洞庭烟波  第22章 忆初识月照清波(1)   加入书签
章节字数:40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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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任平生挣扎着站起来,浑身虚软无力,冷汗已湿透了内里的衣衫。众人吓得立即退开,却又围着不放。天下能重创任平生的没有几人,谁都不想错过这样好的机会,然而真要上去动手,却是谁也不肯做先锋,一怕开罪了傅海潮不说,更怕在任平生刀下难保性命周全。
    独孤汐居高临下,全场看得清清楚楚,扣了一把暗器正要出手,忽见萧承影从林中掩出来,在人后捅了一下岑峰。两人耳语几句,岑峰便上前分开众人,说道:“各位好朋友!傅少侠既然撂了话,咱们还是不要急于一时。我们若是趁人之危、倚多为胜,传出去也不好听。”
    众人大急,七嘴八舌争论起来。岑峰劝解到:“我这儿拿到些解药,现今最要紧是替各位中毒的朋友解毒。至于任平生,所谓多行不义必自毙,哼,明天咱们再与他计较不迟。”主人既然这么决定了,众人自然不便再多说什么。
    任平生知道自己绝不能显露出颓败之态,咬紧牙关一言不发,径自往山间小路走去,倒也无人敢来拦他。暮色四合,他的背影很快就掩没在林间特有的缥缈晚烟中。
    丝桐也混在人群里,将一场恶斗尽看眼中,此时急急忙忙绕过人群,悄悄跟上任平生。正迈步,耳边忽有人吹气似的轻轻说道:“岛西水寨,记住!”正是萧承影的声音。丝桐不防,吓了一大跳,回头看时却没见着人影。
    山道转过弯去,丝桐很快就追上任平生,扶着他胳膊。接触之下,但觉他体寒如冰,丝桐不禁一惊:“任大哥!你怎么这样冷?”
    任平生苦笑道:“我内力没了。你……你别跟着我。”说话时身子摇晃几下,险些跌倒。丝桐惊骇万分,连忙将任平生的手臂架在肩上,竭力撑住他。她向四周张望,但见并无可以躲藏容身之处,便拽着任平生一路向西行去。
    任平生腿脚逐渐僵硬,身子越来越重,丝桐竭尽全力拖着他,不由得汗流浃背,大口喘着粗气。走不多几时,前方出现一片荒芜的缓坡,山坡尽头甚是平整,建着一圈矮房,有些已经倾斜,显是废弃多时了。丝桐心道,这定是萧承影所说的岛西水寨了。她负着任平生,走向山坡角落里的一间小屋。
    这间小屋位于第一排房舍的最外边,在暮色中望去甚是完整,然而走近了就看清,泥墙上端破了几个洞,露出裂开的毛竹,木门斜靠在门框上,仿佛随时都会掉下来。透过破门的缝隙,可以窥见正对大门的泥墙已经坏了大半,外面不远就是波光粼粼的洞庭湖。
    丝桐本想重新找一间好些的房屋,奈何任平生已是神智不清,她实在无力再负他行走,因此就钻进这小屋,清理出一小块铺位,垫上薄薄一层草,让任平生躺下。夜色像一面巨大的穹顶,慢慢地盖下来,天地在幽暗中融合成一处。丝桐枯坐在废弃的屋舍中,没法生火取暖照明。她守着气息全无的任平生,忽然觉得心内无比的害怕,绝望之感好似夜色笼罩了她,真仿佛穷途末路一般。
    也不知过了多久,任平生突然哼了一声,痛苦地挣扎起来,双手在空中挥舞。丝桐连忙上前握住他,欣喜地叫道:“任大哥!任大哥!你醒了吗?好点没?”伸手探他额头,仍旧十分寒冷。
    任平生忽然捉住丝桐的手,口齿不清地唤道:“蛇……蛇儿……”丝桐慌忙四顾,并没见着哪里有蛇,她生恐看得不仔细,想要四周看看。岂料任平生抓得更紧,丝桐挣脱不开,几乎给他扯到怀里,只听任平生喃喃叫道:“瑟儿,瑟儿……”那语气里充满伤心和无助,听着真是无法形容的悲戚。
    原来他唤的乃是一个名字。瑟儿,一定是个温柔美丽的女子吧。丝桐想着,不知怎地一阵心酸。
    就在她怔怔出神的片刻,任平生忽然醒转过来,他觉察自己紧紧拉着丝桐,赶紧松了手。两人分坐两处,默默无言,一时尴尬无匹。
    隔了半晌,丝桐开口问道:“任大哥,你好些了吗?”
    任平生摇摇头,语气沉重地说道:“蚀心蛊是没有解药的。我武功已失,终将成废人一个。只怕这次没法活着离开君山了。”
    丝桐惊得说不出话,她想起先前萧承影说任平生中了毒,却没料到会有这么惨酷的结果,开口时声音里竟不禁带上了哭腔:“任大哥,我们一定能想到办法救你的。”
    任平生惨然一笑,忽然说:“月亮是不是升起来了?你瞧,湖水多好看啊。”
    残墙外面,岸边的芦苇和长草像一团团暗影浮动着,浩渺的洞庭湖轻轻起伏,发出酣睡似的声音。一轮弯月高悬空中,清辉洒向广阔的水面;黑乎乎的浪头上,闪动着一朵朵银色的波光。
    任平生爬到墙边,倚着残垣斜坐,凝神望了一阵景色,轻轻叹道:“什么武功,什么名声,不要也罢。其实,每日里打打杀杀,我早就活够了。”
    丝桐听他说得沉痛,忙劝道:“何必这么说呢?任大哥,你正当壮年,如果是厌倦了江湖生涯,退出江湖不就行了吗?”
    “退?退到哪里?”任平生神色木然,“就算能退出江湖,我也不知道干什么。”
    丝桐道:“寻个山清水秀的地方,耕田打猎,读书舞剑,不是快活得很吗?”她想象着隐居山林的生活,不觉露出一抹欢喜的笑容。
    任平生摇头:“不行,我大仇还没报。”
    丝桐道:“冤冤相报,没完没了。任大哥,你到底和岑家有什么仇?难道就不能丢开吗?”
    “不能,我不能。”任平生忽然用双手抱住脑袋,痛苦地揪起头发。丝桐吓了一跳,慌忙抚住他的手臂,犹豫了一下,柔声问道,“是……是和瑟儿有关么?”
    任平生没有说话,尘封多年的记忆像湖水一样漫了出来。他看着丝桐,夜光和水气模糊了她的脸,只有眼波分明,流盼着关切。也许是感到自己生命将逝,也许是觉得从此报仇无望,也许只是被眼前这个温柔的女子打动,他从不曾打开的心扉缓缓开启,记忆如流水一般涌上心头。
    人群三三两两地散去了,唐少钧颓然站在场中,紧紧握着手中的剑柄。他此次数度出面,全被傅海潮轻描淡写地挡下了,自觉脸面大失,心头愤恨不已。
    萧承影瞅见唐少钧,故意凑到他身边叹了口气:“唉,真没看出来!”唐少钧回头瞄他一眼,并未理会。萧承影继续说道:“我真没看出来,你们那么听傅海潮的话,一个个都跟他儿子一样,哈哈!”
    唐少钧当即怒了:“放屁!”
    萧承影从容叹道:“可惜啊!论家世,你出身名门;论人才,你也是人中龙凤;只可惜武功比傅海潮差了一点点。有他挡在你前面,这辈子要出头可难了。”
    唐少钧不由咬牙恨到:“我总有一天会胜过他的!”
    萧承影笑道:“人不风光枉少年,这一天要是来得太晚,也没什么趣味了。”他毫不留情地揶揄道,“你练武,人家也练,说不定还比你勤苦些,你凭什么胜他啊?”
    唐少钧哑然,脸上露出忌恨的表情。
    萧承影好似突然想起:“可惜任平生这块大肥肉吞不下去,不然拿他人头到藏剑山庄换几招剑法,说不定就能天下无敌!”
    唐少钧冷笑道:“说得容易,你到底懂不懂啊?没有英雄帖,连藏剑山庄的大门都进不去!”
    萧承影故作诧异状,惊呼道:“怎么,你也没有英雄帖?哎呀,那就只好跟我一样,看看热闹算了。”说着便缓缓走开,口中喃喃念道,“奇怪,英雄帖真这么稀罕?连唐公子都没有。哼,不知道长毛猴子和秃尾熊是从哪里弄来的?”
    唐少钧听见,心起一念,忙追上去:“你说谁有英雄帖?”
    萧承影道:“长毛猴子和秃尾熊啊!”
    唐少钧问道:“他们在哪?”
    “在码……”萧承影忽然住口,“干嘛?你想要啊?我看他们不会卖的。方才我出十两银子他们都不肯卖。”
    “十两当然不够,我出一百两!”唐少钧连忙道。
    萧承影摇头道:“长毛猴子袁勇和秃尾熊这两个家伙,我看他们都是冲着藏剑山庄的悬赏来了。别说一百两,一万两也买不到。”故意自叹一声,“唉,可惜我武功不济,不然硬抢过来,倒是个办法。”
    唐少钧暗自想到:“两个畜生当名号的家伙,能有多厉害?嗯,他说的不错,硬抢是个法子。”口中说道:“我偏不信,有银子还买不到东西。”
    萧承影赌咒到:“你能让他们卖给你,我就是你儿子!”
    唐少钧催促:“你只管说他们在哪?买不买得到,那是我的事。”
    两人争执了半晌。萧承影原不肯说,禁不住他软磨硬泡,终于勉为其难说到:“就在码头西边一两里的地方。”唐少钧道声谢,匆忙告辞了。
    萧承影暗自一笑,避开人缓缓而行,不多时便穿过山林到了湖边。月色如银,遍洒人间,阵阵凉风从湖上吹来,带着一股潮湿的腥味,他深深地叹了口气。
    破屋之中,任平生眼望着月光下的洞庭湖,轻声而沉重地说到:“岑子光害死了瑟儿,害死了我的孩子……”
    丝桐小心问道:“瑟儿……她是你的妻子?”
    任平生点点头,眼前浮现出第一次见到瑟儿的情景。他连家在哪里都已经不大记得了,只知道村头有两棵大枣树,往西走上十几里就是山。可是却能清楚地想起瑟儿那时的模样,她饿得奄奄一息的时候,那么温柔、那么遗憾又那么眷恋人世的模样。
    丝桐能够感受到他沉默中的深情,忍不住轻轻说道:“你们……一定是青梅竹马长大的吧。”
    任平生想想,说到:“应当算是的。我十三岁的时候,在逃荒路上遇到她……”
    丝桐大为惊异:“逃荒?为什么逃荒?”
    “嗯,那时候中原到处打仗,隔三岔五就有兵寇来村里抢东西,家中一连几年都吃不饱饭,只能采些草根树叶充饥。后来,村里传开时疫,死了大半的人。我一家五口,爹娘和弟弟妹妹也都病死了,我一个人无依无靠,只能出门去逃荒。”
    任平生将身世娓娓道来,神色渐趋宁静,甚至带上了一抹微笑:“这些事,以前我只对瑟儿说过。她和我一样,也是因为兵祸死了爹娘,孤身出来逃难。我见到她的时候,她已经饿了好几天,我便把讨来的窝头分了两个给她。等她身体好了,我们两个孤儿就一同漂泊,再也没有分开过。”
    丝桐也生在中原烽烟地,但她养在豪门大户,只受过仰人鼻息的辛酸,却未曾经历颠沛流离、饥寒交迫的凄苦,因此对任平生不由又多了一层钦敬、一层可怜。她心道:“任大哥和瑟儿姐姐都是一样身世,孤零零四海漂泊,不知情意有多深厚!”想到这里,却不觉想起了萧承影,他也是无家可归的苦命人呢。
    “我们逃到楚州,搭进了一个跑江湖的草台戏班。那班主见瑟儿长得貌美,声音又好听,就收她做了养女,教她唱戏赚钱。班主待瑟儿很好,顺带也留我在戏班做苦力。我们跟着戏班混了好几年,打算挣一点钱到乡下去买块地,过那男耕女织的日子。”任平生说着,回想起当年。
    在那些苦难的日子里,人人都看他不起,常常欺侮他,什么苦活累活都推给他做。不过有了瑟儿,任平生从来不觉得难捱。瑟儿只要不必练嗓学曲,总来陪他说话。她最喜欢憧憬将来,田里种什么,院里养什么,家里又怎生布置,那开心的样子一直留在任平生心里,直到今日想起来还令他怜爱无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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