洞庭烟波 第26章 秋风清红颜有幸(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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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节字数:40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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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夜里起了风,波涛翻涌,卷得小船儿大起大落。丝桐本来在舱外陪钗奴掌船,但望着黑滚滚的湖水,只觉头晕心悸,赶忙回了舱中。残烛已燃尽,借着舱外一点幽光,她望见萧承影蜷作一团沉睡着,脸上似乎还留有苦恼之色。丝桐伸到怀里摸了摸金钗的凤尾,一缕柔情不由在心中洇开,生命中少有的几分欢乐和温暖,都是他给的啊!
丝桐安静地倚在榻边,脑中呆呆的,仿佛回忆着一桩桩往事,又仿佛什么也未曾想起。渐渐丑时将尽,浓墨般的夜色一点点淡了,船身似乎撞着水底,一阵轻摇。原来是钗奴将船划到一处浅滩靠了岸。
钗奴进得舱来,唤醒萧承影,说到:“徐公子,岳姐姐,这里到了容平镇,你们快上岸走吧!”
丝桐问到:“你呢?你这就回去了么?”
钗奴嗯了一声。丝桐又问到:“那你怎么跟主人交代?”
钗奴默然,继而展颜笑了一笑:“我在路上再好好想想。”这一笑,却令人觉得格外悲伤。
萧承影忽然开口:“单顺水漂流,回得去吗?”
钗奴不解其意,说到:“瞧着天象待会儿风向要变,恰恰是顺水,怕要半日才能到吧。不过……就算拖延半日,主人终还是会找到奴家的。”
萧承影微微一笑:“拖延再久,你说起谎话来还……还是不像。”
“是呀!”钗奴不禁轻轻一叹。
萧承影费尽力气,慢慢说道:“我们将你……将你绑起来,放船顺流漂去,假装是挟持了你,这样主……主人就不会怪罪你。不过,你须记着,无论别人问你什么,你……只要哭就好了,千万不……不要答话。”
钗奴自然是言听计从。萧承影便让丝桐割了一段缆绳,将钗奴五花大绑,又割了钗奴的半幅衣袖将嘴塞住。双方依依惜别,钗奴说不出话来,但见眼中泪光晶莹,显是心中十分不舍。
两人走出船舱,萧承影才对丝桐道:“你去,把她的衣衫都撕破。”
丝桐一时不解,问到:“为什么?”
萧承影沉着脸,没好气地说到:“你不去,难道我去?问……咳……问那么多干嘛!”他且咳且催,气急败坏,一时似要喘不上来。丝桐无法,只得返回舱里依言行事。
钗奴不明所以,十分惊怕,丝桐忙柔声相慰。待露出了钗奴一方白嫩嫩的肩头,丝桐隐隐想到:“钗奴这样衣衫不整地回去,旁人难道不会认为她受了凌辱?难怪徐非要她只哭不答话,这等事自然不好多问。可是,可是这不损了清白么?”她却不知,天仙门刑罚严酷,以清名换性命,在萧承影看来乃是大便宜的事。正犹疑间,忽瞥见钗奴嫩藕般的手臂上点着一点殷红的守宫砂,丝桐心里方安慰些:旁人纵然疑心,但她清白有证,终不会太受辱。再想到自己任人诬蔑也无从辩白,不由黯然神伤。
丝桐一面感怀,一面将钗奴的衣衫费力撕破;又怕她受寒,特将她拽到榻边的背风处。做完一切,丝桐再度与钗奴道别,跳下船来,踩在水里,将船向湖中奋力推去。眼见小舟缓缓离岸,渐渐模糊在黎明时分未明的天光里,不觉一阵怅然。
丝桐忙活了这许久,待回身上岸,却不见了萧承影。她一惊,头脑中顿时空茫一片,须臾回过神来,料想这一转眼的工夫萧承影带着伤也走不远,心中不由抽痛:“你就这么厌烦我,定要避开才成?”转念又想:“他费心费力帮我,我却不信他,弃他一人,他会怨我也是当然。如今他受了重伤,我再不能丢开他不顾。”如此想着,遥望四野,隐约只见远远几点灯火,周围全是平旷的荒滩,并无躲藏之处。倒是湖岸东侧傍水生着一片半枯不枯的蒲草,高逾人头,算是唯一可以藏身的地方。
“徐非,徐非,你在哪儿,你出来?”丝桐一面轻唤,一面快步向蒲草丛中走去。
蒲草深深,丝桐生怕萧承影为了存心避开而跟她兜圈子,那便难以寻见了。谁知进了草丛没走几步,就见蒲草倒伏一片,萧承影正俯身趴在草堆上一动不动。丝桐慌忙上前,扳着萧承影的肩头翻过来,让他倚靠在自己身边,触手处但觉他身如火炭,却在不住颤抖。
萧承影微微隙开双目,然而却并不清醒,慢慢转动眼珠一瞥,含含糊糊说到:“别弄脏你的衣服了。”说着便无力地挣了一挣,想从丝桐怀里撑起来。一句糊涂话,却让丝桐心痛如割,连忙搂紧了萧承影。
两人一凑近了,丝桐便瞧见草根下汪着湿漉漉的淤泥沾染在萧承影胸前,一股黏黑的血渗透衣裳,凝成细细的血线流过污渍表面。她大惊失色,不禁慌乱无措地用手按住伤口,一面自语到:“不是好好的么,怎么又伤重起来了?”
萧承影受痛,哼了一声,总算醒了过来。他看着丝桐近在眼前的面容,许久方道:“我要死了!”
丝桐本已焦急,听他这么一说,忍不住斥道:“不许胡说!”
萧承影只用一种了然无望的目光端详丝桐,轻轻说:“自己的伤势,自己清楚。”他心情亦自沉重,暗想到:“这刀剑之伤挨过四五个时辰以后才最凶险,这次又被臭花子震伤了,只怕撑不过去。唉!”
丝桐被他看得发慌,说到:“你没事的,我马上就去给你找大夫。”说着竭力架起萧承影,将他拖到一旁略为干燥的滩地上,又踩倒一片蒲草铺平,让萧承影躺下。
萧承影全无力气,只能望着丝桐由她摆布,但见她奔来忙去,累得气喘微微,额头上都渗出一层细汗。许久,轻轻说道:“我本名……叫做萧承影。草木萧萧,承天之佑,影子的影。”
丝桐一怔,只道先前拌嘴的言语他还记在心上,便道:“什么名字都没关系,我早知道你并不叫徐非,其实……其实从没怪过你。”
萧承影淡淡一笑道:“我不想死了之后,连名……连名字都没人知道。”
丝桐大恸:“你不会死的!”
萧承影慢慢合上眼:“你别……别管我了。我要睡会儿。”
丝桐脱下外衫给萧承影罩上,又搬了一垛枯草偎在他背心处,惶惶道:“你等我,我去找大夫!”说罢,慌不迭地钻出草丛,向远处的灯火奔去。
天色微明,农人刚刚晨起,正在生火造饭。丝桐寻着一人打听明白附近哪有市镇、又有哪家大夫,当下辨清道路快步狂奔,一路跑进了容平镇的市集。
容平镇乃是洞庭湖北面一个四处通达的小镇,周边散居着几十户人家。镇子中心便是市集,十字相交的两条小街上,酒肆、盐铺、肉铺等种种门面不一而足。此时各个店铺尚未开张,丝桐寻着一家医馆,生生拍开门请大夫出诊。
大夫睡眼朦胧,先将丝桐打量了一番,但见她衣衫褴褛还染有血污,心里已自犯疑。又细细一问病情,听说病人受的是刀剑外伤,便问到:“病人现在哪里?既然伤得重,怎么不带着他来?”
丝桐一怔:“我领你去便是,那地方……嗯……在镇子东面不远,挨着湖边。”
荆湖一带多有土匪山贼,大夫一个劲儿摇头,心中只道是绿林强盗,不是在官军围剿下逃脱、就是在盗贼火并中败走。他可不愿意招惹这等亡命之徒,因此不管丝桐如何苦苦哀求,终是不肯去。
求得急了,大夫使个眼色,便有两个学徒上来,将丝桐搡出店外,合上门板。丝桐无法,只得出来另寻别家。
此时天光已亮,市集上的人们三三两两活动起来。不用片刻,丝桐便跑遍了市集,市上别无医家,倒还有一家草药店。如今是病急乱投医,丝桐闯进店去便求恳店主诊治。
店主姓姚,乃是个六十多岁的老头。他听了丝桐的叙述,说到:“我终究不是大夫,做不来救人活命的活计,不过几十年采药卖药,略懂些药理。这样吧,”他心思与先前那大夫并无二样,只是看丝桐焦急,不如便舍些药草讨好强贼,“我煎两副药,你拿去给你的同伴试试。”
丝桐好不心焦,想到:“一副草药能济事么?要是有峨嵋派的九转回魂丹就好了!可惜这乡野之地,何来起死回生的神药?”灵光一闪,急忙问到:“阿爷,贵店有没有人参?”
姚老头一愣,老眼将丝桐上下一扫,忙答:“没有!这穷地方哪有人用得起这么贵重的药材。”眉目间却不由有些闪烁。
丝桐见了他那般神色,顿悟自己衣装破烂、身无分文,人家岂肯施舍呢?她没有值钱的物件,搜搜身上,只得把那支芙蓉金凤钗拿出来:“阿爷,您瞧瞧这钗子,可够买枝小参吗?”
姚老头接过一看,顿时摇头:“你这钗子是涂金的,不值几个钱,况且还扭坏了!”
丝桐听了,更加确定店主不是没参,只是不肯白白舍给她,不然只须道声没有,又何必拿钗来验看呢?一想到萧承影生死难断,丝桐就心痛如绞,正如当年娘亲患了重病的时候,她也是一样又急又怕,却丝毫没有办法。
那些大夫一个一个,都因为她出不起银两而不肯诊治,终于害得娘离她而去,如今这噩梦又要重现了么?丝桐心中陡然生起一种深切的怨恨。她瞥见屋角的篾筐里放着一把柴刀,不知是用来掘土采药还是铡草药,恶念在一瞬的犹豫之后便占据了心念。丝桐冲过去拿起柴刀,回转来扑向姚老头,将刀刃架上他的颈项。
姚老头正在药柜前拣药材,冷不防凉丝丝的刀刃贴住了肉,顿时吓得浑身筛糠似的哆嗦个不停,若不是那柴刀粗钝,只怕自己就已抹伤了脖子。丝桐恶声恶气地呵斥到:“人参呢?别说你没有!”
姚老头腿脚也软了,一面连声告饶,一面摸索着从药柜里掏出一枝用白布缠裹的人参。丝桐命他展开白布,见那枝人参约摸拇指粗细,只有两寸来长,实在并非佳品。丝桐好生失望,又喝问道:“没有更好的了?”
姚老头几乎要哭出来:“小地方,穷人家,就这枝参也难有人买得起!女英雄……实在不敢欺骗女英雄……”
丝桐见他不似撒谎,心想总算聊胜于无,便伸手去取。手指刚触到裹参的白布,一短棍似的物件突然从丝桐身后伸出来,在她肘后一挑,随即重重敲在腕骨上。丝桐根本不及反应,但觉右肘一麻,手臂顿时脱了力,柴刀咣当掉落在地。紧接着腰间也被棍头打中,整个人就软了下来,不得不扶住柜台才能撑住身体。
丝桐扭头去看,只见一个方及弱冠的青年正瞪视着她,手持一把未出鞘的短剑。原来他正是以带鞘之剑作判官笔的招式,三式连打丝桐穴道,先去柴刀,再中关元俞穴,直令丝桐招架不得。他剑眉星目,容貌端正,鄙夷地说到:“光天化日之下行凶劫财,贼胆子也忒大了吧!”
姚老头得以脱身,忙不迭向那青年逃去,口中大叫救命。丝桐瞧了瞧他仍然抓在手里的小参,缓缓弯身拾起柴刀,只觉一阵阵酸痛从腰间涌出来,胳膊却麻麻的没有知觉。她一动作,那青年刷地拔出剑刃护住姚老头,将剑尖遥指丝桐,冷笑道:“二师哥,瞧这女贼还不肯甘心呢!”
丝桐此时方见,他身后还站着一个年纪略长的青年,肩上背着剑。两人都穿着一色的宝蓝长袍,腰扎斜田暗纹青灰缎带,外罩一件薄襦,头上戴着金丝束冠,显然是同一派的子弟。
此时此境,真真无可奈何,丝桐摇一摇头,凄然道:“你们害死我了!”两行清泪不由自主地落了下来。
两人皆是一怔,丝桐扔下柴刀夺门而出,倒也无人阻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