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三章(下)大义避亲延昭说罪不说功 爱军如子继宏平饷亦平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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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帅,众位哥哥,此事与七弟无关,更与手下军士无关。出关令出自我手,战令出自我手,担系自应由我一身承担。我恳请罚一年饷钱,并由正将职衔降为准备将衔,以正律令。”杨延昭道。
众人闻言大惊。杨延平亦感意外,延昭看着杨继业又道:“父帅,大哥所言极是,当前关内守军急需一次胜利振奋士气,气可鼓不可竭,严内慈外,惩示于前,鉴标于后,亘古正理。父帅历来教导我们兄弟,自古征战无不称职的军士,只有不称职的将军!”
“亏你记得历来战场上无不称职的军士,只有不称职的将军一言。延昭所言我看倒可检可鉴,你等还有什么话?”
“父亲,我看给六弟扣除一年饷钱已是过重,降衔我觉得还是免了好?”杨延平道。杨继业不理他,起身道:“火速通知各军将官,准时帅府开会,不得延误!”
一驮瘦驴费力地爬至忻口村南馥香山腰间的官道隘口上,站立当地大口大口地喘粗气,忽地扬蹄“咴儿咴儿”裂了嘴角朝天长嚎数声,惊得骑在驴背上一位深深压了帽檐、聊以遮挡头顶毒毒日头军士模样打扮的中年人险些跌落地下。
“莫说人言懒驴懒驴,走半道就这般没劲气。实是没马,有马还用骑你!”驴背上的中年军士边骂边掀起帽檐,手搭额前朝当顶万里无云、无遮无掩的碧空眯缝着眼瞅了瞅,用袖子将脸上的汗水擦抹一番,回头道,“加把劲,上了这道坡,前方不远有处密林,是歇脚的好去处!”
“梁大人,莫不也在给我们来一处望梅止渴么!此路走了不下三五十趟了,哪里有密林?有一处尚在四十里开外原平镇。”坡下有人笑道。
“梁大人改授军职,第一次押送军粮走这条道吧,想是不熟!”
“梁大人刚正不阿,威武不屈,一举掀翻忻州官场,多大的气魄,还跟我等逗着玩?怎地没有密林,忻口云中河畔就有一片,你倒忘了个干净!”
“那百八十棵树,也算上林子?”先前那人委屈道。
“百八十棵树还嫌少,日你娘的,放不下这趟车粮么!你媳妇儿的东西小,你却长了个毛驴家伙,没放下你么?要不,你那娃子不成是别人弄下的!”
坡下,缓缓前行的粮马车队一阵大笑。
此人正是忻州官场案主审官梁继宏。禁案一结,经潘美极力推荐,杨继业亦爱其才干,将梁继宏改授军职,由从七品繁峙县令提升为正七品代州雁门关粮需统领一职,负责押运粮草。
望着山下闹哄哄的军士,梁继宏不禁一个莞尔。改职之初,梁继宏尚有疑虑,本不愿离开繁峙县境。一则因在繁峙职守一年有余,境内风土民情已是熟稔于心;二则自己是文职进第出身,同所有文职官员一样,对武职有一种与生俱来的抵触情绪,生怕改职难以适应。军伍生活历来粗放,军士素质低劣,与如此人众职守一处,多少有些委屈。武胜军潘美、代州节度使杨继业赏识自己,极力提拔,梁继宏心里清楚。当年自己外放之初,便有豪壮想望:以一县之地,力争在任内整治得路不拾遗、夜不闭户,做一任清官明官。河东路宣抚使何常箭正是看重了这一点,才异地差遣审理忻州禁案。不想任期未到,却被调任雁门关行使军职,品衔提升并非他的想望。不过,梁继宏历来以服从上命为己任,委屈归委屈,梁继宏接差第二日便交接完毕,赴雁门关任上。近数月军伍磨练,梁继宏耳目为之一新,发觉军伍生活与他先前的印象实有天壤之别,禁军也好,州兵也罢,虽放荡不羁,涵养不高,一个言语不合便拳脚相加。不过,同时他亦发现,个人龃龉过节在外敌侵扰之际均眼消云散,这恰是为将为军的可敬之处、可爱之处。厮混一段时间,梁继宏非但一改以往对武职的认识误区,反而逐渐喜欢上这种生活。押运军粮,原本由下级职官副统领一级负责,自己从中调度即可。梁继宏坐不住,他喜欢同军士们一道厮混,听军士们骂官员、骂同仁、发牢骚,骂归骂,该干什么干什么,这正是军伍的度量气质,绝不象一些文职官员表面上嘻嘻哈哈,称兄道弟,脚底下横腿脚、使绊子,恨不得置对方于死地而后快,想想实在可怕,哪里有这般清静天地。
约摸半个时辰后,车粮行至树丛下。
梁继宏等一干军士车马进入林带,跳下驴背,拴在树干上:“歇息避热,埋锅造饭。等午后天凉再赶路。”埋锅造饭亦是梁继宏接任后的一个新举措,原军伍行军打仗才备锅碗瓢盆一应物事,后勤运输只让随军带些干粮,渴了喝口凉水,饿了啃口干粮,拉肚子、腹涨在军士中犹如家常便饭。梁继宏看在眼里,疼在心上便要求随车队增一个后勤班,负责一路军士饭食。至此,军士们的行囊轻了,又能吃上热饭,喝口热水,军士们自称好不迭。
军士们拴了车马,寻了树荫仰天八叉躺下,骂娘的、叫热的、喊累的,怨天怨地,梁继宏习惯了,也不以为意。
“梁统领,快进树荫下,凉快凉快。虽没风,总比日头底下好受些。”有人道。
梁继宏笑笑,走至一名撅起屁股打呼噜的军士后就是一脚,年轻军士一骨碌爬起身叫痛不迭。梁继宏指了车马道:“你跑得快爽快了,挪两步将车马拉了树荫下不好,将马晒中暑了,如何是好?”
有人笑道:“那家伙皮实,有的是力气,梁大人不用担心。马一旦倒了,他那车粮就让他自个拉,反正距雁门关也不远了。”
那军士忙起身将车马拉至树荫下拴了。
梁继宏道:“当兵就得爱护自己的坐骑,马通人性哩。你对它不好,它自然不给你使全力。如若是在战场上,别说马倒了,就是照顾不应候,跑得慢了,性命亦是难保。马命如同人命。弟兄们先歇着,一会随我到河里打水,给各车马喂水,莫要中了暑。”
走至树带边缘,后勤班十数名军士已忙着埋锅造饭。三块石头支起大锅,锅灶下随车带的干柴发出僻哩叭啦的爆裂声。一名老军士爬在地上,一手拿了军帽,边用嘴吹边死力扇火,被呛得连连咳嗽。
烟雾缭绕中,一名军士眯着眼一边往锅里添水,一边骂:“谁他娘的睁眼说瞎话,这当官的都一个操性,光记得自己升迁,哪管我等当兵的死活。我算看透了,天底下当官哪个不是踩着弟兄们肩膀上去的!”地上的军士边咳嗽着边,“就你长着张嘴,干好自个的差事就行了,哪来那么多话?”一抬眼见有人站在身前,半天方觉是梁继宏!
梁继宏微微摆摆手,听那倒水军士隔了烟雾仍自哝哝不停:“咱们做后勤在雁门关虽比不上前线将士用命,一个月十五个大钱认了。抽调押粮,一路受得苦多了,偏人家押粮军士每月二十个大钱,我等还是十五个,路又没少走,哪里如在关内不用风吹雨淋。一个锅里吃饭,就有大碗小碗的差别,你说说,天下有这个理么!”军士听老王不出声,探身过来在老王屁股上一脚,正要喝骂。不防见梁继宏竟站在锅边,嘴张得大大的,说不出一句话。腿一软,跪在当地:“梁大人,恕小的有眼无珠……我非故意……小人不过说些浑话……求大人开恩!”俯了当地磕了十数个头。
老军士劈头就是一巴掌:“一张臭嘴!平日里怎么说你的,你就是不听!”回头对梁继宏道,“梁大人,他还年轻,当兵没多长时间,不晓得事理,求梁大人宽宏大量,饶他此回,往后我定加管教。”
梁继宏道:“快快起来,有什么委屈慢慢说。”两人哪里肯听,只跪了当地不敢作声。
周围早聚了一伙军士过来看热闹,看着梁继宏。
梁继宏盘腿坐了对面,笑道:“今日我定要跟你们拉拉家常,来,大家都坐下。”军士们笑呵呵地围着圈坐定,有胆大的军士将一个用树枝盘了的草帽扔过来:“梁大人,戴这个试试,凉快。”梁继宏拾起来,笑道:“戴这个确实凉快,怎地没想起。以后凡遇这天,一人盘一个戴了头上,好遮日头。”一边回身对那军士道:“你说说,如何这天底下当官的都光顾着自己升迁,不管弟兄们死活了?”年轻军士低了头大气不敢出。
老军士叹了一口气:“梁大人有所不知,后勤军士原在关内为驻军做饭,不临战阵,待遇一律按每月十五大钱发放。前方将士每月三十大钱,人家毕竟流血用命,别说三十大钱,就是四十大钱也不多。我等原也惯了。后来,梁大人到此任职,我等被抽调到粮需军营,为供应粮草军需军士做饭。他的意思是跟押送军士受一样的苦,押送军士每月二十个大钱,我们饷钱反而还是十五个。梁大人,不过是发个牢骚,望大人不要放在心上!你个小王八羔子,还不当着众位兄弟的面给梁大人陪不是!”
军士颤颤微微地跪爬过来,头也不敢抬:“求梁大人不记小人过……”梁继宏眉一沉道:“你看看那个熊样,给我站起来,哪里还有个雁门军士的模样!”
众军士停了说笑,默默地看着这场景。
梁继宏道:“同劳不同酬,天底下哪有此理!你们为甚不早说,你们也知道,我原为文官出身,调任雁门不过数月光景,实在不知情。书记官,你来!”
书记官是一名年约三十岁的军士,走进圈子里道:“梁大人,有何吩附?”梁继宏道:“他们既调我部,为何饷钱与兄弟们不同?”书记官道:“梁大人,这本是惯例,后勤军士饷钱历来就少……”“胡说!”梁继宏怒道,“一路风吹日晒,受一样的苦。我们现下躺了林荫下歇息,他们反而还得冒着日头做饭,我看不是少受了而是多受了,每月二十个大钱,如数发放,少一个子儿,我唯你是问!”
“是!”书记官脸一阵红。
“你们是两个月前调过来的吧?给你们补发两个月,每月五大钱,两个月十大钱连同本月二十大钱,一共三十个大钱。都是当兵受苦,断不让兄弟们亏了。我差守本职,却不谙下情,不知弟兄们疾苦,实是我的失职,我梁继宏在此给各位兄弟们陪个不是!”
站起身冲两位军士当地一个长揖!
“梁大人!”老军士忙跪了当地,“使不得,使不得!”
梁继宏不理他,回身道:“弟兄们,好人不当兵。都是爹娘生的,谁愿意让自己的儿子吃这口有上顿不知道下顿在哪的饭?雁门关外将士效命疆场,流血送命,不晓得哪天也上战场,见真回合。也不晓得哪天就两眼一抹黑了,为的啥?说好听些,是报效朝廷,保家卫国,其实说穿了还不为了一口饭吃。别人不把咱当兵的当回事,咱自己不能低看了自己,为啥同劳不同酬!从今往后,凡在我梁继宏手下当差,不论大小,均一视同仁,谁分三六九,我撤了谁!”
“好!”
“梁大人此言实在说到了咱心里头,热热乎乎的!”
“老令公得梁大人,没走了眼,梁大人既如此痛快,我等还有什么说的!”
年轻军士已是痛哭失声。
梁继宏上前一把将他扶起,道:“你叫什么名字,哪里人氏?”军士道:“小人名叫李通河,潞州人氏。”梁继宏笑道:“一个后生,哭哭啼啼成什么样子,把脸给我抹干了,好好做你的饭去!”老军士一把拉了他:“还不快挑水去,等锅熬干么!”
“我这就去,谢梁大人恩典!”年轻军士提了桶向不远处的云中河跑去。
梁继宏道:“都歇息去,等着开饭!”一伙军士纷纷散去,边走边小声谈论:“这梁大人实是爱兵……”
“是啊,跟着这官,就是送了命也值当……”
梁继宏依旧盘腿坐下,同老军士说起话来。
没说几句,听军士们叫嚷开来:
“瞧,哪营军士,却没见过?”
“好象是往这边来了,不对,马背上的人像睡着了!”
“净说些屁话,你给咱在马上睡一回试试,不摔得你球朝天,我王字倒着写!”
“嘻嘻,老王这话说的好,王字倒写了还不他娘是个王字,输赢总是你不吃亏!”
梁继宏循声望去,见云中河西岸,一骑飞驰而来,马背上一人伏了身子好似睡着了般一动不动。那马驰近河岸,低头伏进河中喝水,马背上的汉子顺马脖哧溜滑下,掉进河里!
梁继宏不及起身,冲正在河里汲水的李通河叫道:“李通河,快快救人!”
身边早有十数个军士望河对岸急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