
岳振江道:“倒是能试试,不过总是担了些风险。”
贺云鹏道:“范东家,我情愿上山一试,岳掌柜说的对,此事宜早不宜迟,不可再拖延。”
众人连连点头。
范成德想了想,道:“那就烦劳云鹏兄弟一趟,忠庭,你和云鹏兄弟一起去。”
范忠庭道:“我与云鹏兄弟同生共险!”
范理阳急道:“忠庭哥,还有我呢,如何单单撂下我?范东家,我也去!”
贺云鹏道:“对,我和理阳兄弟去就行了,料无大碍。”
“不行,我非去不可。”
一时,三个年轻人争着上山,让三个掌柜大感惊讶,连连点头默赞。
李树春道:“范东家,我看不如这样。我与云鹏、忠庭、理阳兄弟一道前行。”
范成德站起身,将杯中茶水一饮而尽,咣地放在桌上:“好,李掌柜随他们三人走上一趟。振江,你与他们一道回应县你处,你不要上山,人越少越好。今日当着三位掌柜之面,我再说一件事。云鹏,理阳,你俩过来。”
贺云鹏,范理阳两人大是不解,愕然相望。
“跪下!”范成德道。
两人依言跪地。
范成德看着他们两人,道:“我答应收你俩入铺,不料仪程未定,竟让你们担系入虎穴、捋犬牙的险事,这是我范成德之过。现下我当众宣布,贺云鹏、范理阳,入铺虽是效劳身份,每人可享两厘身股!”
此言一出,众人大惊。
按商规,入徒效劳三年期内仅供食宿。三年期满以能力大小,方可定去留,顶一二厘身股者,没有三五年光景,极难入身股。
堂前三位掌柜当下便向两人道贺。
贺云鹏,范理阳两人惊愕之余,俯地拜谢时已是泪如雨下。
“明日一早,在堡门坡,我给你们饯行!”
第二天,卯时刚过。太阳尚未出山,天依旧冰的袭人。
堡门坡下五道庙一条街道,已被人流挤得满满的,足有三四百人。听说范家派人远上边家寨讨车粮,一大早,村人便成群结队聚集堡门坡下。
范成德夫妇从门上台阶下来,随后刘掌柜,李树春等一干人众紧紧跟了。
范忠庭,贺云鹏,范理阳三人走在最后。
范理阳悄声对两人笑道:“看这阵仗,我们有去无回么?”
范忠庭道:“世事难料,只求天佑神拂罢。”
说罢,抬头望那天色。范理阳转头看贺云鹏时,见他紧抿了嘴唇,眼睛直盯在坡下人群中,神色极为凝重,顿感一凛,敛了笑脸。
范成德携范氏之手,站在堡中阶台之上。命小带了三五个下人忙着从门内陆续抬出香案、座椅、香烛、爆竹等物事,在堡前平台上摆放停当。案后齐齐整整放了四把椅子,将三尊桌上置好的香炉内插上香,案前大炉前后,红黄等五色裱纸一应俱全。
刘掌柜站在范成德身后,大声道:
“风雨霜雪路途远,壮士前程命可悬。离族望乡情难续,一纸香火归故园!范东家,请!”
范成德紧紧携了范氏的手,蓦觉她胳膊微颤,心下一惊,见她已显苍老的面容挂了一汪清泪,脸上却是含满了笑意!
范成德紧紧拉了她手,轻道:“莫要担心,他们三个后生自会平安回来。”
范氏道:“我不操心他们,他们都大了,是苍鹰总要往出飞。二十年前,也是这阵仗,送你到灵丘时,你不也对我说过这话么?我倒是操心我自个,怕难节制,哭出来扰了三个后生。”
范成德拉了她站在前台,看了看脚下人群,提足了气,当胸一揖,大声道:
“天延村的父老乡亲,我范家生意做到今日,都是多依仗了诸位。今日,我范家遭险,乡亲们如此关切,与我范家荣辱与共,是我范成德之福。我实在是感激不尽,必定致勤致力,为乡亲们讨回失损!”顿了一顿,回身指了范忠庭等三人道,“今天,有几个后生甘愿冒险深入虎狼之地,我想祈告天福护佑,祝后生们一路风顺、平安归家!”
“范东家,我天延村历来受范家遮荫,范家失损就是全村人的失损。今日有壮士不惜性命,我们募得五十两银钱,为后生们送行。”一位老者站在人群外,手里捧了红布包裹的盘子。
范成德道:“此事不劳乡亲们破费,心意我代后生领了!”
一群人嚷嚷起来:
“范东家,这是我全村人的心!”
根柱从人群中挤出来,道:“范东家,我错怪了您。您不知道,那晚回去,我媳妇气得将我一脚踹出房门,骂我以怨报德,是个混帐白眼狼。我今当众向范老东家赔不是!”说罢,又是一揖。
众人哄地笑了。
“根柱,你不是被你媳妇从炕上踹下去的吧?”
“嘻嘻,想是从肚皮上踹下去的!”
“哈哈哈!”
范成德道:“即如此,我听从乡亲们就是!来呀,上香烧纸!”
一时,三柱香火燃燃起烟,案前火炉内五色纸旺旺地腾起尺余苗火,烟火将整个堡门坡映得通亮。
李树春牵头,拉了范忠庭、贺云鹏及范理阳,依次坐在案后的四把椅子内。
范理阳一头雾水,恍恍惚惚地坐了,看贺云鹏时,见他脸色血红,一脸肃然。范忠庭李树春目不斜视,庄重亦然,扯了把贺云鹏小声道:“云鹏兄弟,这是做甚?”
贺云鹏头也不回,道:“‘拜天’!”
范理阳不解,道:“‘拜天’是做甚?”
“‘拜命’!”
范理阳一怔,不再作声。回头看坡下时,初升的太阳光色零零散散地透过五道庙两侧房脊、檐阁、树木的缝隙,或明或暗地照在寂静的人群中,影影绰绰,煞是耀眼。
蓦听刘掌柜一声大喊:
“‘拜天’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