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8章 母亲   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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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前世对两样东西没有抵抗力,你知道是什么吗?是洋葱和睡衣。
    诡异?我也这么觉得。洋葱并不是我最爱吃的菜,我喜欢花菜,豌豆角和土豆,在食堂吃饭我不一定会打这些菜,但如果有洋葱,我就是没办法不要,即便我并不是很想吃。我把这种情况称之为洋葱诅咒。同理,我也一直遭受睡衣诅咒之苦,目前我有七套睡衣外加若干单独的睡裤,并还在增加当中。
    所以可以想象初到这世界时我有多么的寝食难安,古装电视剧里的白棉睡衣就是我才来时穿的那种。
    缎,是质地较厚,一面平滑有光彩的丝织品,绫,是像缎子而比缎子薄的丝织品,在我眼中它就是绝佳的睡衣材料。我不仅让人做了好几套白绫睡衣,还制了好些个在睡衣基础上加工而成的家居服:及大腿的长衣,斜领向下扣于左胸侧,袖子呈一尺,与裤腿同宽。衣料颜色或为月白或为浅蓝,再套一双二齿木屐,真是太有夏日情怀了。
    到定国府的几天,除了跟家主们吃饭的那一次穿了常规衣服外其余时间都穿着家居服,或在清风阁院子里乘凉看琴谱,或在隔壁西院小花园里打太极拳。这学期体育课就教的太极,我一百米跑没过,所以太极拳学得极认真,以避免体育这科又拉我总分。虽然现在不用再考试了,但我仍很喜欢练,特别是小花园的桂花开了,在清香中沐浴晨光的感觉真是太完美了。
    有一天我正踩着木屐穿一身白闭着眼练太极,让一起逛园子的端木侯和他大儿子给撞见了。
    端木侯:“你这是在干什么!”
    我看他一眼又闭上,继续缓缓动作:“练太极拳。”
    “哼!这也能叫拳?笑话,这乌龟似的慢动作,也能与搏击的拳法相提并论吗!不学无术!”
    “此言差矣,父亲认为所谓拳法是要使得迅捷有力如虎豹,然而以这些勇猛动物之活力,可有见其中哪一个活得比乌龟长些?”
    端木侯一下子呛住了,端木靖湘呵呵笑了。蝦米?端木靖湘笑了?不可能吧,太吓人了。幻觉,幻觉,我听错了。
    我也没睁眼,自顾自练着,又道:“父亲有所不知,这太极虽动作柔和缓慢,但实质外柔内刚,也可用于技击的,初练时也会感到腿脚酸痛。就算不用于技击,也可增强体质,防治疾病。实乃修身养性,颐养天年之佳品啊……”(咦,我怎么又给做上广告啦?)
    某人噗哧又笑了,我睁开眼,真的是端木靖湘!
    我呆了,动作也停了,虚步架在原处,盯住他。
    他仍是一袭白色长衣,长发有一些搭在胸前,表面上的发丝正在晨风中微微浮动,柔和阳光下,他的笑容脱去了平日的冰冷,居然透着一丝温暖,浅色棕瞳中有细碎的流光闪动。我的心先是漏跳一拍,继而觉得自己像是饮了陈年的桂花酒一般,内心有微醺的迷醉和温暖。
    他食指弯曲,碰了碰鼻下,仍微笑说:“感觉好像老头子……”
    “咦,你怎么知道这是老头子练的……”刚一说完我就意识到我现在也不过是十六岁的孩子,端木靖湘笑得更风骚了,完了,看来是逃脱不了老年保健协会代言人的命运了。
    经过这件事,我和端木侯更加没有共同语言了,他继续鄙视我,我继续不爽他。这人多次指责我不学无术,或缺乏仪态美,(没办法,以前就被奶奶指责坐没坐像站没站相,可仍然改不了。我的原则就是能坐着绝不站着,能躺着绝不坐着,东倒西歪,非歪即趴就是我的style!)而对此我就无数次采取非暴力不合作方案或不动声色地给他顶嘴回去(我把这叫做软反抗行为)。
    而从端木靖湘后来的日常表现中可以看出,我在他眼中从一颗路边石子升级成了猴子之类好玩儿的事物,我对此非常愤懑。
    我一直都不服气端木靖湘,从下人们的讨论得知,他不就是比端木佳音会点儿武么,至于老是一副“除了我所有的人都是白痴”的样子吗,不仅脾气不好,嘴巴还不爱招呼人,至少我就没亲耳听他过叫爹娘。可偏偏大人们还都喜欢他,一点都不像在其他孩子尤其是我面前那样摆长辈的高姿态,真是犯贱。
    看来是要提升提升我在众人心目中的形象才行。清风阁的丫鬟,有一个叫做小芙的,是在我认识的当中除端木景荣以外唯一一个对我不抱负面评价的人。这丫头比端木佳音小两三个月,和我关系特好,不仅为人机灵,观察力还特别敏锐,我想她就是因为这种优于常人的敏锐,才发现了我人格中的闪光点。(子年:啧啧啧啧……某人还要脸不要了……)
    这天我斜躺在凉椅上,春给我修着指甲,小芙给我捶腿,她冷不丁蹦出句:“我觉得佳音少爷出去一趟回来变了好多。”
    我笑:“这谁都看得出来。”
    “不是,是多得好像成了另一个人似的。”
    我心里咯噔一下:其实我并不是不怕人家怀疑我借尸还魂把我给降妖除魔了,所以已经在尽力学习端木佳音以前会的东西,琴瑟啊,箫笛啊,平时看见流水落花还会时不时模仿他的性格咏个两三句诗感伤一下。只是量着反正众人都以为我神智不正常,才仗着装疯卖傻稍微有点我行我素,(子年:“稍微有点”?)再加上家长们虽然老骂我但仍然纵容我连带着众仆人也惯着我,所以这些日子胆子愈发大起来,连我自己都觉得自己忒娇纵跋扈了些。
    此时听小芙这么一提出来,我心里小小地敲了一下警钟,笑着试探到:“哦?怎么个变法儿,你倒是给我说说?”
    “呃……”小芙组织了一下语言,继续道:“奴婢们都觉得,少爷以前虽性情温柔恬静,但骨子里极其傲气,即便是好言好语地跟人说话,也让人感觉……高高在上,和……”
    “冷漠,疏离,蔑视?”我替她补充。
    她不好意思地“呵,呵,呵呵”了一会儿,忙又摆手解释到:“现在不一样了,现在,少爷虽活泼豪爽了许多,甚至有些任性调皮,但对所有人,似乎都是一样的,对我们这些下人,虽然也不客气,但好像也是一样的,不像是对奴才,并没有看不起的感觉,倒像是,倒像……”
    “倒像是平等的?”我又接口道。
    “对!噢,不是,不是,奴婢不敢……”她一副大不敬的惶恐样子。
    我忙安慰她:“不用怕,你没有错,也不用不敢,说我们是平等的,也没什么不对啊……”跟古人讲平等,我是不是疯了。
    即便知道眼前这人脑子不做主,她还是不敢相信地睁大了眼睛,仰头看着我一字一句说:“主子和奴才,怎么可能是平等的?”
    “是平等的,”我架起一条腿,“小芙啊,在我心里,人与人,人与草木,与动物,与世间万物,是一样的,同是这个世界不可或缺的组成部分。而我与你虽是主仆,而且我将你们的伺候当作理所当然,那是因为你们收了我家的工钱或恩惠,以等价的时间和劳动来交换,是你们的工作和职责而已,在人格上,我们的确是平等的……咦,你们怎么了?”
    院子里的丫头们,给我修指甲的不修了,捶腿的不捶了,扇扇子的不扇了,扫地的不扫了,通通一副遭遇天方夜谭的表情看着我,仿佛是正听着火山喷发的声音,又仿佛是正看见一颗陨石从天而降。小芙仍瞪着她大大的眼睛,水灵灵的眸子闪动着不可置信的色彩,还有一些隐隐的某种说不清楚的光芒。
    她轻轻惊呼:“怎么会这样……”
    我也不知道该怎样解释让她们明白,也不指望她们能明白,只有叹口气,看向遥远的天边继续道:“我也是经历了些世间百态才有了这样的想法,人,总是会变的……”这么说,只是不想她们再追问那些我所不知道的端木佳音的经历,毕竟我不是他。
    春和小芙她们见我有些伤感,果然没再说什么,各自心事重重地做自己的事去了。
    有一件使我惊奇的事,就是端木佳音和我同一天生日,大家忙着准备他十六岁的生日,然而谁也不知道,他压根儿就没命活到这一天。年满二十一岁的我,将会代替他过这个生日,代替他活十六岁以后的人生。
    生日的前一天傍晚,丰沉香来了趟清风阁,我以为是因为我不顾规矩没有每天去给她请安她来找我麻烦了,然而她并没有做什么刺激的事。只是支开了所有下人,与我进行了一次单独谈话。她离开的时候,天已经快黑了,她走前我让她吩咐不许人打扰,所以一直到天完全黑了屋里都还没有掌灯。我就这么一直在黑暗中坐着。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投射在窗纱上的几个人影中有一个变得越来越大,那人走到屋前,轻轻推开了门,院子里的灯火光亮照了些许进屋来。
    我仍坐在椅子里,双手搭在两边扶手上,一动不动。春没有唤我,也没有说任何话,一步一步走到我跟前。
    “有时候我会感到很难受,毫无预兆地晕眩,脑海里闪现一些破碎的画面,”我慢慢地出声说话了,声音很轻。我怕我声音一大,就会将这屋子点亮,让自己暴露在光线中,“我想,一个人就算失去了意识,没有了灵魂,人生际遇中的一些记忆还是会留在脑子中,在不自觉的情况下跑出来,因为,它们实在是太过深刻了。”
    春似乎在我面前蹲下了,伸手把我搭在扶手上的左手拿下来握住,她的手越来越凉,我还是没有动。
    “我坐在湖边吹笛子的时候,偶尔一转头,会看见一个红衣女人坐在我身边……”
    春的手抖了一下.
    “有时候,我还会看见那个女人站在荷塘的桥上对我微笑,夕阳,木桥,粉花,红衣,还有她白皙精致的笑脸,就像一幅画。”
    “还有些时候,她又会在西院小花园里,一棵桂花树下弹琴,一片小小的桂花花瓣被凉风吹落,落在她乌黑柔软的发丝里,再不见踪迹。她低眉垂眸拨弄琴弦的样子,美得好像梦境一般……”
    “不要再说了……”春的手已经抖得不成样子,我的左手被紧握得发疼,她的头一直低着。
    “回忆以前的事很痛苦吧……所以丰沉香不想我忘记。”
    “嗯?”春没听清我的话。
    我的声音仍是没有温度,但语速越来越快:“为什么父亲那样对待她,为什么父亲那样讨厌我,为什么老夫人像是要丢掉一个包袱一样急着把我送给叔叔,为什么你找到我时对我说的是‘再怎么,你身上流的也是端木家的血’,因为,端木侯根本不是我的亲生父亲,我是朱诺和端木卿生的孩子!”
    春早就停止了颤抖,怔怔听到我最后那句,她终于猛地抬起头来,即便屋中很暗,我还是看见了她眼中惊恐的光芒。
    “这件事在三年前暴露,从那之后的两年,朱诺都过着痛苦的生活,端木府的三少爷也失去了老夫人和父亲长达十三年的宠爱。后来发生的事,还要我来说吗,春?”
    “不!我只是,只是……”
    “只是不想我再难过,”我把右手放下来,覆上她的手背,“但是春,我既然回来,那总有一天会知道的,不是吗?你确定由别人来告诉我会比由你来告诉我更让我好受些?”
    “对不起……”有晶莹的泪光在她眼中闪动:“我也不愿你相信他们的话……她不是那样的!你完全忘记了,我怕,怕你误解她,她和他那么相爱!那又有什么错呢?!爱而不得,她已经很痛苦了,所有的人又都把她说得那样不堪……”
    我打断她:“春,我没有不相信她,不管怎样,我都是她的孩子。我只是希望,不必再为那些已经过去的事而烦恼,春,我的人生和从前是不一样的……”
    所以丰沉香想让春风得意的我难堪痛苦却只有失望而归,因为我根本不是端木佳音,他的过去我没有参与,我也不能体会他的痛苦。
    只有当遭遇那些他残留的记忆,以及在闪回的梦境中,我变成了他时,才会知道,朱诺对他来说意味着什么,失去朱诺又意味着什么。那些心情,深刻真实得让我有时没有办法控制自身的感觉被它们同化,我讨厌这样。
    我本来想让春亲口告诉我朱诺是怎么死的,但她已经太过激动了。朱诺曾是她存在的意义,让她重温朱诺的死亡,实在是一件残酷的事。
    “春,你早点回去休息吧,让其他丫头来伺候就行了,明天要行大礼,你要养足精神来帮我呀。”
    “……好。”她擦了擦眼泪,仰头看了我半天,站起身来慢慢走了出去,我抬头目送她,却看见门口站着的周星星。
    他进来,问我是否可以点灯了,我点点头。
    屋子被灯光照亮了,温暖的烛火摇曳,在他脸上投下一片阴影,他走到我身边,我放松了一下姿势,左手拇指揉着太阳穴。他又绕到我身后,两手按上我额头替下我的手按摩着,我顿时舒服得闭上眼睛任他动作,过了一会儿,我轻声问道:“星星,你……记得你的母亲吗?”
    他的手指顿时僵硬了一下,复又继续动作,他的声音从背后传来,明明是少年的声质,却听起来那样沉静:“怎么可能不记得……”
    我听出他语气中的苦笑,觉得有点抱歉,触到别人的痛处了。记得他说过,他家因为战乱而落没,他母亲因为他父亲的死和家道的颓势抑郁成疾而死。
    他沉默了一会儿,又说道:“她对我,抱着很大期望,这也是我活着的原因。”
    “这样啊……那你好好加油哦……”我的睡意已经上来,不自觉地吐出这一句。
    “加,加油?”他疑惑道。
    “哦,我说错了,是‘努力’,你要好好努力哦……星星?”
    “什么?”
    “我可以相信你吗?”
    他呵呵笑了一声:“你已经相信我了,不然不会让我站在门口听了这么久。”
    我身体越来越放松,已经快要睡着了:“嗯……那么明天,就拜托你了……”我没有力气说下去了,就这么靠在星星身上,想着,上次那一千两银子用剩的还收着,再加上春肯定也有积蓄,如果要跑的话,应该不会饿肚子吧……
    朱诺是个安静恬淡的女子,她一定也想让她的儿子过着平静幸福的生活,她可以为了端木佳音隐忍自己的痛苦,而端木佳音为她做过什么呢?朱诺,对不起,违背你的心愿,但是,这是我唯一能为你做的事了。
    我不是个有能力的人,但是如果有那么一些事是我可以的,我就一定会去做。你是佳音的母亲,不是我的,所以,就请你今晚不要再来入梦,不要再,扰乱我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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