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在芭蕾面前你骄傲个屁
    我一接到舞团抵达澳门的消息，兴冲冲赶去文化中心。在剧院后台的主演化妆室，我见到了淼淼还有丁丁哥，三个人高兴得抱作一团。
    那会儿，丁丁哥正给淼淼造型，准备晚上的彩排演出。他是淼淼他们舞团为这次赴澳特地聘请的造型师，要不他没机会随团。
    我没怎么见过后台演员做造型，特别好奇，坐一边，一面观赏，一面提出许多在丁丁哥看来很幼稚的稀奇古怪的问题。
    我说，干吗不去“威尼斯人”演出，就是TheVenetianMacaoResort（威尼斯人度假村）。那可是全澳门最豪华的剧院了，几万个座位呢。
    丁丁哥说：“我们可是经典艺术，不能在那种剧院演，一边是表演场所，一边是赌场。那地方做秀、开演唱会还行，芭蕾是绝不能去那种场合的，太掉价了。”
    噢。我说。那……你们干吗不住金沙酒店啊？离剧场更近，金沙的档次比莱斯要高。
    淼淼说：“我觉得住莱斯已经很好了，以前我们外出演出还住不上这么好的酒店，顶多是三星的。”
    噢。我说，你们不都是国内的大演员嘛，大咖。
    淼淼说：“演出商都是铁算盘，住四星成本已经够高，像割了他们肉一样。我其实挺喜欢莱斯酒店的风格，客房的装饰是复古风，还能看到海。”淼淼被丁丁哥画得满脸是颜色，说话不方便，每一个字都显得嘟嘟哝哝。
    我说，喜欢就好，我老觉得澳门不能亏待了你们这些上海来的大演员，来一次多不容易啊……我是不是太拿自己当主人了？其实澳门和我有什么关系啊。
    丁丁哥调侃说：“你不是澳门的女婿嘛？”
    我说，丁丁哥又取笑我。我和Sally在这里都属于客居。我谁的女婿都不是。
    淼淼说：“你不能否认事实，就是澳门的女婿。”
    我说，说到底我是大马人的女婿，和澳门没半毛钱关系。
    到这会儿，淼淼才知道我的女友原来是马来西亚裔，显得很吃惊。于是我们聊了些大马的习俗什么。他们问我去没去过女友家，能不能适应？
    我则打听丁丁哥把淼淼画得这么彩色，一会儿要出汗了，会不会掉色儿，成花脸猫？我这席话纯属外行。广告模特从不化这么浓的装，化妆材料也不一样，和舞台表演完全两码事。
    丁丁哥说：“Tony你小瞧我了，淼淼上台脸要花了，他们经理还能出钱请我吗？”
    正说到舞团的经理，她还真来了。
    淼淼他们舞团的经理是个半老的女人，干瘪，瘦高，多半是素颜的关系，脸色显得黄黄的，嘴唇也很苍白。她推门直入，吓我一跳，这间屋是男生上妆室，还是VIP，她怎么可以不敲门就进来？从这一点看，女经理气场蛮强大的。
    女经理对淼淼的宠爱，在她进来不到两分钟我就有察觉。本来嘛，一个舞团的男一号女一号被捧在手心里纯属正常，俗话怎么说？众星捧月。上百号人不都靠主演圈粉丝打票房捞市场吗？但女经理眼里流露出的似乎不仅仅是对下属的偏爱，我看她打心眼里喜欢淼淼。
    女经理坐下后靠淼淼那么近，都妨碍丁丁哥工作了。她还把手放在淼淼的膝盖上，眼睛看不够似的盯着淼淼。
    她用极温柔、哄小孩似的口吻对淼淼说：“礼节性的活动我都替你婉拒了，这回来，你要集中精力做好演出……演员嘛，就是台上见，拿活儿说话儿，演出成功比什么都强……”
    正说着话，女经理突然注意到我，说“这是谁呀？告诉你们后台要保持绝对安静，演出前那些乌七八糟的会面你们都给我推了，可你们还是到处会朋友。文化中心的后台管理也太差了，什么人都往里放啊？我得找他们去！”
    她居然把我说成是“乌七八糟的会面”，蛋痛。
    丁丁哥出来调停，说：“这是我们在上海的好朋友，Tony在澳门关系挺多的，我让他来照顾淼淼。”
    “什么照顾啊？我们还照顾得不够吗？”女经理直愣愣地说，很不近人情的样子。
    丁丁哥解释说：“万一淼淼有什么需要，也好让Tony帮着去办，毕竟对当地熟嘛。”
    为了缓和气氛，淼淼笑嘻嘻地对女经理说：“我这朋友帅吧？连丁丁哥都说他大美男。”
    女经理上上下下打量了我好几个来回。那刻毒挑剔的眼光，让我心里发毛。
    女经理打量完，径直问：“富二代？我最瞧不上富二代了……游手好闲。富不出三代，百试百灵。”
    丁丁哥和淼淼都笑了，说：“什么呀经理。你对人客气点行不？人家Tony可是很骄傲的。”
    女经理说：“骄傲什么？有什么值得骄傲的？在我们××舞团面前骄傲个屁啊。”
    丁丁哥大概也搞不清女经理干吗对我那么有成见，和稀泥地说：“你看这孩子额前的发际，有意思吧，那么明显一个美人尖。我搞化妆那么多年，很少看见男孩子有美人尖的，偏偏他有这么个尖。美人尖在亚洲男孩中很稀有。”
    女经理不以为然地说：“美人尖好看吗？有美人尖就是美男啦？我看不出来。”
    其实我心里清楚女经理为什么那么不待见我，那是因为她眼里只有淼淼。除了淼淼，在她眼里别的男生都是锈钢镚。有些女人就是这样，爱珍珠时都不看玛瑙，哪天心血来潮觉得玛瑙好了，怨自己怎么那么有眼无珠啊。
    我没所谓，又不想到他们舞团混饭吃，给不给我好脸看对我来说太不是事儿了。
    偏偏丁丁哥手忙嘴不闲，问经理：“让他到你们团里当个角色演员怎么样？”自然他也是玩笑，没话找话，可在我看来却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开什么玩笑。”女经理提高声音说，“他受过十年职业训练吗？他能做&@%#……吗？”她说了几个十分专业的词汇，我估摸是芭蕾的什么技术动作。“太小看芭蕾了，什么人都能到我们团当演员？丁丁老师亏你在这个圈子待了那么久，说出话来怎么那么外行？”
    丁丁哥不买账，接着和女经理杠：“你看这孩子身型多好……”
    女经理抢着说：“好吗？丁丁你有眼力吗？你看他脖子，那么粗，我们团的男演员哪有脖子这么粗的？手臂也不行，这样的手臂能跳芭蕾，能演王子？别搞笑了。你看他……”女经理糗了我半天，总算说了句好听的，她说我浑身上下只有中段还行，不过……
    什么叫“中段”啊？我怎么觉得她是在说一条鱼，而不是在说我呢？
    “不过像他这个型……将来就是往肥胖发展的基因。现在还年轻，腰身还扁，但很快就会发福的，一发福这中段还能看吗？”临了还是把我往差里贬，把我的未来也算计到了，并给了毫不犹豫的否决。她凭什么说我很快就发福？！就冲她这句话，我也要发奋健身，不让她谶语成真。
    当时，我在一边特别委屈地想，你们俩杠，干吗拿我当靶子，存心糗我啊？
    淼淼在一边一个劲笑，我都快被他笑恼了。
    “芭蕾男演员的标准也该改改了，还用十九世纪的眼光要求男演员，就不符合现代人的审美趣味了。现在的人崇尚肌肉感，特别是现在的女孩子，都不怎么喜欢纤细浪漫的条儿了。”丁丁哥还在那里拗，一味为我坚持。
    “怪吧，芭蕾么就是古典的呀。再现实主义，再戏剧芭蕾，它祖宗也是浪漫主义，血统不会改的。没有十九世纪浪漫主义的气质，那还是芭蕾吗？”
    女经理言之凿凿，听来挺在理，可我不知道这是不是歪理。女人往往有本事把歪理说成真理。
    女经理还说：“你到全国去看看，哪个团跟我们似的，男演员都一八五以上，一崭齐的古典气质，哪儿找去。”女经理显得无比自豪。
    “你们那几个一米八几一米九的男演员都跟豆芽菜似的……我给他们设计的服装，都是要填海绵的。”
    说舞团的男演员是“豆芽菜”，还揭了服装里的短，算是真正打击到女经理了，她突然换了把枪，冲着丁丁哥哒哒哒一阵胡射乱扫：“哎我说丁丁老师，你怎么看到好看的男孩，劲头那么大啊？立场也不对了，和我完全站不到一起了。平时你不这样的。我们团那么多小美男还不够你欣赏吗？”
    我看到丁丁哥脸“唰”地红了。揭人不揭短，打人不打脸，说着玩的事儿，结果闹成人生攻击就没劲了。我看丁丁哥顿时败下阵来，无意再跟那老女斗狠，压低声音问淼淼：“演出前你不吃点什么？”
    淼淼说：“我就喝点酸奶吧。”
    女经理似乎才想起来，咋咋呼呼说：“酸奶买了吗？酸奶还没买吗？”
    当淼淼回答酸奶还没买，不知附近哪里有卖时，我赶紧接口，说，你们不熟，我去吧，我知道哪个牌子的酸奶好喝。
    女经理听我说愿意去跑腿，而且是为淼淼，终于有了笑脸，说，“那就辛苦你跑一趟，小朋友。”她说她还没来得及兑换当地钱，身边只有港币，问我港币能不能用啊？
    我见她掏钱，便说，不用，小钱。
    我给淼淼买了一大桶酸奶，想了想，又给他备了份忌士蛋糕，不管他吃还是不吃。之后还给丁丁哥买了葡式炒饭，都是我所知道的当地名食。其实我对澳门也知之甚少。
    回到后台，女经理已经忙别的去了，我顿时觉得轻松许多。一个人老给人有压力，咄咄逼人，这人还算好人吗？我不知道。
    我端着酸奶，让淼淼从吸管里吸酸奶，不影响他刚画上的唇色。他感激地冲我笑笑。
    他造型耗费的时间够久，完了还要整发型，难怪那么早就要到剧院。算起来，比我们做白领的工作时还长。
    丁丁哥关照淼淼：“一会儿我去给其他几个女演员造型，你先把服装穿好，完了我再给你整理一下。”
    我说，丁丁哥你吃了再去吧，都买来了。
    丁丁哥表示忙完再吃，说：“没我的时候，他一个个都画得挺好；我一来，都不会画了，这帮孩子，懒死了。”
    丁丁哥走后，淼淼对我说：“这里的酸奶确实好喝，蛋糕也好。”
    我说，那你就多吃一点。
    淼淼说：“不行，平时演出前我只喝一小杯酸奶，今天已经破例了，吃了两口蛋糕。顶着大胃上台多难受。”
    我说，你们经理可真厉害……
    我说这话时，淼淼正背着我换演出服，我见他褪了原先的运动裤，里头竟然没有内容，霎时就那样对着我，而且毫不避讳，惊得我一口唾沫噎在喉咙口，差点没呛到。他们都这么大方吗，不顾忌生人？
    他的背身真好看，背肌连着后腰、屁股连着大腿、小腿通往脚踝的那三处曲线凹凸有致。全身其他地方都瘦，背肌、臀肌和大腿却布满了楞楞筋肉，就是我们称之为“叉烧肌”的那种，没有一点脂肪。我内心陡然一阵羡慕，这么夸张的身型不是一般体能锻炼可以塑造的，难怪他们经理要引以为自豪。尤其是该凸的地方凸到了极致，该收的部位又收紧到不可思议，臀肌两侧还有两个特别深凹的坑，显得有力量，把抽象意义上的性感全都具体立体地呈现在你眼前。我无良地想，那该有多大的劲啊。我幻想着那种力量的传感，把手插进裤兜，不为人知地摁住了那小有波动的地方。
    我说，……成天被你们经理叨叨，受得了吗？
    淼淼回身说：“她人挺好的。”
    我说，那是对你吧？
    在淼淼回身跟我说话时，也只是大幅度地拧过腰，算是对我的避讳吧，或者说是出于礼貌。要不是舞者身份，做不到那样拧着腰肢。
    我咽口唾沫说，我顶怕女上司了，公司哪个部门的头是女人，Sorry，坚决不去。
    淼淼“呵呵”笑了一下。
    他穿上演出的小内——他们称之为“护身”的那玩儿，坐回到化妆镜前来，顺手抓过一条白色紧身裤，俯身从脚下往上提，就跟女生穿丝袜一样。
    他的两条腿真“老”——我不知怎样来形容淼淼两条腿，总之，看得出那是经历过极度疲劳以及超负荷运动的两条腿。躯干过多暴露在日光中，皮层不经意就老化，肌腱长时间处于充血状，外加一个个创口开裂、愈合、重叠，使他两条腿完全失去一个二十岁男生的鲜亮，肤色黝黯，腿毛零落，看起来就像一个常年光着腿在田里耕作的老农。后来他告诉我，他的腿毛是因为长期穿紧身裤而被磨掉的，磨光的部位，还出现了鱼鳞般的粗糙肤质。尽管如此，我仍然觉得淼淼的腿不失为两条无与伦比的美腿。美在有型，美在挺拔，美在不可以用语言表达的性感。同样是舞者，小飞的美腿我也见过，但那完全是两回事，小飞是以纤长见长，让人见了不由赞叹男生竟有如此精致。淼淼却是让人惊讶——一个五官秀美的男生，他的躯干竟然可以生发出野性的力量……我以为，小飞远没有淼淼那么辛苦地去劳动两条腿，因而他们在艺术境界上也是属于两个层次，触及人心的点也在不同的方位。
    ……我说，你们经理怎么可以这么说丁丁哥，他多难堪啊……
    淼淼说：“他们多少年的合作关系了，老朋友就跟老情人一样，什么都不计较。丁丁哥才不会觉得难堪，惯了。”
    哦。
    淼淼仔细地去抚平小腿以下的裤筒，扯到没有一点褶皱。那会儿，紧身裤才套到半拉。
    紧身裤特别白，白出高贵的模样。
    他站起身，说你帮我一下。他要我帮的事是让我拽住小内一边的裤绳，他自己把另一边的裤绳抽紧，两边要一般齐。
    我说，系这么紧啊？
    淼淼说：“不紧。”他收腹，让我看到其实还有余地。
    说是让我帮忙，其实他才是帮了我，让我有理由朝想看又不能随便溜眼的地方看了一眼——演出的小内真小，比生活中的情趣裤还小，三处边缘都有情况呲出，一副春光关不住的样子。那不算是莫大诱惑，也算是致命陷阱吧？
    帅哥和美男的区别就是，帅哥就是一板胸的少年，日韩系的那种，比如小飞。美男的胴体内容丰富，哪儿哪儿都是一景。比如淼淼，胸腹肌沟豁清晰，阡陌纵横，腹肌还是八块的，虽然都是小号，那是因为体脂极低的缘故，也可以理解为精。美男应该有的风景一样不缺。淼淼瘦，瘦到每一根肋骨都棱棱凸显，使得他包大的特点看起来尤为明显，好像这么浑圆的东西不该这么个瘦人拥有。可谁知道呢，没准淼淼还真是这样一个特殊。不过总觉的和他颀长的“九头身”不对号。
    淼淼见我眼光迟涩，盯着方寸白布看，说：“这是丁丁哥手工做的，相信吗？”
    是吗？我说。丁丁哥还会“女红”啊？
    “我们男演员的护身都是他做的，根据每个人不同的身型，量身定制，立体裁剪。他设计服装特别讲究细节。不过确实好看，穿着也舒服。我们都说穿过他做的服装，别的就没法穿了。”
    呵呵，丁丁哥可以申请专利了。我应付着，心里想，什么叫“量身裁剪”啊？就这么个小物件，需要吗？丁丁哥会不会假公济私啊？作为一个资深的盖，他也太有福分了。但转而一想，丁丁哥绝不是这样的人，从对我和淼淼的态度上，可以感觉得到，他是个特别自敛的人，就是有所钟爱，也不轻易流露出来。他“量身裁剪”不过是表现了一个艺术家特有的严谨细致罢了，对自己从事的工作有一份超乎常人的认真。
    “我们团重要的作品都请丁丁哥当设计，制作也是他的工作室，全包……价格很高哦，可我们经理只认他，设计费、制作费再高也干。”淼淼的话印证了我对丁丁哥的看法，他确实有一种专情于艺术的特质。
    我说，这裤子好像是不一般，还衬了东西？
    “海绵。开始我们还嫌不透气，热，可丁丁哥坚持说要衬。穿惯了倒觉得真挺好，至少看起来比较美观。”
    我说，嗯，一定衬的，因为运动量大。
    淼淼笑了，说：“你也懂？”
    我说，我自然是懂的。我去游泳在这方面都很注意，别说你们上台了，置于众目睽睽下。不过我用的不是海绵，是一种弧形的胶片。国内没有卖。这里也许有，要是看到我给你买一些，你试试。即抛型的，应该比较实用。
    淼淼说：“你活得挺讲究。”
    我说，还好啦。比较要面子而已，怕糗……丁丁哥是很懂男生心思呢。
    淼淼说：“他不懂谁懂啊。”
    这话让我们俩心照不宣，一齐笑起来。
    我们就这么开始啦？
    我不知道。
    反正和淼淼从不熟到默契没多大过程。所谓默契，就是和他谈男生话题好像不用多拐弯，天生很投缘似的。这让我略略有点兴奋，紧密的朋友关系不就是这么建立起来的吗？也许这就叫“两小无猜”。但我也看到了淼淼是个胆小的男生。上海男生胆子小是普遍现象，主要表现在始终和人保持着一定的距离感，对人始终有戒备之心。若想跟他玩，而且玩得好，恐怕还得多主动，否则，一旦进入那种尴里尴尬欲说还羞人心隔肚肠的局面，再要破局，就有点天然屏障了。
    彩排演出开始后，我在剧场选了个挺偏的位子坐下，打算静静欣赏淼淼他们的表演。
    剧场里不能算爆棚，不是演唱会的那种氛围，但人也挺多，都是静静的，着装整洁，绅士风度，据说大多是行政官员，还有文化界知名人士、等着发消息的各大媒体。
    大幕拉开后，乌泱泱的观众席鸦雀无声，只有舞曲在拱形的剧院天顶回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