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章人生况味说身世泪飞如雨 旧伤复揭释得失尽在不言   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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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遍及繁峙、应县、山阴等境内,范家数处生意店铺,大营驿“天和成”粮店居首。因其所处位置优越、交通便利,东接直隶阜平,西跨代州、崞阳,南连五台山,北达塞外,是晋北高原地带少有的十字要冲,自是人流涌集,热闹非凡。
    “天和成”粮店座落在大营驿中心街道靠北的转角处,一副黑色圈边、内罩白底、正中大书三个红色大字“天和成”的幌子,在风中扬得猎猎响。店面呈三间倒厦硬歇山顶两层楼式,门前一溜高及地面两尺有余青板石台,两边各摆了几条长凳,依墙搁了桌子,茶盘器具一应俱全,专供来住客商及闲杂人等落脚歇息。紧挨了门墙,则是一间可容两辆胶皮大车通过的门厅。外面看来,整个店式并不显眼,同周边林立的商铺相形之下,斑驳的廓柱漆色、棱角皆无的石阶、屋顶瓦棱间丛生的蒿草有些沧桑模样,近百年的风雨侵蚀,却自有一份难得的端庄稳重。
    后院内却是另一番天地。
    沿北墙是一排七八间的正房,南墙则是一溜长达二十余间的马廓牲口圈,一道高不及人的围栏在中间隔出一个场院。场院内部,沿山墙是一处阔阔展展的毛坯土房,无墙,供存放大车之用。此时,马廓内仅余三五匹走驮,车房内则空无一辆。
    范忠庭和范理阳站在当院,透过小院向后场扫了一眼,空荡荡的,叹了口气,随李掌柜进了正房。
    “刘掌柜已下了砂河驿,打探消息。强人再众,五千担粮车连车带粮总不会一夜消失得干净!”范忠庭坐在正中圈椅内,接过柜上效劳递上的茶道。
    范理阳依着通头大炕的沿边坐了,细瞅李掌柜,心下暗自惊忖道:这就是整个代州府繁峙境内名头响响当当的天延村范家最大粮铺“天和成”粮铺掌柜李树春!看上去不过四十出头年纪,容貌并不显出众,一脸杂乱的黑粟斑点,下巴上留了丛三角胡子,稀稀落落,看上去有些猥琐,神色却并未因车队遭劫而至的慌乱和不安。
    顺治初年,“天和成”开张第二年,十六岁的李树春由砂河驿“连云升”染料行一众担保,进入天延村范成德“天和成”粮店当效劳。由于勤劳能干、待人和气,三年期满后就留任铺内,起初顶二厘身股。当年年终结帐,范成德当众宣布这个决定时,惹得众人不解,唯有当时的大掌柜不住点头抚须微笑。按照粮铺柜上规矩,三年学徒期满,经考察合格,决定留任学徒,不过顶一厘生意。李树春这个小娃子何德何能。为了消除众人疑惑,范成德细列李树春当柜,迎来笑往,待人接物甚是热忱,有几起生意是由于顾客看中李树春热情不厌其烦的服务态度二次光顾,并成为“回头商”,这是商家之福,因此多顶一厘。
    至此,李树春在大营商家内名声渐起。
    顺治七年,老掌柜卸任前,在范成德面前极力推荐担保李树春担任“天和成”粮店掌柜一职。
    近二十年的历练,大动不乱心,大劫不留痕,遇事沉着冷静,这是任何商家掌柜必持的操守。
    范理阳一面细听两人谈话,一面心下暗暗佩服。
    李树春简略地向范忠庭讲述当日情形:
    二月初十,车队从大营出发,十一,过雁门关进入山阴。十二这天抵大同府境内,十二前晌一路无事。后晌,至边家寨村。因天色已黑,二掌柜便主张就地过夜。谁料,当日午夜,正熟睡的伙计们被一阵马蹄声惊醒,起来一看,车头已被一伙蒙面强人团团围定。为首强人持刀要掌柜回话。二掌柜上前,称我等本为商人,路过贵地,不想搅了各位好梦,并备上一百两银子算作过路费。不想那强人哈哈大笑,称爷爷不缺银子不缺女人,单少壮力提神物事,车人装粮么?二掌柜一听,暗自叫苦不迭,又自主张将银子提到二百两,不想惹火了强人。手中长刀一挥,刺破粮袋,大骂:爷爷我不说第二句,银两值钱物事爷不希罕,粮留下,人自走!有几个伙计暗自准备家伙,被强人识破。便呼啸一声,转瞬,四围夜色中从地下冒出数十支火把,将夜照得通亮。二掌柜无奈,只得极力压制,免得发生械斗,致不必要伤害。
    至此,粮车悉数被夺。
    李树春道:“少东家,事出仓猝,随车二掌柜光顾维持伙计们人身不致受害,连粮带车竟被强人全部抢了去。好在贼人心思集中在粮车上,没动家伙,想来也是幸事,不然,断不了还折些伙计。”
    范忠庭道:“李掌柜,往年车队走哪条道,是边家寨么?”
    李树春道:“边家寨是我粮队出雁门过山阴进大同府唯一通道,说句不中话的话,我任‘天和成’掌柜近二十年了,从未出过这等事。这也奇了,边家寨一带自顺治五年秋姜瓖兵败后,一向平安,从未听说这条道上有过强人出没啊?”
    范忠庭道:“听爹说,去年太原府阳曲县官兵剿了一股子人马,是姜瓖余众,仍有漏网之贼,逃离阳曲,想必是那股子了。”
    李树春道:“看来,边家寨已无太平可言,这是我代州商家之祸。”
    范忠庭站身,仰头咕咕喝了一大口茶道:“我想不通,报了官府或干脆由众商家出资聘请砂河驿杨家镖局,一鼓气扫了边家寨强人,不是从此干净!偏是我爹瞻前顾后不同意,这是何理,莫不成眼瞅着强人作崇,商人种祸么!”
    李树春低头一阵沉思,道:“范老东家不让出手自有道理。”
    “道理?什么道理?和强人还有理可讲么?”范忠庭道。
    李树春道:“倒非此理。想你爹一生投身商道,没见过大阵仗么?当年,繁峙火焚,你爹本可从城中抢运出粮货,断不至于受害。可为不影响全城人心安稳,你爹眼睁睁看着数千担存粮遭火一劫,而宁愿自身受损,这已成为代州府商界佳话。忠庭,你实在小觑了老东家!”
    范忠庭愕然盯着李树春,“哦?”
    李树春道:“你爹如此容忍之态,可见你爹之胸腹襟怀,他是想着整个代州商户的安危存亡,而绝非一家私利。想想,如若报官或请镖局插手,确有七八成胜算。可这七八成胜算却是担戴着百年商道通断之虞险。倘若胜了,或可安稳太平一阵,可这天底下有剿得清的流寇,有断得了的欲念恩仇么?没有。剿了姜瓖余部,尚有王瓖李瓖余部,无端结这股子怨才是远年之祸。剿不清,更是祸在眼前。剿清剿不清,一旦通官动武,于官于匪,我们商家总是遭害之首!”
    范忠庭道:“李掌柜,这话我可越听越奇了。”
    炕上范理阳笑道:“动官无异于领了我商家世世代代的还情还贷,这笔情贷可说无利,也可说大利无价。何况,官家如流水,可我商家世居;动镖,你置官家于何地?万不可一条道走黑了,走黑了就是走瞎了!”
    李树春惊诧至极,不住点头:“就是这话。自明初至今,任它世朝更迭,风流轮转,我晋北商家尚自巍然,为甚么?就是我商家信奉一条:磨肩即交,交则至清;交是不交,不交是交。”
    范忠庭皱了眉头:“此话何解?”
    李树春道:“诚如我商家店铺站柜,逢人便带三分笑,虽无利可图,断不至于结怨。”
    范忠庭略有所悟。
    范理阳笑道:“李掌柜所言,可是我商家经营至道至诚至精之理!”
    李树春摇摇头道:“不敢,倒是理阳兄弟,年纪轻轻,一番剖解让我颇有识见。”
    正说话间。院外有人叫道:“少东家,李掌柜,那人醒了!”
    “少东家,那汉子是谁?”李树春边下檐台边问道。
    范忠庭苦笑着摇摇头道:“我不认识。只听他口口声声一路找我爹,想必认识我爹,又昏绝当地,实在可怜,我便救了店内。”
    “看看再说。”
    贺云鹏缓缓睁开眼睛,只觉浑身上下一阵因乏,酥软无力,肚腹内咕嘟嘟作响,眼前明晃晃一层发亮的顶棚。转头细瞅,发现自己一身脏兮兮、臭哄哄地躺在一条大炕上,前胸敞开,脯前淋淋漓漓一片水渍,想是有人昏睡中给他喂水所致。蓦然,浑身一怔,抬起一条重似千斤的胳膊来抖抖索索伸进衣领间,竟然空无一物!慌得一跃而起,不料一头从炕上栽至当地,顾不上疼痛,在房内四处搜寻,片刻热辣辣急出一身冷汗!
    门唿地开了。范忠庭等人进来,见这情景不禁一愣。
    “我的东西呢?我的东西呢!”那汉子脸色通红着急道。
    小伙计扶起他道:“你先上炕,是寻那个油纸包么?我给你喂水,怕淋湿了,给你收着呢。”说罢,将浑浑僵僵的贺云鹏扶进炕里,从当地桌下抽屉里拿出一个油纸包。
    贺云鹏一把抢过,用力捏捏,见无打开迹象,这才长舒了口气。抬头见李树春范忠庭等人,愣愣地冲范忠庭道:“你,真是少东家么?”
    范忠庭道:“兄正是范成德之子范忠庭。”
    贺云鹏突地下炕跪倒当地,哭道:“范东家,我总算找见你了!”
    范忠庭忙将他扶起:“莫要哭,慢慢说。”
    贺云鹏抹抹眼泪道:“先给我点吃的。”
    李树春道:“速速弄碗热汤,煮三两个鸡蛋,多加点盐,看样子是饿了,不可急进食。你先换了衣服,我吩咐厨下备些酒菜,坐下来慢慢聊。”
    不到一袋烟工夫,一碟子凉拌香醋碗托,一盘凉拌猪耳朵,一盘葱爆羊肉,一盘现切的猪头肉片,一盘肉沫“海贝”,一壶繁峙高梁白,兀自冒着热气,酒菜备齐,四人坐了。
    刚喝了一碗热汤的贺云鹏接过范忠庭递过的一杯热酒,仰脖饮得干净,范理阳忙又斟了一杯,那汉子也不言谢,又是一个仰脖,脸色渐趋红润。
    那汉子道:“我叫贺云鹏。顺治五年正月繁峙城那阵大火,半个繁城烧得不成样子,西顺街一带失损不大,可怜我爹为护众商家死于那场大火……”
    李树春惊道:“莫非你是繁城‘同义和’贺计生贺掌柜家小子!”
    贺云鹏道:“正是。”
    范理阳道:“听说那场大火,全城官兵战死,连县老爷也未能幸免,‘同义和’也毁坏一空?”
    贺云鹏眼窝一热,泪水不断往出涌,道:“我爹正是领县太爷之命率部分官兵和商兵拼死保商,三百余人,死了过半,我爹也倒在乱兵之中,幸亏代州府救兵及时赶到,商家才不致被抢掠。”
    李树春道:“贼人四处放火,繁峙城县署、东城一带大火虽经军民扑救,却整整烧了四天四夜方熄。焚城之后约半月,我与范老东家去了一趟县城,那景象实在不堪目睹。曾打听贺掌柜下落,方知厄耗,后四处打听家眷着落,竟无人知晓。”
    贺云鹏喝了一口酒道:“那年,我才三四岁,听我娘说,护商前,我爹把我们藏于后院窑底,才算保住性命。兵火渐息,出来见院落被火焚得干净,不能呆了,我娘拉了我远奔应县,栖身于一处远亲家中。后来听说我家窑藏数千石粮食,我娘知是众商合股经营,苦于妇道人家,只好求助于这家亲戚,他家也开粮店,雇车马借下繁城拉货之机,连夜将粮食启回,原想到大同销了,将资本如数归还众商家。不想半路被一股流兵劫了去,我那亲戚亦残死乱兵刀下。那可是近万两银子啊!我娘哭着帮亲戚料理了后事,拉着我下了大同,靠给人缝缝补补度日。待我长大了,就时时给我讲:我们贺家还欠着天大的饥荒哩,晋北商家欠情不欠债,这个理可不能忘了。”
    顿了一顿,贺云鹏又道:“我十三岁时,靠在大同府下窑挣下些钱,我娘不许我下井,与我一道开了豆腐房,起先聊可度日,后来有些节余,勤勤苦苦的。可怜我娘舍不得吃穿,过年时节亦舍不得添些新衣。这二十年来,我娘心头总有块心病放不下。她总是惦念着:我们贺家还欠着商空不少饥荒哩,想我爹一生,没该欠过人家一文钱。天延村范东家,该着两千两银子,就是拼了死也要替你爹把这饥荒打了,要不,你爹九泉之下也瞑不得目,咽不了气的。”
    至此,众人大悟。
    范忠庭道:“云鹏兄弟,多少年的事了,莫要再提。”
    贺云鹏道:“少东家,不管多少年,该欠的就是债,是债总要还,这是我爹为商的规矩,他老人家不在了,父债子还,这是天理,更是人性!”
    李树春道:“云鹏,你娘呢?”
    贺云鹏道:“我娘俩连年经营,生意也过得去。去年根下,我娘说给我料理个亲事,不料赶着年根下生意忙,我娘连着劳累了几天,一病不起,先是痨咳,后来竟自去了!”顿了一顿,又道,“我娘临死前,嘱我将房铺一并作价卖了,能凑多少凑多少,回繁峙上天延村找范东家,将饥荒打了,欠下些,也不多了,向范东家告个罪,再慢慢补还。埋了我娘,我将一间十来年打腾的店面卖了,连着这些年积攒的有千余两银子,我只带了一两路费,余下存在大同钱庄。没想过广武,半夜遇狼,奔了一夜,路费丢失只好一路讨饭到此,幸遇少东家。”
    众人听得凄楚,莫不伤心落泪。
    “来,云鹏兄弟,先吃饭。”范理阳打破沉默。
    范忠庭抹了把泪道:“云鹏兄弟,你打算怎么办?”
    贺云鹏摇摇头道:“先了我爹娘心愿再说,在范老东家面前告个罪,回大同下窑。那营生苦是苦点,来钱却也不慢。”
    范理阳道:“云鹏兄弟,我和少东家此次来大营本为探‘天和成’粮车被劫一事,没想到先遇见云鹏兄弟,想来我们是有缘。”
    贺云鹏一惊:“粮车被劫?在哪,可知被谁所劫?”
    范理阳与李掌柜、范忠庭二人对视一眼道:“二月十二,在大同府境内边家寨,莫非……兄弟有识得人么?”
    贺云鹏道:“边家寨?莫非是姜献丰一伙所为?”
    李树春奇道:“姜献丰?”
    范忠庭道:“李掌柜识得此人?”
    李树春道:“十多年前听说此人,原是顺治五年繁城火案首犯刘玉生属下,当日刘玉生联络刘迁一干人马攻繁峙,刘玉生先行入城见机施放号令,率一伙人打开南门放贼入城。正是在他的导引下,一把火险些将县城烧个干净,知县崔大人命夹大火。代州知府率兵前来平叛,刘玉生背部中刀,被这姜献丰救下,侥幸逃出城去,不知所终。听人说,这姜献丰曾是刘玉生率李自成兵溃西北收留的孤儿。李自成溃军南退四川之后,余部皆散,不知为何与大同总兵姜瓖联络上来。难道姜献丰还活着,今流落大同落草么?”
    贺去鹏道:“正是。那年初冬,一天早起,我娘起来刚摘开店门,就听尖听一声。我忙跑出去,在我家阶台檐上横躺着一具死尸,脸色已冻得青紫,显见得是没活头了。正想如何安置这晦气,我娘捋了那人额头,说有些暖气,或许可救。我便把那人背回房内,仔细调理,一碗热汤灌下,那人全身凝了热气。我娘又下地跪在灶王爷前焚香磕头,祈求神护天佑。我这才看清那人原是位年约五六十余岁的女人!两天后,妇人完全清醒,见我便挣着起身,被我娘好一顿言语安抚,方自躺下,那眼泪便扑簌簌滚落。又过了月余,那妇人康复,方知妇人为陕西榆林人氏,是前来大同寻亲的。临行,我娘送了一两银子作盘缠。你道这妇人是谁?”
    范忠庭和李掌柜面面相觑。
    范理阳道:“不定此妇人与这姜献丰有亲?”
    贺云鹏点点头:“她是姜献丰的娘亲。我们原不知晓,只想救人便是。这年月,冻饿至死者并不鲜见。我娘俩亦是经此苦艰折腾过来的,晓得这份凄凉,自有感受。若是有人给滴水之恩,便是来世结环、涌泉相报亦自不惜。况救助一人,积份德,自有老天爷照应着。后来又过月余,刚过初二,各商家还没有启门,一大早门外就有人敲门。我和娘见站着三个魁梧汉子,为首者约三十余岁年纪,留络腮胡子,一见我们不言声倒头便拜。慌得我娘俩却不知如何是好。”
    范理阳道:“莫不是那妇人的儿子?”
    范忠庭和李掌柜惊道:“是姜献丰!”
    贺云鹏道:“正是姜献丰。起初我并不知知他是落草之人,当问及缘由,姜献丰一招手,身后一个汉子从羊皮袄里取出百余两银子,说谢我娘亲救命之恩。我们自是不收,几经推辞,那汉子没法,急道:我是奉母命前来拜谢,若不收,我无法复回母亲大人之命。无奈,我母亲只得作了主张,回取了一两银子。那汉子见状,叹了口气,只好作罢。复又跪地,咚咚咚连磕三个响头,起来说:我叫姜献丰,住边家寨,便推门而去。”
    李树春突地一笑:“车粮有望矣!”
    范忠庭、范理阳两人亦相视一笑,眉目渐呈舒展。
    李树春起身,站立当地,冲贺云鹏一个长揖,慌得贺云鹏起来连忙还揖,道:“少东家、李掌柜万不敢如此,折杀我了。我这条命原是少东家、掌柜给的,纵有嘱托,莫不敢辞!”
    李树春紧紧握了贺云鹏手道:“只是此事须劳云鹏兄弟一趟。”
    贺云鹏道:“上边家寨?若此事真是姜献丰所为,想不至于难做,我自上去一趟。不过,至于能否将东家车粮悉数要回,我不敢打包票。”
    范忠庭笑道:“有望无望,云鹏兄弟既愿跑一趟,从中周旋,亦是我范家恩人。”
    说罢,掉头对李树春道,“李掌柜,速派人下砂河驿,将刘掌柜召回,待我们回天延村向父亲复命,即刻起程。”
    李树春道:“二十年前,一场大火,范老东家以局势为念,定肯自损,抛私利、不求强,其豁达、其胸襟可见范老东家气度,是我晋北商家顺势顺民顺心的楷模。二十年后的今日,虽有波折,却天赐了一个云鹏兄弟至此,这是劫数,亦是佳音。想来这人世苍穹,天有飞劫,原是定数,若能明清事理,辩得轻重,当取则取,当舍亦不怜惜,自有天佑神护。我看,此事完全有望!”
    三人惊诧道:“何以见得?”
    李树春抚着光洁下巴,一笑道:“此类事件,范老东家亦有经历,虽有难劫,却有惊无险。”
    范忠庭奇道:“难道我范家先前曾出过车粮被劫事故,我为何却从未听爹提起过?”
    李树春笑道:“那时你还小,如何记得?况张扬并非你爹脾性,这便是你范家为商百年不败的根由,更是为商者谨守的本基,我等自当熟稔为要。”
    三人听了,连连点头称是。
    “顺治初年,我入你范家铺店不久,随你爹押车粮上灵丘,在东河南小寨一带遇匪。凡劫粮之匪,以劫粮为主,并不伤人,只是将人远远赶了就是。正愁得没法子,恰在当地遇一铺柜效劳。这效劳曾在代州府一带做生意,因资本丢失,受过你爹资助,他便帮你爹四方打探消息。最终疏通关节,领熟人上山,求匪徒放行。前后只两天,粮车悉数放回。此后,每年我商铺车粮过灵丘下浑源,路过此地,你爹便派人上山,为避通匪之嫌,告知山上寻一处地放百两银子,以达谢意。至此,车路通畅无阻,二十余年来相安无事。”
    一番故事说得三人惊愕不已,纷纷驻了筷,聆听细尝,滋味甚是浓厚。
    李树春道:“来,不可停了酒,我请云鹏兄弟干了此杯!”
    于是,四人起身饮了。又斟又一杯,李树春道:“再祝范东家逢凶化吉。此次事件,我为‘天和成’掌柜,亦有不可推脱之重责,我先饮了认罪!”
    范忠庭道:“李掌柜不可自责,原是灾祸,非人可所料,我爹通盘自有尺度。”
    李树春叹道:“这且不说了。想这世道,人心浮躁,不思自强自立者有之;眼势富贵,直想抢夺强拿者有之;搅乱势局,希图争名者有之。其势之下,难有真正的太平盛世。今康熙爷治下,禁私盐、疏河道、通漕运、平内奸、全法度,我们百姓民众自应守其道、尽其力,发家致富,光耀祖宗,实是天赐机遇。可总有这兵匪祸乱,不让我等安享太平!”
    范理阳道:“李掌柜不可叹怨,反观细虑,李掌柜所言情势又岂非我商家之利?”
    李掌柜噢了一声,放下酒杯道:“愿闻其详。”
    范理阳道:“正是乱中机缘方可长存。且想,我山西商家纵横天下二百余年,莫不受这乱之惠泽。想当年,元末明初,大下群雄逐鹿,派势林立,朱元璋为保边关之宁,将九关屯兵之粮需悉数交于我们商人供养。我山西商人以极临边境之势,捷足先登,仅辽东、大同、宣府、延绥四镇,年需军粮原额数就达二百五十余万石。朝廷一则战事叠起,不及供应;二则民运实是劳役。我山西商人乘势而入,揽尽粮需供应,以粮引换盐引,开启官盐私营之河,遂有‘开中’制由来。经二百余年,才使我山西商人雄厚本金。若天下久安,四方平静,百姓乐业安居,朝廷紧控粮道、盐道,未必有我山西商户遍天下之美名。乱,于我商家亦非害;治,于我商家亦非利。关键在善于乱中取势,治中取利,这就显示我商家审度大局的眼光和定力,实在是少有的大历练!”
    李树春暗自惊诧,此人心藏不可估量之商道韬略,明商窥史,剖析远近直如桌前茗饮,信手拈来,头头是道。天延村人才辈出,范东家尽得此人,其价不下生意十处!
    又听范理阳道:“前明中叶,我山西已被称为‘中原开府’,只因这地理之势,交通之利,就在我朝顺治初年,朝廷屡次下谕,称我山西乃‘粮运之道、商贾之途,财赋有出,国有不匮,晋商路当孔道’,并给我山西采取减免关税、商税,明令沿途官府不得违例征收,更不许贪官污吏假借名色,巧取一文,这便有顺治五年繁峙大焚,知县尚大人危难之及,以护商护民为本之善举,自己却命丧其间。此举,着实凝我商界之力,为我商界立足本地、波及四邻,畅通货流,富泽众生创出一番大有可为的商机和空间!”
    “好!”李树春大声道,“好一番洞察深剖,令我实有拨云见日之感,实在是后生可畏。”
    范理阳脸涨得通红,忙道:“不敢不敢,书生意见而已。”
    范忠庭听得热血沸腾,恨不能立马投身茫茫商途,纵有千能万险,浑然不顾,绝计要闯出一片大天地,实践此生抱负,当不枉今生来世一遭,当下举杯道:
    “李掌柜,理阳、云鹏兄弟,就在这朗朗世间,为我商户生意越做越大,干了。”
    一时举杯饮尽。
    看看申时已过,李树春将铺内事务稍作安置,同范忠庭等三人一同打马朝天延村驰去。
    半个时辰后,到了村边,已是掌灯时分。天空悬了一轮亮亮的冷月,星宿稀稀落落散满苍穹。此时,风虽有刺骨之意,却无彻骨之寒。临近灵岩寺,远远见寺庙隐在一抹翠色古槐掩映中,一盏青灯幽幽孤悬于山门钟楼间,透出些许暖意。
    贺云鹏道:“这寺院偌大,比起五台山上的寺庙规模,并不见逊色。”
    范忠庭笑道:“云鹏兄弟有所不知,五台山寺院比之这灵岩寺,已属孙辈。”见贺云鹏大睁了眼,又道,“看来云鹏兄弟对这灵岩寺尚不熟悉,等我们边家寨回来,我请云鹏兄弟在此灵岩寺院一游,由我和理阳兄弟与你解说此间历史典故,如何?”
    贺云鹏笑道:“那好,那好!”
    “喏,看看前面,出了什么事?”
    众人一齐循声望去,遥见村边财神爷庙前围了一群人,兀自吵吵嚷嚷。两边檐下挂两盏“气死风”灯,在寒风中微微晃悠。
    四人下马,牵僵前行。到了跟前,见范成德坐立桌前,脸冻得通红,两手缩进羊皮棉袖中,默不作声。身边围着几个效劳伙计,命小不住向四处打揖央求:
    “这是咋的了,乡里乡亲的,往死里逼么!”
    范成德喝道:“命小!”
    命小扯了扯胸襟,并不理会范成德,大声道:“你们拍着心问问,这些年来,你们跟着范老东家获利小么?根柱子,你说说,你他娘当初穷得连条裤子都穿不起,不是范东家照应你,给你出资本才让你把那两颗黑蛋遮起来,娶了媳妇,要不谁跟你!”
    被叫作根柱的后生委屈道:“我并没逼范东家,东家车粮被劫了,损失不小,不能问问么?”
    四人这才听清是为粮车一事。
    李树春、范忠庭清楚,范家车粮出行,每次范东家照例都是自己出一多半资金,另一小半由村里伙集。一般分十股,股分厘,由村中近族把持。获利后,按股退还本金再分红。此举一则可帮衬村里百姓手里有点收入;二则可解粮铺资本之急。
    贺云鹏急得便要往人群里挤,被李树春一把拉定。三人把马缰交了贺云鹏手里,挤了进去。
    “少东家!”
    大伙见范忠庭等人进来,忙让开了路。
    命小道:“少东家,李掌柜的,你们可回来了。看看这场景,我倒不知说什么好了。范东家好心没好报……”
    人群中有人叫道:“命小,你那嘴没缺个把门的么?我们不知范东家为我等所谋福利?听说车粮在边家寨被劫,这里边有众人的股金,岂止你们着急,我们不急?既是出了大事,也该让我们知晓知晓。大不了大家都赔些银子罢了,却不该瞒人。”
    范忠庭道:“此事原是我爹不让说,我爹不想让乡亲们担心受怕,我们正想方设法追回车粮,以补损失。”
    李树春道:“正是,少东家和我刚从大营驿回来,正要向东家汇报。”
    “哧!”有人笑道,“这事还经得少么?顺治五年,繁峙焚城,范东家西下县城说要出库,将积在‘同义和’的粮食启运,原有的是时间,为何空跑了一趟回来?”
    范忠庭忿然道:“本银不是悉数退还了乡亲们么!”
    那人道:“是退还了,可这里透着不把我等放在席面上的意思。你范家财大气粗,为了挣好名声让我们白白忙活一回,这是何理?”
    范忠庭气得红了脸,半天说不出话。
    李树春道:“乡亲们,话不可如此说。”
    那人道:“那李掌柜说说。”
    李树春道:“范老东家一片苦心,诸位实不知晓。当年若是将粮食启运,车马得需多少?若那阵仗,繁城人心必乱,贼众未至,城已破了一半。范老东家乃是顾及大局,不想让全城因我粮车陷于完全混乱,方有不动之举,实是形势所迫。若换你,你敢么,你忍得置全城无序于不顾而为一己之利拉马进城么!”
    一番话,说得那人势陷小了许多。
    又有人道:“总是范东家获了名声,我们有什么?再说,两天前出了这种大事,为何范东家不透个信,让我们闷在鼓里,上千的银两,谁不心疼?”
    内中有一老者近来,一把将那人往人群里揪,回身道:“范老东家,这些年来,乡亲们将本没有多少的守命钱交于东家手里,原指望这些钱有个活法,今既有不测,咱们只是问问乡亲们的守命钱有无生还想头。若有,说出来让咱们也歇歇心;若没有,乡亲们也死了心,那是天数命定的,认了也算罢了。”
    李树春正要说话,范成德站起来,冲四围一揖道:“乡亲们,还是那句话,我已派出人马四处打探,积极想法以弥补乡亲们的损失。”
    人群中有人叽嘲道:“这事原也透着奇,想法子?估计还退了众乡亲本金,你再搏个什么名声好听么?再说,原有传闻,那年繁城大火粮食并未毁坏,是被人拉走了!”
    人群登时乱了:
    “有这事,不是说毁于火乱?”
    “说得对,总是有些不明不白的蹊跷,我们一无所知!”
    “你亲眼见了?万不可冤枉了范东家!”
    “还用我见,自有人见。是应县一带的车马,连夜拉走的,原以为是别人家的,后来一打听竟是从‘同义和’处挖出来的。谁敢保证那起生意不是被一人做了,取了利润,不哼不哈,自以为做得天衣无缝,再编排个原由瞒哄我们,这等愚想实实可恶!”
    范成德气得浑身颤抖,一屁股跌坐在身后的椅子上,握了桌上杯子,兀自浑身哆嗦。
    “东家!”
    “爹!”
    命小气急道:“小人,看看还有甚屁可放!”
    “不许胡言!”范成德将茶杯咚地放在桌上道。
    老者挥挥手,止住众人,道:“范东家,给乡亲们个话。那粮食到底焚了没有?若焚了也罢了,若没焚,拉运到哪了,谁拉的?”
    “那粮食好端端的,是我拉的!”
    突地,人群外一声大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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