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初相识  第四章 比翼连枝   加入书签
章节字数:343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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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时近深夜,街上的人群渐渐地少了,他茫茫然地不知道去哪儿。两个小姑娘经过身边,前面的一身绿衣,轻灵俊秀,跑跳着,身后的两只辫子高高地蹦起来,沉默地刷过寂静的夜色。她毫无芥蒂地笑着,放肆地跑跳着,那么纯真无垢,脸上仿佛绽开了一朵花。她边跑边回转身来,对落在后面的女孩子笑道:“我才不要回家,我要去看戏,听说那可是名旦呢。”后面的姑娘看起来稍小一些,跑得略有些吃力,细净白嫩的瓜子脸上沁出薄薄的细汗:“你等等我呀,我又没说要回家去,你跑那么快做什么?”
    倾城恍惚地看着两个女子说笑着渐行渐远,那银铃般的笑声就洒在自己身边,却又渐渐远去了。他面前隐约也出现了两个人,一样快乐的,奔跑追逐的小小少年。一个少年在花间穿行,不断纷飞落下的雪白花瓣洒在他月白的中衣上,他的稚嫩的肩膀,白皙的小脚丫,几近透明的耳朵,都仿佛沾染一地暗香。地面上灰暗的颜色间隐隐有雪白的痕迹,稚嫩的双脚在其中穿行而过,那些雪白便会微微地抖动一下,羞涩地轻颤,像是得到了情人的爱抚,而后又隐去。花树疏影暗香,飞扬的发丝穿梭在寂静的午后阳光里,空气中悬浮飞舞的尘埃缠绕着不肯离去。
    而后一个一般大的少年也紧跟上来,加入这场花瓣的追逐。风蓬勃地把他的衣袂扬起,翩飞舞动,像最美丽的白色大鸟,向着前方花影间隐约的笑声追去。他脸上的笑容那么纯真无垢,脸上仿佛绽开了一朵花,人比花娇,艳压群芳。他追过去,狠狠地把那个少年压在身下。啊,终于追到了。少年得意地大笑,看着身下另一张充满笑意的脸,眼中的凶狠渐渐褪去,取代了无限柔情。他缓缓俯下身去,手指拂开对方颊边额上散落的黑发,露出一张清秀的小脸来,“吧唧”一声,对方脸上出现一个小小的口水印。他痴痴地看着,轻声道:“翠袖笼寒映素肌,靓妆仙子月中归。露香清逼瑶台晓,隐约青衣待玉妃。”
    下面那个少年吃吃笑起来,眼眸中如同盛满瑶台清池,一地波光荡漾。“月月,你弄错了吧,这靓妆仙子,怎么看也该是你才对……”语声在压下来的亲吻中渐渐变小,温润的触感印在唇上,渐至无声。
    落梅飘散,清幽冷香四溢。手脚相缠的两个小小身影蛰伏在花瓣间。
    风乍起,吹皱一池春水。
    倾城在寒夜里黑暗的角落蜷缩着。他曲起膝盖,把脸埋进深深的黑暗里。风吹过拐角,无声地灌进敞开的衣领里,倾城只觉得越来越冷,渐渐地渗进四肢百骸。他僵硬着,连一丝颤抖也没有。
    袖口突然湿润,那点滴晶莹迅速扩大,在轻薄的布料上晕染出一片深色的痕迹。紧紧地,贴在皮肤上。手腕处一片冰凉,很快又被冷风带走,渐渐地回复原来的模样,一丝褶皱也没有。
    过了一会儿,倾城站起来,动了动僵硬的身体,向着那两个女孩离开的方向行去。
    他神色一片淡定若水,行走间从容不迫,没有人能看出刚刚发生过什么。
    风继续吹过拐角,尘土飞扬,把地上似乎是什么人坐过的痕迹掩埋。
    行人行色匆匆,大多是忙碌一天赶着回家的归人,一路风尘,他们只想回到那个有温暖的灯光,有孩子的喧闹,有机杼的声音的地方去,把一天的疲惫消除,然后做一个美梦,期待第二天的来临。
    尽管,那往往只是周而复始的重复。
    却是为了他们梦中的守护。
    而那个地方,叫做家。
    然而,这个世界,总会有一些没有家的人,在什么不知名的角落里,独自舔舐伤口。
    他们也许会黯然流泪,也许会歇斯底里,也许会自暴自弃,也许会纵情风月。
    或许他们所做的这一切,只是为了引起某个人的注意,然后,向他讨要一点温情。
    真的,只是一点点。
    然而,这个世界啊,那些有家的人永远不会看到这些,他们已有了生命中最珍贵的。即使擦肩而过,他们也不会去注意那个黑暗里寂寞而绝望的期待,他们只是向着一个方向,坚定不移地追赶。
    没有人会知道那些黑暗里藏着什么。
    是的,没有人知道。
    倾城的母亲,当年以一首《钗头凤》技惊四座,成为江南一代的名伎,享誉天下。
    倾城小时候也曾听过,母亲一手出神入化的琴技,冠压群芳。
    然而那时代太遥远,如今怎么回想,也只能忆起母亲温婉的笑脸,如同一个真正的大家闺秀。
    然而他没想到,在这个偏远的边疆小镇,在这样一个粗制滥造的戏台上,在这样一个遥远的时空里,他还能再一次听到这样的旋律。
    那已经不是琴了,而是人的声音,清脆嘹亮,婉转动听。
    那是个花旦,修眉凤目,美貌动人。身姿窈窕若仙,唱腔荡气回肠。
    这场戏目就叫《钗头凤》,演的是陆游和他表妹唐婉的故事。
    在一个繁花竞妍的春日晌午,陆游随意漫步到禹迹寺的沈园。沈园是一个布局典雅的园林花园,园内花木扶疏,石山耸翠,曲径通幽,是当地人游春赏花的一个好去处。在园林深处的幽径上迎面款步走来一位绵衣女子,低首信步的陆游猛一抬头,竟是阔别数年的前妻唐婉。在那一刹间,时光与目光都凝固了,两人的目光胶着在一起,都感觉得恍惚迷茫,不知是梦是真,眼帘中饱含的不知是情、是怨、是思、是怜。
    和风袭来,吹醒了沉在旧梦中的陆游,他不由地循着唐婉的身影追寻而去,来到池塘边柳丛下,遥见唐婉与赵士程正在池中水榭上用餐。隐隐看见唐婉低首蹙眉,有心无心地伸出玉手**,与赵士程浅斟慢饮。这一似曾相识的场景,看得陆游的心都碎了。昨日情梦,今日痴怨尽绕心头,感慨万端,于是提笔在粉壁上题了一阙“钗头凤。红酥手”。
    随后,秦桧病死。朝中重新召用陆游,陆游奉命出任宁德县立簿,远远离开了故乡山阴。第二年春天,抱着一种莫名的憧憬,唐婉再一次来到沈园,徘徊在曲径回廊之间,忽然瞥见陆游的题词。反复吟诵,想起往日二人诗词唱和的情景,不由得泪流满面,心潮起伏,不知不觉中和了一阙词,题在陆游的词后,“钗头凤。世情薄”。
    这里正好演到唐婉看见墙壁上陆游的题词,怔怔间,反复吟唱:
    红酥手,黄滕酒,满城春色宫墙柳。
    东风恶,欢情薄,一怀愁绪,几年离索。
    错!
    错!
    错!
    春如旧,人空瘦,泪痕红邑鲛绡透。
    桃花落,闲池阁,山盟虽在,锦书难托。
    莫!
    莫!
    莫!
    那花旦的唱功十分了得,尤其是最后的几个单音,哀婉凄绝,荡气回肠。
    一曲完毕,下面叫好声不绝,掌声响彻夜空。
    倾城看着台上泪流满面的女子,看她藏在袍袖下微微颤抖的双手,神色间无以复加的凄楚,心中蓦然一阵疼痛。
    山盟虽在,锦书难托。
    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
    那女子悲痛欲绝地呆怔了一会儿,突然提笔疾书,运笔如飞。
    她再次唱到:
    世情薄,人情恶,雨送黄昏花易落。
    晓风干,泪痕残,欲笺心事,独倚斜栏。
    难!
    难!
    难!
    人成各,今非昨,病魂常是秋千索。
    角声寒,夜阑珊,怕人询问,咽泪装欢。
    瞒!
    瞒!
    瞒!
    她脸上泪痕已干透,颊边黑发紧贴着秀美的脸庞,微微晕开的妆容仿佛凝固的表情,苍白的脸色映衬着双眸中坚定而悲凉的神色,使得她整个人如同开至奢靡的灿烂烟火,直显露出一种悲怆的美来,呼吸间夺人心魄。
    然而谁都知道,极盛的繁华过后,便是迅疾而不可逆转的消亡。
    也因此,这份夺人的美丽才更加惊心动魄。
    仿佛要用尽生命就在这一刻盛开,义无反顾,令人不敢逼视。
    倾城在人群中,仰望着这一刻的唐婉,神色复杂难明,眼中波光流转。
    半晌,他抬起手来,轻轻鼓掌:“怕人询问,咽泪装欢……”他笑起来,神色间竟有几分明艳动人,“果然是好词……”
    娘,这是不是你在九泉之下要告诉我,你仍然在我身边呢?
    诗词题壁后,唐婉的身体和精神迅速破败下去,药石罔效,很快便撒手人寰。雪白的葬礼上,身着孝服的男子表情呆滞,远在千里之外的人却连消息都没有得到。多年后,当他终于得到迟来的消息,只能隐痛含泪,写下“坏壁醉题尘漠漠,断云幽梦事茫茫”。
    也信美人终作土,不堪幽梦太匆匆。
    再回首,百年皓首,人事全非。
    满城春色终于破败,执酒的红酥手也已化作千古的焦土,风中的誓言消散在历史的尘埃里。唯有那两首《钗头凤》,和沈园千古伫立的墙壁一起,一代一代,广为传颂,为后来人所瞻仰。
    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
    千古绝唱。
    作者的话:
    写这一段我可真心疼……
    但世间若此之事,比比皆是,没有人可以视而不见。
    就像同性恋,他们是不为人接受的群体,他们昼伏夜出,在黑暗的禁忌里纵情声色。没有这类困扰的人永远也不会知道,那些黑暗里绝望而微弱的期盼与等待。他们擦肩而过,从来不去注意。
    就像黑人,他们在漫长的年代里,受尽凌辱,尊严尽丧。他们挣扎,呼喊,然而直到今天,他们中的有些人仍然生活在种族主义的阴影之中。他们被认定低人一等,他们为同样的成功要付出更多更艰辛的努力。
    我不是同性恋,我也不是黑人,我幸运地,是家中的独生女,是踏过高考独木桥的幸存者,是祖国八九点钟升起的太阳。最后一句不是我说的。真的只是一点点而已。一点点理解,一点点支持,一点点认同,也是救赎的希望。
    如果你也凑巧擦肩而过,你能不能,用一秒的时间,停下来,问一句:“需要帮忙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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