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章 崞县驻兵动干戈两军遭拘 马圈围子查贩禁三人定计   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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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铺天盖地的瓢泼大雨中,蜿蜒如蛇的粮车大队终在酉牌时分陆续到达代州崞县城下。崞县西门外平日里干涸见底的护城河此时涨满了水,深达一丈有余。河道里,浑浊不堪的雨水从官道上、田野中、城墙下翻滚着泡沫四方涌来,将护城河渠聚得满满当当,一路向南,直往一里开外的滹沱河奔去。
    西门大敞。昏暗的雨雾中,城门黑洞洞张了大口,吞吐着这群狼狈不堪、步履杂乱的队伍。连日雨中行军,军士们早已疲惫至极。大斗笠、烂油布,凡是能稍稍遮雨的物件均被军士们顶戴了头上身上。一身泥污恶臭,远远望去,倒象是一伙纷涌而集的难民。到得门下,见门洞里人车挤作一团,停滞不前,不时传来吆喝怒骂的声音。
    “怎地不进城,要让这雨霹死么!”后边车队军士们怒骂道。不大一会从前边传过话,一辆车行至门洞正中,轴断了,粮袋倾了一地,将门堵个严实。守门军士怒气冲冲,让随车军士清理道路。数日行军,饥肠漉漉的一众人早憋了一肚子火,哪里由得这等守家喝茶、不识眼色城门军士的指责。不知谁人伙里叫道:“揍这群狗日的!”两下里在门洞叮叮当当干起来。起先,后边军士尚站了边上看热闹,说些风凉话。眼见同伙不经几番敲打,哪里是那伙养尊处优城门军士的对手。没几个回合,已是被一番拳打脚踢放了当地,兀自躺了地上痛叫翻滚。
    城门守军自看不起眼前这伙一身落汤鸡般的野丘八,将护车的几个军士打倒在地,提了枪围了一圈哈哈大笑。几个手脚没过足瘾的瞅人缝里照躺在地上的军士又是几脚,边踢边骂:“狂些什么,没晓得到爷地头上了么?还这般强硬,有种上代州对辽人强硬去!”
    殊不知这路军士一部分原是从前线轮换下来,早经野战历练的老军伍。眼见同伙被打翻在地,招来这番辱骂,顿时怒不可遏。前后骂声四起,撇了车牛踏了吊桥从前边挡路的车架上翻过来,大骂道:
    “前边都是死人,看人家发威么?敢动我等兄弟,老子便是见不得这般作势,给我打!”
    “眼睁睁看这些王八羔子骑老子头上么!”
    “崞县驻军打人了,兄弟们,上啊!”
    虽是饥渴交加,身心憔悴,却都是些二十出头的年轻汉子,一腔怒吼顿时将这群热血军士激得浑身是劲,潮水般向门洞涌来。一双双通红的眼睛、狰狞的面孔,守城十数军士顿被眼前阵势吓呆了,脚步不由自主往门内退。几个醒悟过来的,怪叫一声:“跑啊!”
    偏有几个不识相的,居然挺了长矛,一边叫道:“反了,看谁敢上来!”一边回身狂喊:“关门,让他们雨地里浇着去!”
    “打死这黑心狼!”话声未落,已被一伙黑压压的人群卷得不知去向,拳头、脚板、肩膀肘乱舞。
    “你倒打哪个!”
    “看清些,自己人,不要打!”
    城门内吵作一团,委实热闹。范谨远静静站了队伍中间,离何振邦护押的车架隔了四五个车位。前面尽是吵得天翻地覆,别家车架军士都纷纷涌了前去看热闹,偏何振邦等一干人仿若什么事也没发生,一言不发站了雨中,不住指指点点,脚下却不挪半步。范谨远愈发认定有鬼。
    不多时,听得一伙人急匆匆地从队伍后淌着浆水过来。范谨远见杨延平执鞭站了当地,叫道:“快快进城,再莫要耽误工夫!”雨雾中从门洞里涌出一大堆人,仍自骂骂咧咧。
    杨延平道:“本县范县尉吧?”范谨远道:“正是。”杨延平道:“刚才几个闹事的我已让人拿了,待进城后见了你家大人,再作定夺。”范谨远道:“杨大人,想是本县军士出言不逊在先。明日我必当禀了彭树元大人,即作处置。”
    边上护车众军士闻言,高声叫骂开来:“县尉倒做什么吃的,遇得这等事竟当了缩头王八,站了边上看戏,不吭气了!”
    “崞县地气厚,都他娘的一路货色!”
    范谨远不理会众人,只紧紧盯了已驶进门洞的何振邦一行。车马进城,按事先排好的落脚地,径直而去,将车架一卸,众人发一声喊,已是涌了屋里,寻吃寻喝去了。
    范谨远瞅着何振邦一行车架进了北城城墙下的“马圈围子”,方回身向东城县衙走去。
    半后晌从代州官道上清完道回到县城的崞县知县彭树元,看上去只在三十开外,脸黑瘦瘦的,足见近日劳累直至。吃了饭,正要歇息,听了范谨远的怀疑,大惊:“可有此事?你看清楚了么?”范谨远道:“现下只是猜测。我瞅着这伙人不地道。驻军押粮,地方官员权作秩序维护,用得着他们亲自押车么?他们押得什么车,显见其中有鬼。”便将路上巡车时何振邦等人的反常举动说了大概。彭树元低头在地上不住踱步:“果如你说,谁人如此大胆,竟在军粮押运中打主意?大宋律条,私贩盐铁等物,可是弃市之罪!”范谨远道:“岂知弃市!此次押送军粮,我崞县本负巡检之责,若这批粮中出得任何意外,日后查出,未免要担失察之罪!”彭树元倒吸一口凉气:“这个我倒晓得。不过现下我们手里无任何证据,仅是猜测而已。”范谨远道:“彭大人请放心,我已知道车架停车之地,今夜我去细细察看一番便知分晓。”彭树元道:“我派几个人跟你一道去查验。”范谨远道:“彭大人,如此似有不妥。如借查验之名,便是查得出。谁知这伙野丘八里哪一处是一伙的,闹将起来,我县有多少力道,耽得一天半天,将禁物一体转移,哪里寻去?再者,真若有胆大妄为之事,绝非几个普通衙门军士敢为,其后想来大有来头。”彭树元冷冷一笑:“怕他什么来头?知律犯律,罪加一等。我代州本是极边之地,担负着朝廷疆患之责,我等眼里只有辽祸远近与朝廷安危,其余皆为旁虑。真若有人胆敢假军需犯律法,简直不将我边关律令放在眼里,其行可恶,其心可诛!你说说,有如何法子,既不打草惊蛇,又可将这起贼人绳之以法?”范谨远道:“我想今夜前去探明真相,如若发现赃货,明日尽驱本县驻兵,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就地擒拿,将私货公之于众,想来还没有人敢冒杀头之罪前去扰事!”彭树元道:“此法倒好,示威于众,无所可遁。这实是敲山震虎之道,期间纵有谁涉此案,亦不敢出头抛面。不过,你一个人去,实是危险。”范谨远道:“彭大人不要忘了,繁峙范家将校出身,我自小练得些拳脚,十数人断然上不得身。不过,要留心一个人!”彭树元道:“谁?”范谨远道:“杨观察!”彭树元道:“代州节度使杨继业杨大人的大郎杨延平?”范谨远点点头:“他可是此次粮车押运主将官!”彭树元道:“你是怀疑杨延平与此事有染?”范谨远道:“确有些怀疑,若粮车中有枉法之事,作为主将,他岂能不知?”彭树元沉吟半晌,继而摇头:“我觉得不象。杨老令公忠心保边,这是北地民众士绅尽人皆知之事,杨家儿郎岂能做出此等枉法之事!”范谨远道:“是真是假,来日便知。时辰不早,我先去了。”彭树元道:“小心些。给你两个时辰,若两个时辰不回来,我便率人直闯‘马圈围子’!”范谨远道:“彭大人等我消息!”
    范谨远一闪身扑入茫茫雨雾中。
    代州辖内崞县原在太平兴国初年被南下辽军攻破,占据了近三个多月。北城下原有一处祠堂,被一把火烧个精光,烧出一片空旷地。辽兵便作了临时马廊。宋辽交锋,马匹一度为两军争夺的首要战利品。宋境本来缺马,纵有马匹不管良莠全部充了北地以作军调,尽是如此,仍不覆用。一番征战,战马消耗极大。久之,军队奏报称捷,不以斩将夺城为首,而为夺马多少为功。辽军南下凡据一城,必尽驱城内百姓北上,是为“夺户”,其后亦尽夺牛马,以覆军用。一城掠得干净,便仍照原路退兵回云、寰、朔等州。
    辽人占据崞县三个月中,将各处掠来的军马、牲口均赶了北城空旷之地,撤兵之后,马廊犹存。宋军入城,仍将该地作了马廊,是为“马圈围子”!
    开往前线的车粮将整个本不大的晋北崞县城几乎塞满。一入城内,人欢牛叫,吵吵嚷嚷。军粮运输原与地方军政无关,统属于河东路提点常平仓组织,按照原先设想,各路粮车于今日午后便可顺利抵达代州府,交付代州节度使杨继业所部收讫,便使命完结。谁料中途连续三天绵绵秋雨,队伍前进速度自然放缓。上宪命令一道接一道,不断催促粮车,使得本已泡在泥浆里的下层军官及部队士兵怨声载道。总是无法按规定时间交割,索性走一路算一路。直接负责押运任务的副军使姚林院在粮车到达忻州后,受忻州知州刘光生和通判冯晋春两人相邀,在忻州一住便是三天。眼看秋雨毫无歇息的样子,姚林院屁股再也坐不住了,冒雨率人追赶大队。沿途官道被粮车辗得愈发稀松,赶到崞县城内时,已是四门紧闭。好不容易叫开城门,已是掌灯时分。
    接到军使进城的消息,杨延平眉头紧锁。姚林院这个人,他并不熟,再者他以忻州观察使差遣临时负责押运军粮,在隶属上没有直接关系。知州刘光生和通判冯晋春一再嘱咐,车马进入代州,便率部返回忻州。粮需军使不随粮车,却躲了忻州城享福,整个粮车实是陷于群龙无首之险境。好在各队军士不知情,再加上忙于和老天爷呕气,倒也平平安安一路顺风。这等置部属于不顾的军事官员,杨延平实是瞧他不起,便装作毫不知情的样子,将下榻之地移于东城一所民居内,离军使临时设在城隍庙的署衙足有两里远。
    用过晚饭,身上方聚些热气。有军士进来通报姚林院已至崞县城内的消息时,杨延平盘腿稳稳坐在炕沿上,紧闭双目养神,当下连眼皮也没撩一下,只淡淡说了句:晓得了。
    报信军士有些讪讪,又道:“杨观察,扣压的军士如何处置。这事若姚大人晓得了,想是不好交代。再者,尚有崞县驻兵,一处拘了,却不知杨观察要……”杨延平冷冷道:“我自有处置。”军士答应一声,低头出去了。
    “吩附下去,从现下起,谁也不准进来搅扰。我累了,要早早睡觉。”杨延平道。军士就门前行一个军礼道:“是,杨观察。”
    杨延平冷峻肃然的面孔突地浮现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
    亥牌时分,雨势渐稀,一条黑影沿北城墙下的马道边渐渐贴近马圈围子,绕过围子西边三间透出微弱昏暗煤油灯光的土坯房,在东北角处停下,从仅半人多高的一截土墙探出身子朝院内窥探。整个马圈围子有两亩大小,四围是一圈土墙,西高东低,西面是三间房舍,沿西墙是一圈破破烂烂却可挡些风雨的马廊。此时,车架已卸了辕牛,齐齐赶了马廊中,只在辕下支了木架,兀自稳稳地并排打了当院。
    黑影四处审视了一番,似觉院内无人,便轻轻一纵跳进围子。正要起身,听得房门吱呀一声开了,里面传出一阵低沉声音:“老何,这雨下得紧,这么多兄弟,我们几个隔时巡得三五回,你早睡了罢。”听得何振邦嘿嘿笑道:“你们倒有心思睡。想睡你们睡,我睡不着,离了五台地面,小心没大错。”
    “好咧,我们再出去绕上一圈。”里边一阵咳嗽,想是同意了。便有五六个军士出来,三个人影零零散散在院子四围遛达,一个直奔粮车,另一个却直往黑影蹲身之处这边走来。
    黑影暗暗掀开衣袖,从右手袖筒内摸出一支袖箭,两指紧紧扣了箭尾红缨,缓缓移臂,将锋利的箭芒露出半寸左右,直盯盯地看着军士。走至五步远近时,黑影右臂上扬,正要甩手。军士却停了下来,一阵忙活,却是解了裤带小便。
    “你倒跑得远,哪里不能尿?”有人骂道。
    正小便的军士笑道:“地上早他娘的成了河,我倒尿一泡,明儿个早起架车怕不沾了你的鞋,臭烘烘的好闻么?”。
    五六个身影转了一圈,便进了房中。听得里边道:“老何,睡吧,哪里有人?瞅那车架远远象个坟堆子,倒是吓人。”
    房里渐渐没了声响,灯却没熄。
    黑影俯了身,绕墙边转至灯光被车架遮挡处,向车架边摸去。车驾上粮堆足有两人多高。黑影绕车转了一圈,用手死力压了压支撑的车架,似觉牢靠,便一手托了车辕往车上跳。
    突地,一阵轻微的水花声从墙东北角传过来。黑影忙将身子靠了车辕上,缓缓后退,躲在车后,几步退至马廊边,一矮身闪入马廊。定神望去,见一条黑影从先前跳过的土墙边蹑手蹑脚走近大车,瞬间跃上其中一辆车辕。爬上粮堆上方,足有半顿茶饭工夫,这才下来。待要走至第二架车时,房门突地开了,里边透出一丝光亮。
    马廊下的黑影不禁着急替那人担起心来,好在房内似是有人就门檐下解了个手,便又急急地进了门。那人又停在第二架车旁,不知在粮车上舞弄些什么。之后,便沿原路悄然跳出墙外。
    马廊下的黑影愣了一下,低头略微思忖,便起身跟那人跳出墙外。此时,雨似是停了,天色渐渐拉开,露出点点星光。
    黑影随在那人身后,始终保持在十来丈左右的距离。那人直往东城方向疾走,三拐两拐,最后竟直奔崞县县衙后院。
    待那人闪入县衙中,黑影亦不迟疑,捡后院内探出院外的一株树下,掏出一支勾索,没费工夫便进了大院。
    县衙后院一片死寂。黑影从东首一处月亮门进入里院,一抬头见南房内亮起微弱的光亮。
    “彭大人,果然不出所料,都他娘是伙贼!”正是范谨远的声音。“探得清楚了,是什么?”一个陌生的声音。“是铜!”范谨远道。先前那声音大惊道:“果真有人吃了熊心豹子胆么,竟敢在军粮中私带铜器,大宋律令,私带铜器七斤以上弃市!”范谨远道:“彭大人,现下率人连车带粮剿了那孙,来个人赃俱获!”那声音道:“不可鲁莽行事,要知这是军车。要是有人半夜一嗓子喊出来,有人劫军粮,黑天半夜的,谁知分明,若趁乱而起,都是些野丘八,谁信我等。非但赃器无获,反咬一口,岂不担些天大罪责。此事当容好好想个齐全法子为好,没听得军使副统领姚林院已进城了么?有些棘手,既要不惊动军队,又要人赃俱获,才是上策。”范谨远道:“那彭大人的意思是?”彭树元道:“现下衙内加上你手中驻兵还有多少人?”范谨远呸了一口道:“原城门领尚有二十大几人,却被忻州杨观察拘了七八个,现下统共也没有二十个人了。”彭树元急得直跺脚:“这该如何是好,便是一对一,想也不是对手。”范谨远道:“这事倒也邪,这忻州杨观察早不拘人晚不拘人,却借城门下一场群架拘了城内军士?我想这杨观察却也不是好鸟,想是与这起事件有些牵连。”彭树元连连叹息道:“若真如此,已无半点胜算。须知代州杨老令公七郎八虎个个都是猛将,便是辽兵辽将尚自望风而逃,我等县署上下哪里是他对手?唉,杨老令公一世威名,其子怎的能做出这等违法抹黑之事!”
    一时,两人无语。
    突地,房门大开。一条黑影闯进来,站在当地,唬得两人吓了一跳。范谨远道:“谁人如此大胆,竟敢深夜私闯县衙重地,不要命了么?”。黑影沉声道:“谁人如此大胆,竟敢凭空污蔑代州杨老令公!”说着,缓缓摘掉遮在脸上的黑布,范谨远蓦地大惊。
    彭树元却是不识:“阁下是哪位?”范谨远缓缓道:“说曹操曹操到,他就是代州节度使杨继业的大郎,现任忻州观察副使的杨延平杨观察!”彭树元盯着他足有半晌,慢慢坐进椅子中,突地冷冷一笑道:“杨观察深夜至此,是来灭口的么?”范谨远见身后桌上一杆短矛,脚步渐往后退,直等杨延平动手,便要拾矛还击。
    杨延平笑道:“我若来灭口,何需三更半夜独身到此!彭大人想是误会了,我已在窗外听得多时。实不相瞒,我亦怀疑此次军粮中有人私自贩禁,只是连日阴雨,路上无从下手。今日进了贵县,城门下军士闹事,便当场双方拘押了二十余人,意在造假象。让那伙子人以为我今夜忙着处置军士,睡个安稳觉。不想,范兄弟倒先得了手,你怎晓得他们私带了铜器?”彭树元、范谨远两人对望一眼,这才长舒了一口气,彭树元道:“杨观察,实是情势不明,我等方才实有怪罪,万望杨观察见谅为是!”杨延平笑道:“哪里顾得上理论这般小事,范兄弟,我看了你半天,你好似并未打开粮袋,如何晓得是铜器?”范谨远从袖中抽出一根细铁丝道:“在第一辆车上,我从上往下捅,进去不及三寸便触不进去。第二辆车横着往里插,刚进得两寸左右。不是铜,莫非还能成了铁不成?时下,江南、中原一带多有贩带者,却也不似这股人胆子大,竟敢在军粮里私夹!”杨延平道:“你估计有多少?”范谨质咬咬牙,道:“盘量大小轻重,一袋粮中约有三十斤的样子,三车估计有一千余斤,够宰这伙王八羔子四五十次!”
    彭树元道:“杨观察,管它多少,此次入我代州,实是将我军民当了聋子哑子!”杨延平道:“若睁只眼闭只眼,日后倘有失漏,朝廷怪罪下来,彭大人自不会脱了失察之罪!”彭树元嘿嘿一笑道:“杨观察此言差矣。我彭树元今日陷入这伙野丘八中,如此情势尚无怕念,何怕日后朝廷怪罪!清乡静民、保境相安为我一县之责,何况遇得这般大逆不道之事。甭说在我崞县地界,就是随处随地,凡我大宋子民,均有权拾掇这伙子贼!”杨延平登时肃然,道:“时辰不早了,我们须好好计议一番。”范谨远道:“杨观察似已有成算?”杨延平道:“还是彭知县那话,须知遍城丘八,硬闯不妥。”范谨远道:“还请杨观察明示。”杨延平道:“莫要忘了,我手下还有日间拘押的二三十来条汉子,加上你处估计有五十人,借一个字,乱!乱中取胜!”彭树元与范谨远道:“怎的乱法?”
    杨延平道:“两位且随我到舍下,务必天亮前安置妥当。”
    范谨远从桌上捡了短矛藏在怀里,紧随杨延平出了房门,彭树元一口将油灯吹灭,县署大院重归黑漆。
    杨延平下塌处,院门前两名笔直挺立雨中的军士听得有人走近,将手中长枪横指了,厉声道:“谁!”杨延平轻咳一声,两名军士立行军礼。
    杨延平道:“将门闩了,进后院。”等彭树元范谨远两人进来,军士迅即将门紧紧关了。
    军士道:“杨观察,这伙子人实是野性,火劲倒大,缴了军械亦不服气,吵吵嚷嚷足有半夜。”杨延平道:“军前杀仗缺得这般野性。哼,只不知是不是在老百姓头上作的百般威福,一见阵仗都成了稀松软蛋!”
    “谁他娘的说老子是稀松软蛋!有种放了单,真刀真枪的见个回合!”西房门隙中,一声粗喉咙大嗓门叫道,“到得此地,竟还如此撒野,不想活了么!”军士边开门骂。
    众人随杨延平进了房中,借一抹昏暗的煤油灯光,眼前景象让范谨远等人险些笑出声。三间通头打通的西房,一股难闻的臭味,直入鼻腔。左首一条半人高的土炕,上边或躺或卧了十余名军士。右边地上亦是七八名军士,却是县内城门兵。想是一伙子进来,吃了饭,少不得又一阵打腾,显见起初耀武扬威的城门兵不是对手,炕头自让人占了去。
    城门军士道:“彭大人,可得给我等作主!”彭树元鼻子哼了一声,冷冷地扫了杨延平一眼,看他如何处置。杨延平道:“倒是有胆气,刚刚是谁隔了门叫嚷?有种给我站出来!”眼光威严地在地上炕上扫了一圈。城门军士指了炕上道:“大人,是他们!”炕沿边斜躺的一位军士缓缓坐起道:“怕什么,是我说的!”
    答话的是一位年约三十出头的四方脸、单眉细眼的军士,面无惧色,从炕上跳下地,指了地下一伙军士:“爷两天没吃一口饱饭,身上困乏,落了平日,别说兄弟们跟着受害,爷缚了一只手自将你们撂倒,信也不信!”嘴里呵呵两声,冲杨延平等人一抱拳,“你们都是当官的,想是体恤我等死人堆里爬出的军人的苦楚。今日便是这话,昨日城门下是我曹北峰先动的手,与他们无干,大罪小罪,我一个人顶了!”炕上一伙人纷纷跳下来,有人道:“老曹,管你甚事来着,是我先动的手,不关老曹的事!”
    杨延平道:“你等可知军需过境,扰乱地方,且与地方军动刀枪,依军法,该当如何处置!”曹北峰呵呵道:“大人,臀笞二十,肩杖十,老曹又不是没受过,怕球!”
    一番话将城门军士说得有些不好意思,暗暗点头叹服曹北峰的胆略勇气。有人站起来道:“大人,我们这边亦有过失,倒不能全怪他们。”众人点头道:“我们亦有过失,请大人公平处置为好。”杨延平道:“既犯了事,军法必得执行。不过,现下有一起将功赎罪的机会,事成即往不咎,不知你们想不想立这个功?”
    曹北峰道:“不知大人要我等干何事,犯律的事免谈!”杨延平道:“崞县知县彭大人、县尉范大人均在场,我让你们干见不得人的勾当么?”彭树元道:“诸位兄弟,此次军需押运,内中有人徇私枉法,图谋不轨,杨观察与我等决定查剿此事。”曹北峰道:“可是要缉察军需贩禁的事?”杨延平愣道:“你怎地知道?”曹北峰笑道:“此事瞒得我等走南闯北这伙子兄弟么?朝廷数十路大军,哪一路没有此等枉法之事?这些年边事吃紧,吃空饷喝兵血的事虽说朝廷查得极严,犯律当斩,多少压了那些官老爷的贪婪习气。天下文官哪个不爱钱,哪个武将不惜命?便又寻了这贩禁的勾当,却让我们拿命罩着。我等干这卖命营生,战场上运气好死不了,平和时期亦得替官老爷们担着杀头的干系。总归不从兄弟们身上抽血便是好官,贩禁管我等球事。吃得这碗饭,总是一条命,战场上是死,贩禁查获也是死。命相大的,替官老爷们办完差事,总三五十贯得些钱使。可恨那些高高在上的官老爷,从上到下官官相护,兄弟们在前方卖命,他们却吃香喝辣,赚这无本的大买卖。这事体极大,不知连着哪层天,不知你们有没有这胆量,别是借这个口活,标得自身清白?”
    杨延平冷冷一笑道:“你是怕了?”曹北峰道:“老曹多会怕过?多少官老爷这般嘴脸见得少了么?也有真想干事的,替朝廷挖这伙子蛀虫,可到头来呢?非但不成事,拖累兄弟送命不算,自个都成了泥菩萨过不了河!到如今,都不过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谁管,谁敢管!”杨延平牙齿咬得嘣嘣响,道:“这伙子贼!我今日倒要管上一管!”
    彭树元道:“你们可知,这位杨观察何许人?他便是节度代州、名震辽境内外的杨继业老令公大郎,现任忻州观察使知代州军需官的杨延平杨将军!”
    众人闻言大惊!
    曹北峰拱手道:“我说何人有这个胆量,不想竟是杨家少将军。我老曹把这百八十斤今日交了杨将军,跟随杨将军替朝廷挖了这伙子内贼!”
    “原来竟是杨继业老令公、七郎八虎的杨大郎!”
    “跟着杨家将干一番事,死也值了!”
    “莫不成会建一番功勋,亦未可知!”
    当下,炕上炕下两伙军士纷纷倒地便拜。
    看着屋内三十余条汉子,杨延平道:“好,事成事败,均不管你等之事。若事成,功劳归诸位,我一定上报州使大人论功行赏。事败,我将你等悉数开脱出籍,归我父亲代州军籍!”
    曹北峰道:“杨将军,老曹斗胆一句,防着些忻州知州大人,估摸着他也不是好鸟!”杨延平一愣,道:“我听你老曹的。现下我需任命一小队指挥使,诸位兄弟,看谁合适?”一伙人还没缓过神来,便有一城门军士道:“杨将军,我等愿推老曹当这个指挥使。”曹北峰道:“不行,我当不得官!”杨延平道:“曹军使当选,你等可愿听他指挥?”两处军士齐声道:“愿听曹指挥使派遣!”
    一伙人笑吟吟地看着曹北峰。曹北峰脸色涨得通红,霍地起身来:“好,兄弟们照应着我老曹,那老曹便给你们当这炮灰使,要死先死我!”
    众人哄地笑了。两处军士瞬间抛了前嫌,融为一体。
    杨延平道:“老曹,整队清点人数!”曹北峰道:“好咧!兄弟们整队。让杨观察看看昨日一仗有没有缺胳膊少腿的!”
    有人笑道:“缺胳膊少腿的倒没有,老曹手下得狠,险些将我脖子拧断,现下还隐隐的疼呢!”又有人道:“亏的老曹又冷又饿,也是你命大。当日高梁河一役,老曹跃了辽将马上,竟是一个人连人将马拖翻在地,一肘将辽人撞得脑浆迸裂!”
    一时整队完毕,曹北峰道:“共是三十七人!”
    杨延平道:“三十七条汉子!彭大人,天亮前让兄弟们饱餐一顿,我们要在雁门关下干一场大事!”彭树元道:“对军事,我一无所知,全凭杨观察安置。”
    此时,雨早已停歇,院外一轮清月高悬,满天星宿将天地映得一番亮堂。隐隐见房内光影闪闪,杨延平低低道:“明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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