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络自痴情谈起，渐及他事，终又侃侃讲起自己白手起家的种种经历。萧承影这才深感李络虽对情事愚鲁无措，但于经营敛聚、广结人脉一途极有才干，不由生出几分佩服。而萧承影数年来浪迹四海，江湖见闻颇多，倒也显得智识不凡，甚得李络敬重。

    两人天南海北聊了一宿，将近天亮时才各自歇息。萧承影一觉睡到午后，便要随悟晴师太启程上路。李络早已起来安排送别各路朋友，虽十分忙乱，闻讯还是赶来相送，依依之情甚是真挚，更每人赠了一只小木匣，内装有十数片薄薄的金叶子。别人自然竭力推辞，只有萧承影毫不客气只管收下。背地里有一二门客怪他不懂礼数，倒是李络笑道：“这才是徐兄弟可爱的地方呢！”

    一行人离了剑门关南下成都府，沿途都有人接待，却是李络早已吩咐门客提前去打点妥帖的。悟晴师太不愿受人恩情，先时还潜行小路，拣荒僻之处投宿，然而便是野店小家，也早得了招呼，将几人如天神一般敬奉。悟晴师太不由叹到：“看来川蜀之地无处不有李络的势力，咱们也不用避了。唉，他这一番好意，真叫人心中难安。”

    萧承影劝道：“好在他虽过于热诚，但也别无他意，师太不必烦恼。我瞧他心地倒是不坏的。”薛凌湘奚落道：“人家送你许多金子，你当然说他好。他这样巴结师父，多半还是有所图谋。”萧承影只懒得理她。

    既有李络的照应，这一路行程便极为顺当，不多数日便到了成都府。成都府自古富饶，近百年来又远离兵祸，百姓休养生息、多积财货，因此一城之中处处歌舞升平，繁华热闹远非他地可比。悟晴师太要采办药材与物用回峨嵋山，便由得少年人自去玩耍一日。

    萧承影只在客栈陪丝桐。薛凌湘在城郊有一位远方姨母，趁此机会便去走动走动。剩下沈红露一人无所事事，便随着人群去城中游玩名胜，但见各处游人如织，欢歌笑语，也有青年男女相携而行，浓情蜜意尽显于举手投足之间。

    沈红露念起陆文川，自知武当一别再难相会，心中伤感，顿时没了游兴。她避过人群，信步闲走，不觉走入城西一条青石小巷之中。这小巷两侧建筑古朴，花木清幽，然而人迹不至，孤身走在其中更感寂寞。沈红露满怀心事，匆忙走出数百步，抬头一瞧，忽见小巷尽头毗邻河滨，却立着一栋雅致的小楼，门首悬着的木匾上正是“散花楼”三个飞扬的大字。

    沈红露不觉怔住了，想起散花楼主金三娘在剑门关对师父所说的那几句话，心念一动，忙急匆匆返回城中。她寻到市肆上，买了些瓜果酒水，装好一盒礼物，复又前去散花楼求见金三娘。

    沈红露通报了师门，散花楼上下倒是无人敢怠慢，奉座敬茶甚是殷勤。但等了许久，金三娘才从楼上出来相见。沈红露见她神色仿佛颇有为难，连忙抢先递上礼物，笑说到：“金楼主果真已先到成都府了。”

    金三娘道：“我单人独行，脚程当然比你们快些。姑娘有什么事？”

    沈红露笑到：“我们倒是昨日才到。师父特命我来拜会金楼主，一通旧谊。”

    金三娘将沈红露瞪视良久，也不接礼物，突然噗嗤大笑：“姑娘真会撒谎。你师父是绝不会让你来见我的。”

    沈红露颇为尴尬，正不知如何回答，金三娘又道：“你跟我来。”领着沈红露直登顶楼。

    散花楼形如凉亭，这顶楼无墙无壁，镂花大窗四面全开，人处其中眺望宫苑、极目江流，尽赏四时风光、八面景致，着实令人心醉。沈红露略一观览，只觉清风入怀、芙蓉入目，忙不住口地称赞。

    金三娘打断道：“姑娘，咱们有话直说吧。”

    沈红露大窘，不由面色微红，只得迟迟疑疑说到：“金楼主，我……我在剑门关时，曾听您言谈间……提起我们的身世，因此我想……我想……”

    金三娘道：“你想打听你的爹娘？”

    沈红露点点头。金三娘又问：“你姓沈，还是姓薛？”

    沈红露微微吃惊，连忙答到，“我姓沈，名叫红露。我师姐姓薛。”

    金三娘道：“嗯，你们两个小女娃，都是我抱给悟晴掌门收养的。那时候还是刚满月的婴儿呢，一眨眼都长成这么漂亮的大姑娘了。红露，红露，这个名儿倒取得好听。”

    沈红露喜道：“三娘，那你识得我爹娘么？他们是谁，又哪里去了？”

    金三娘道：“我不知你爹是谁。你娘么……”略一踌躇，“你娘么，年轻时可是成都府知名的美人儿，后来嫁与一户官宦子弟为妻，没多久却被撵了出来。后来……唉，那也命苦得很。”

    沈红露听得双目含泪，颤声问到：“我娘她……她葬在哪里？”她从前问起爹娘，师父总说爹娘早已逝世，因此她心中所想，只道母亲必是受人欺侮、贫病而死。

    不料金三娘却诧异说到：“你娘……她并没死啊。”

    沈红露又惊又喜：“那她在哪里？啊，她……她是不是改嫁了？她过得好不好？”暗想母亲一介女流，弱不禁风，走投无门，逼不得只有改嫁一途，也只好将亲生骨肉送人。

    金三娘答到：“她倒没有改嫁，一直都在成都府住着呢。好不好？那也很好。嘻，只不过，不如找个人家改嫁了好。”

    闻得此言，沈红露如遭雷击，呆立当堂：“那她为什么不来找我？为什么不养我？她……难道她并不知道有我这个女儿吗？”

    金三娘叹道：“你娘亲手将你抱给我，托我求峨嵋派收养。她这么做，都是为你好哩！”

    “她为什么不要我？”两行泪缓缓流下，沈红露不禁泣到，“为什么从不来看我？金楼主，我娘在哪里？我要见她，我要亲口问问她，为什么不要我？”

    金三娘摇头说道：“当年，我是想尽了办法说破了嘴皮子，才磨得悟晴师太勉强答应收养你。我也答应了你娘和你师父，绝对不可泄露你的身世。”

    “为什么？”沈红露一呆，寻思道：“原来师父并不愿意收养我，那是为什么？她总说我爹娘已经死了，那又是为什么？她们都不让我知道我的身世，其中必有缘故。”因此拉住金三娘的衣襟，哀恳连连，只是缠着追问缘故。

    但无论她怎样哭泣哀求，金三娘也不肯说，被逼得急了，只说到：“你娘叫做柳歌，也是峨嵋派门下弟子。你若真想知道你娘的事，去问你师父好啦！缠着我也没用，别的我再不能多说了。我发过誓的，难道你要教我掉舌头烂肚肠吗？”沈红露眼见金三娘绝不肯吐露实情，只得拜谢了出来。她心中疑虑重重，又喜又悲，百感交集，忍不住独自大哭了一场。

    一两日间办妥了各种杂务，悟晴师太诸人便一齐回峨嵋派。这峨嵋山高峙天外，上山的道路既险且长，峨嵋派又居住在峨嵋山山巅，因此若不是习武之人，一日之内实在难以到达。萧承影气力虽长，背着丝桐终也难继，悟晴师太便命两名女徒先赶上山去收拾屋舍，却陪他二人慢慢登山，一路指点各种景物。

    待第二日上得山顶来，却见一片平坝，当中建着一座金碧辉煌的大寺，四周相距不远散落着一些小巧的房屋。悟晴师太道：“这是峨嵋山绝顶，有个名儿叫做金顶。那座普光殿很是灵验，一年四时都有人上山来朝拜礼佛。寺中有几十个僧人，平时跟我们并不多往来的。”说着便领二人来到普光殿东侧不远的一座庵堂前，安置二人住下。

    萧承影冷眼瞧着，只见眼前这卧云庵陈旧简朴，屋舍也不多，庵中除去一个粗使老妇，就只有几个十来岁的小姑娘，也都不来迎接。他大是讶异，不由问到：“师太，你就住这里？倒像是借居在普光殿一样。”他心中想：“峨嵋派在江湖上威名赫赫，谁知却住在这么寒酸的地方，派中又只有稀稀落落几个小娘们，实在太不像话。”

    悟晴师太叹到：“从前我师父与师兄都住在普光殿中，僧人们只不过借住几个院落。如今我派人丁凋落，也用不上那许多地方，便都舍给了他们。”

    萧承影心想：“连自家地盘都抵给了别家和尚，悟晴师太这掌门人当得可差劲极了。”口中却说：“师太实在太简朴啦。那武当派冷清清也没几个人呢，紫霄宫却修得气派。咱们既是响当当的名门大派，场面上也不该让人看轻了。”

    悟晴师太又叹道：“不一样的。武当山紫霄宫中所居，都是秦掌门亲传的道家弟子，自然人少。可他门下俗家弟子不计其数，好手如云，一呼百应，峨嵋派是比不上的了。”

    萧承影笑道：“峨嵋派名声大得很呐，只不过师太喜好清静，要不然咱们也招徕几千几万个俗家弟子，声势一定盖过了武当派。”

    悟晴师太笑着摇头：“小孩儿家，尽说糊涂话，那么多徒弟我能教得过来吗？”笑容之中却难免几分憾色。

    萧承影瞧在眼中，偏说到：“嗯，那也是，好徒儿不必多。我瞧武当派几个徒弟笨头笨脑的，没一个比得上咱们的两位师姐。若论将来，峨嵋派定然比武当派风光多了。”他这一路上，只要在悟晴师太面前，总管沈红露与薛凌湘叫师姐，但从也不曾多言多语。此刻却不住奉承峨嵋派，丝桐不禁暗暗惊心，不知道他又在打什么鬼主意。

    悟晴师太却并未多想，她心中念的是：“红露与湘儿资质平常，又不大吃得苦，跟我学了十几年剑，练来练去也只得些皮毛。唉，其实我自己还不是武功平平，勉强做这掌门，不坠了本派威望已是万幸了。”情不自禁说到：“几时收一个聪慧灵透的徒弟，光耀我派或许还有指望。”

    萧承影笑道：“师太慢慢寻访，聪明的子弟总是不少。”

    悟晴师太想起丝桐随自己学峨嵋十三剑，又在武当现学点穴，都是一学即会，甚有悟性，不由打量她几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