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远舟与冷昊讨论好了，拍摄还是由远舟来，姜然负责采访。
    天上有一朵云，迟迟地不愿飘开，像座冰山。
    姜然在人群里走动，面对陌生的人绽开一个又一个的笑，有时还加上动作。不停地走动不能用三脚架，郑远舟只能扛着相机紧跟在她后面，镜头就似他的眼睛，一直追随着她，这片蓝成了唯一的焦点。
    她很上镜，皮肤白白的，嘴唇就是一小抹水红色。盯着方块大的屏幕，郑远舟有些恍惚，空气里像是雨水充沛季节里植物的气味，沉在湖底的记忆开始泛泡，噗通噗通，又像是自己的心跳。
    印象里她一直都很努力。吃饭的时候会背单词，送她的mp3里她总是放英语听力，她还有一本厚厚的阅读笔记，里头摘录着获得普利策奖的好新闻。她总是笑，脾气好，不乱生气。可除了这些，别的就都不知道了。郑远舟忽然觉得自己从来没有了解过她。
    “这一段好了吗？”姜然拿着话筒走近郑远舟，他的眼睛还停在屏幕上，维持着拍摄的姿势。冷昊见他走神，胳膊肘顶了他一下。
    郑远舟慌张地按下暂停键。
    “恩，到那边去看看。”他提着摄像机快速地往旁边走，走进人流，掩饰尴尬。姜然有些不解地跟在了后头，不清楚他的方向。
    他走的极快。他知道她是跟在后面的。天上似有一小队太阳在照着，风轻轻吹，像唱着歌，这一切美好的让他不想停下步子。以前他们在一块的时候她总是爱快他两三步，就像只鸟儿，轻盈灵动，转过头来就一个劲的笑，像片艳阳天。他没想过为什么她总爱走在前面，只以为是她活泼精灵的缘故。现在才觉得她其实是太爱要强了，什么总喜欢在别人前面。
    在一个人多的路口处他们停了下来，接连着采访了四五个人。姜然的状态一直保持着很好，调动路人的积极性是她的强项。当然也有被拒绝的时候，她会情不自禁回过头对他们吐舌头。
    天渐渐暗了下去，阳光渐渐倾斜地散在人们脸上，像带蛊的金粉。下班的人从各个路口涌出来，像足了卖力的群众演员。
    结束的时候冷昊说：“一起回去吧。”
    “哦，我不回学校，你们先走吧。”姜然插一句，和他们说再见。
    郑远舟愣了下，看看她，拍了下冷昊的肩，说，“走吧。”
    姜然穿着蓝色线衣踩着高跟鞋往反方向走，从郑远舟旁边擦身而过。一秒？也许只有零点一秒吧，郑远舟突然转手抓住了她的手臂，眼睛疑惑地看着她。突然他拉着她跑起来。姜然显然没反应过来，整个人被生生地拽着向前跑，头发向后飘。冷昊张着嘴巴愣在原地，看着渐渐远去的两个人最后变成黑点，才眯着眼睛摇着头自顾地向前走，心想，远舟，你算是完了。
    姜然穿着高跟鞋，被带着加快了速度，周围的景物都被虚焦，她一路上张大眼睛看着前面抓着自己臂膀的郑远舟，他开着拉链的运动服被风吹得翻出了内衬。
    风在耳朵旁边呼呼地响，阳光有些晕，汽车路人商店都被拉成淡淡地色块，速度里是自己砰砰的心跳。也许因为风，也许因为阳光，也许因为心跳，总之姜然恍惚了，竟想这样一直跑下去。
    郑远舟拉着她拐进小巷，她一个转弯，高跟鞋一扭就拐了脚，半个身子摔在了地上，灰尘扬起来。郑远舟猛地停下来走近姜然，蹲下身，手足无措，有些心疼地叫：小然。姜然膝盖蹭破了皮，一片灰红色，破皮的地方流了血，上面还占了灰，不断又有干净的血流下来。
    她坐在地上吃疼地苦着脸，指着膝盖说：破了。然后又抬起头，有些笑意地说：还好，不是在脸上。郑远舟有些疑惑地看着她的眼睛，表情认真，像是揉皱的白纸。
    “小然。”
    姜然没说话，注视着他。
    两双眼睛就这样直直地看着。郑远舟这回是真的想好好看看，他想知道那双浓墨似的眼睛里头到底有什么，想一下子就看进她的心里去。可突然地，余光扫到顺着膝盖留下的那条红色痕迹，郑远舟像用尽了力气般，眼神黯淡了，整个人气势弱了下来。视线又转向姜然摔破的膝盖，叹口气，转过身，说：“我背你吧。”
    姜然看着他由刚刚的盛气凌人又变成了平时教养得体的郑远舟，心里有一丝遗憾，然而这遗憾在心底一溜烟就又不见了。把郑远舟逼得原形毕露向来就是姜然的潜意识。她喜欢看他凌乱，狼狈，惊慌。
    眼前姜然看着他蹲下的背，一道弯弯的弧度，整颗心却像泡在了水里一样，沉不下也浮不上。这是郑远舟吗？永远清高在上的郑远舟却愿意为她弯腰。她犹豫了几秒，慢慢趴了上去。膝盖隐隐的痛。
    “去医院吗？”郑远舟微微偏过头问。
    “不了，还是回学校吧。”
    姜然双手不知怎么放是好，抱紧他脖子太过暧昧，不抱身子又向后倒，最只能在他身前轻轻地搭在一起。姜然看着他的后颈，头发理得很短，很干净。她回过神来，这就是郑远舟，像块占不得灰的玻璃，但自己恰恰好就是一粒灰尘。她不知道郑远舟刚刚为什么突然会抓住她，不知道他原本打算和她说些什么。但她知道，有些事情错过了属于它的时间，它就不会发生了。
    转出巷子又走了一段路，车站到了，路人看看他们，只当他们是最平常的年轻情侣。
    “放我下来吧。”姜然的话说在郑远舟的耳朵周围，他耳朵立刻就涨红了，上面像站了一千只小蚂蚁。他轻轻地放下姜然，但依旧把她的手揽过自己的肩，撑着她半个身子。
    宿舍楼下。
    “谢了。”姜然想要道别，暗示地看看他搭在自己肩上的手。
    “我送你上去吧。”郑远舟装作不懂她的意思，还维持原先的姿势扶着她，看看她的膝盖，又看看她歪着的半个身子，很不忍心。就算她不是姜然，是其它女生看着她这样一个人上楼也不是他的作风。
    “不了，真没事，我行的。”姜然语气有些逞能，然后撇开他的手，自己单独站立给他看。她头发零乱地散在肩上，蓝毛衣上占了灰尘，膝盖上还有刚结的血珈。像是颗被摔坏的果子。
    郑远舟看着这样狼狈的姜然，立马扶助金鸡独立的她。
    “别逞强了。”字里头明明是责备，说出来却是心疼。
    “真的不了，远舟，不方便。”姜然还是微笑地说，眉眼明媚。一声无意识地“远舟”却落到了郑远舟的心底，像飘下的一片雪花，化作软软的水。
    宿舍楼下始终有人在进进出出。男生倚在自行车旁等女生，男女在树下依依不舍地道别，女生成群结队地归来，是忙的，却也是闲的。打姜然他们一出现，立刻就有不少好奇的眼睛不断飘过来了，像狼一样伏在周围默默地等着，至于等什么，他们自己也不清楚。
    郑远舟见姜然这样说，不再坚持，拿开了扶着她的手，很随意地抄进了口袋里。
    眼神涣散了会儿，说：“等我电话吧。”
    姜然想说些什么，嘴巴微张，但最终什么也没说，笑了笑，转身，一瘸一拐地走进了宿舍。郑远舟目送她走进去才呼出了一口气。
    郑远舟还站在原地，没有想到今天会是这样的收场。自己为什么会忽然拉着她？其实只是一时的冲动。当姜然与他擦身而过时，他什么也没想，只觉得不应该这样让她走掉。始终若无其事的都是她，她怎么能这样无事人一样的离开。
    可看着她流血的膝盖和清丽的笑脸时，郑远舟觉得自己也像是被摔坏了。上一次在食堂让她那样难堪，这一次又在宿舍门前让她这样狼狈，自己怎么总是把她弄成这样。最后为什么会糊里糊涂蹦出“等我电话”这样暧昧不明的话，他什么也弄不清楚了。多像一场梦，也许是场梦会更好。
    姜然一瘸一拐地上楼，龇牙咧嘴的，这膝盖还真是疼。
    她坐在楼梯上脱掉高跟鞋，拿在手里，又慢慢地一个台阶一个台阶地向上爬。后头窜上来一群人，姜然认识，是一层楼的。她们看看她，没有一个人上来帮忙，一个个排好队似的都从她身后绕过去，没一会就在她顶上转了弯。
    噼里啪啦的上楼声里夹着对话。
    “402的妖精又回来了。”
    “可不是，韩晶不又得哭死。”
    ……
    大笑声在整个楼梯间溢出来，像盆沸水。
    姜然冷笑一声，自言自语地说，可不是，402的妖精又回来了。
    宿舍里的人都在，各自干着各自的事。韩晶在上铺地床上看书，余光里看见姜然提着高跟鞋进来，翻了个身，床“嘎吱“一声。像暗号，开场。
    “你看那新闻没有，一女的被甩了以后又去找那男的，结果被打的鼻青脸肿。”一号女。
    “唉，大千世界，无奇不有。”二号女。
    “话是这么说，我觉得我们女人还是要有点尊严的。”一号女。
    “恩，贱可以，不能贱过了头。”韩晶突然开口插进来，声音软软的，像条带刺的毛毛虫在空气里蠕动。
    “小晶，你这是至理名言啊。”说完大家就都笑了。
    姜然的手机响了。像只带壳的动物，在桌上艰难的移动。笑声被尴尬地打断，四周一下子静下来，只剩手机在桌在上尴尬地摩擦震动的声音。指示灯焦急地闪烁。
    姜然坐在书桌前用湿毛巾慢慢地擦着在伤口，她很护疼，半天没擦着破了的地方，只把周围的皮肤清洗了一下。屏幕上显示，郑远舟。姜然没急着接，响了几声宿舍静了下来后才拿起来。
    “远舟。”一声不轻不重，不甜不腻。却听见整个宿舍的人都倒吸了一口凉气，像是吃了薄荷糖，全都微微侧头看韩晶。韩晶脸色刷地白了，一把扔了手里的书，撩起被子蒙住头。书本哗啦地滚下床，啪地一声落了地。
    “恩”
    ……
    “没什么了。”
    ……
    “恩，好的。”
    ……
    “再见。”
    一片安静。所有人都不再说话。韩晶身上的被子一起一浮，明眼人都知道哭了。姜然“啪”地阖上电话，依旧擦伤口，湿布碰着破皮的地方却不怎么疼了。
    我可以让你，同样可以不让你。姜然的嘴角微微提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