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的尽头 月尽于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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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是天上掉馅饼的好事……
1
她叫阿六。
陈家大宅里的一名小丫鬟。
打小生得眉清目秀,唇红齿白。
那一天,管家张嫂领着她走进大夫人的院中。
老婆子扭动着肥胖的身躯,咚咚咚,叩响紧闭的门扉,生怕里面的人听不到似的大嘴里喊道:“夫人!姑奶奶,我可终于找到了,未曾想,原来近在眼前,也不知小妮子在陈府偷摸过活了多少年?”
夫人看着阿六,与手中的画卷仔细比对着,不一会儿感叹道:世上竟然有这般相像的人。“你叫什么?”她厉声斥道,吓得阿六不敢言说,张嫂是个活泛的立马奔出来,作中间的牵线人,一番巧言令色下去便成了“夫人,咱家姑娘一看就是个胆小的,好说话,好说话。”
“对对对,是我这为娘的太激动了,阿兰,莫要怪。”
此情此景,那叫一个莫名其妙,阿六深觉不对,战战兢兢道:“奴婢是阿六啊,夫人怕是认错人了。”
此话一出,顿时鸦雀无声。
张嫂在这陈府多年,知晓夫人是啥品性,虽然吧不愿意上赶着触霉头唱红白脸,可若是搞砸了事,老爷怪罪下来,大家都得遭殃,猛地一巴掌打在阿六脸上,怒斥道:“此等贱名,日后休要再提。”
2
佛陀低眉,允众生一切慈悲。
她跪在底下摇晃手中签筒,一下两下,从中掉出一支上上签,正准备去解签,冷不丁听见身后传来一道响,转身去寻,见一小和尚,他道:大红嫁衣身上披,脚踩金莲步步悲。
“前世今生,镜花水月也,施主不如放下。”
陈落漠然不答,倘若能够看破红尘,何须镜花水月一场,叫她重新经历苦与悲?什么前世,什么今生,没有哪个心甘情愿。
小和尚还欲分说,被一声呼唤打断,“方圆师弟,师父找你。”
天色已晚,是以启程归府。
她身旁侍候的小丫鬟梨酥是个胆子大的,欺软怕硬,笃定自己不会戳破,每逢初一十五上香礼佛之际便与外头的情郎私会,陈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权当不知情。
陈府门外停着一辆煊赫马车,里头张灯结彩,似有贵客登门。
离老远就听见陈员外那老不死谄媚的声音,他们对面站着一位身材高大的武夫,是肃王府来的。
陈落恭敬行礼,完了便藏在陈老爷身后,对武夫的问话不发一语。
张生毫不在意,爽朗一笑,起了另外一个话头:“咱是敞亮人,从不打马虎眼,王妃此次差我来,就是要商量两家的婚事。只不过如今这个情况有所变化。”他故意停在这里,观察陈家人脸色,陈老爷一时呆愣眼中闪过狠色,至于他夫人则是千变万化,莫名有种憋屈之感,那女孩倒是镇静。
“您的意思是?”陈老爷道。
张生并不着急说明,而是拿出早就备好的银票,摊开在他们面前,陈夫人略显激动照着陈老爷的后腰就是一拧。
“圣上为我家世子赐婚,那是何等荣幸,王妃念及旧日情谊,不想折了当年对您先夫人的承诺,适才派我来商量,若是您家大小姐真想嫁,做个世子的贵妾也是好的。”
陈老爷听明白了,和夫人一合计,是个划算买卖,当下就要敲板。
原来是这么个开场呀,陈落心下暗叹,接着无端插了句“我虽是商家女儿,却也清清白白……”,如此才叫戏剧,她当然没能说完,被陈夫人用力捂住嘴巴,怕她坏了他们的钱货两讫。
3
马车一路颠簸,昏沉欲睡,恍惚间听到有人唤她名阿六,那是更为久远的事了,陈落已经记不清,只有在梦中还有些痕迹,快到王府时,有人当街纵马而来,面色阴沉嘴上却调笑道:“让我瞧瞧,未来嫂子是何模样?”
未待他掀起轿帘,就有一妇人从王府缓缓而出,呵道:“整日胡闹。”
李不晦装作没听见掀开帘子又合上,转身就提了个建议:“娘,不如让她给我做通房?省得哥哥嫂子不痛快!”
肃王妃顿时感到一阵胸闷气短,怎么就生了这么个浑不吝的小子,张生知道她一定会应允的,因为一个商家女,既犯不着伤了一家人的和气,而且李不晦身份尊贵,不仅是肃王妃的二儿子,还是当今圣上最宠爱的皇子。
瞧她有所松动,李不晦立即道:“把她送我房里。”
“是。”
4
陈落安静坐在床边一角,今生怎的多了这么一出插曲,是什么改变了李不晦的想法,唉,想到这倒是有些饿了,茶水灌了有七分饱后适才回忆起更多的事。
上辈子,世子不愿娶商家女,李不晦帮着想了个损招,破了与陈家之间的承诺,王妃知晓时早已事成定局,可也对两个儿子狠不下心来,自己一个人受那良心债就好,将陈落养在府上锦衣玉食,即便当个闲人王府也不差这点钱,算是还了当年她母亲陈丽珠的恩情。
真是好极了,王妃的甜言蜜语迷得陈落不知归处,安分守己在王府住了半年,心底里倒是真有几分把这高墙院落当家,时常伴在王妃身边为她尽心尽力。
门口传来敲门声,使陈落脱离回忆,打开门,外面站着个貌美婢女,她心想:瞧着怪凶神恶煞的。接过衣物道了谢,人家根本不带搭理她径直离开,陈落回到屋子里当即换了衣服,兀自思考崭新的身份,一分新奇,九分无奈。
李不晦大约是把她当作一个无聊时消遣逗弄的玩意,笼子里用来观赏的鸟雀,时不时拿出来溜溜,陈落对此毫无抱怨之心,顺着他的心意学这学那,虚晃度日。
直到世子娶亲,这可是王府天大的喜事,早早就开始装扮,红绸喜字遍布,更有奇珍异草摆满院落,陈落忙碌半天终于讨得一份闲,靠在墙边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腰酸背疼腿抽筋,又是辛勤讨生活的一天。
想来今日李不晦心情定然不好,世子爷可是娶了他的心上人,那内阁首辅的嫡长女,相貌才情样样不缺,除了有一点,心狠手辣。主子心情不好,咱这为奴为婢的就算再怎么战战兢兢,心里多少是乐开了花,冲着前些日子的折磨她笑几声也绝对不为过。
侍女们围在一起大言不惭,只羡鸳鸯不羡仙,将近日都城里的风流佳话盘点了个遍,忽有一只手伸过来抢了陈落手中瓜子的半壁江山,她抬头去看差点惊叫出声。
瓜子洒在地上,陈落捡也不是不捡也不是,一时间双眼发昏,李不晦冷哼一声,扬长而去。
5
陈落毕竟是皇子的人,不需要干多少活,狐假虎威相当舒服,白日得空就往房子里窜看话本,整一个游手好闲。晚上就很烦,不知李不晦最近得了什么毛病,一下值就会过来,非要和她同床而睡,头一次李不晦说着不清不楚的梦话,吓她一跳还以为这人中邪了,再往后他就不咋说了,反倒是陈落起了逆反心理怪念想的。
又过半年,听闻世子妃有孕,府上请了大慈恩寺的得道高僧为小世子祈福,屋内诵经声不断,大家围着那俊俏小和尚问东问西,陈落看那人眼熟,不知不觉走上前观望。
他说:俗家子求财鱼目混珠,障目者违心不见天机。
“小师傅,这是说的什么啊?”丫鬟们吵吵嚷嚷,小和尚视线越过人群,凝在步履匆匆直往屋子里去的李不晦:“施主留步,诵经祈福时,旁人不可打扰。”
“也罢,我就在此等。”
“善哉善哉。”
陈落不感兴趣欲走,恰逢世子领着高僧出来,不见得他有多高兴,随后而出的世子妃杜玉兰,没注意她面上表情几何,目光全焦灼在她鞋上的金莲。
突然想起些什么,心里一咯噔,连忙回头去看那个小和尚,且随他目光而去,世子妃忽地晕倒在地身下流下一滩黑血。
一天一夜,世子妃堪堪保住肚里的孩子,太医支支吾吾,将实情吐露给李不晦,那是一种慢性毒,平日里不显山不露水,一旦遇上玉兰花粉,就会发生巨变。
李承光终是跪在世子妃床前痛哭出声,“环儿,都是我,害得你,害得我们的孩儿差点……。”语毕,他自己扇自己,直到床上的人醒转,安慰他道:都是有心人的算计,不怪承光。
王妃匆匆赶来说了些宽慰的话。
6
这几日,李不晦查到些东西,有心劝杜玉兰识清人心面目,那人却反过来教训他冤枉自己的兄长,是以心气不顺,窝在陈落院子里,耍尽酒疯,逼得她无计可施,愁煞人也,脸上长了几个大痘,手一碰就疼,天刚放晴就可怜见的晕了。
等她醒转被一群人围得密不透风,听着好似一出飞上枝头变凤凰的戏码。
“大夫说你有孕在身,心情郁结才至晕倒。”
陈落恨不得再晕过去,她一个通房怀了皇子的孩子,这不是自己上赶着找死,明明李不晦一直在给她吃避孕的药。
“我会纳你为妾。”
真是多谢了,当晚,陈落披着一块红布坐上花轿,怪不得嫁衣要披在身上,因为不甚光彩,一块红布也算是应了劫。轿子落地,有人过来相扶,这是她第二次进到李不晦的地盘,她被引到一处偏房,躺下就睡。
第二日圣旨一下,皇子府改换门庭,成了瑞王府。
7
李不晦秋猎打了一只狐狸送给世子妃做狐裘,自是有人撺掇她争宠,陈落认为这是送死的行径不做理会,但是软乎乎的狐裘定可入梦,但是狐狸也可怜,算了她梦夏天吧,毕竟她实在怕冷,早就让人做了床厚被子,屋里还烧着暖炉,是以李不晦不愿意往她屋子跑。
一切都挺好的,除了被猫叫声吵醒,美梦消散,她四处张望寻找声音的来源,墙角处多了个笼子,里头缩着一只白猫,喵喵叫着,看见她冲了过来更是弓背炸毛,意识到自己心急吓到了小猫,往后退开几步默默瞅着。
李不晦进屋后将窗户打开一道缝透气,随意寻了件外裳披在她身上,“昨夜过来听见你喊梦话,说想要一只狐狸,可狐狸没有,小猫倒是逮到一只,你可欢喜?”
陈落看看李不晦,再看看白猫,不想管这是不是他对自己的敲打,因为猫儿实在可爱,惑住她所有心神,“以后你就叫阿六好不好?阿六,阿六。”
阿六没来几天就变成了陈落心尖上的宝疙瘩,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兮。
开春,她生下一个大胖小子,没什么取名天赋,一口一个苟苟,也没人管她,自是乐得清静,幻想以后儿子考取功名,到属地任职时她就跟着一起去,美哉。
8
不知怎的,世子妃突然想起她这么个人,递了拜帖非要她一起去大慈恩寺为孩子们祈福。陈落小心翼翼瞄了一眼世子妃身上的狐裘,还未慨叹,世子妃开口:“都是不晦有心,知我怕冷,去年秋猎时打了一只狐狸,他皇妹朝云公主要来着他都没允。”
云里来雾里去,陈落无法应和自己听不懂的话,便装作睡了过去,到地方才睁开眼睛,从婢女手中取香虔诚跪下,并非有什么祈求,而是那一刻心终于静了下来。
世子妃尚有些困惑需要住持解答,示意她先出去,陈落走到后面园中,有一姻缘树,世人见此树会求些什么,她一想到当即在纸上写:愿得一人心,白首不分离。红绸绑着铜币高高挂在树梢,她恍然一笑,对着从远处来的小和尚行礼。
“施主不必拘着,唤我方圆即可。”
“我那日丢了一只签,还望方圆小师傅解惑。”
“昨日事已毕,施主何须自扰。”
9
回来时世子妃的侍从将马车停在了东后门,她回去后先是看了小孩子,见他没事才放下心来,给阿六放了吃食,迟迟不见小猫回来。
问了几个洒扫仆人,一路寻过去,没找到猫,看见李不晦和世子妃言笑宴宴,未作他想,也就多盯了几眼,继续到处找,后又遇见一好心婢女过来相帮,陈落连说是猫儿不见了。
“刚还瞧着王爷抱在怀里,怎么一会就不见了?夫人莫急,我去叫人来。”
“不用了,我大概知晓它去哪了。”
李不晦送走世子妃后,终于注意到身后院子里急切寻猫的人,不悦道:“去哪了?”
“他们将我放在东后门,我先去看了苟苟。”
“苟苟是谁?”
陈落自知失言面不改色回道:“是我给阿六新起的名字。”
李不晦估计没信,但也没追究,告诉她猫在书房。
可能是白日受了世子妃的叨扰,陈落晚上当即做了个噩梦,利剑穿心,也不知为何要帮那看不清面容的男子挡下,血流在地上,一片又一片,余光中她瞥见男子跑向杜玉兰。
不知死活的东西,她咒骂梦里面的自己,皇亲国戚也是你敢肖想的?报应来得这般快。
10
苟苟已经一岁多,竟没有人想起为他赋名,陈落心里有些着急但又觉得不受重视也好,跟着王府众人唤他小公子。
小孩子眼睛很像李不晦,多情又无情的,陈落一时间看呆了,没注意有人进了房间,她突然想起前世一些琐碎的事情来,虽然李不晦态度恶劣,但是在杜玉兰准备迫害她时帮过一次,也许就是为还恩,她才舍生忘死。
“苟苟,你喜欢什么名字呢?是温文尔雅,还是肆意张狂,亦或脱尘出世?总之不能太随意,不要像娘亲一般糊里糊涂的。”
苟苟伸出双臂,陈落以为他是要自己抱他,连忙拒绝,“苟苟,娘亲抱不动你啊,万一摔了可是会疼的。”
“不是,娘亲,是,爹爹,爹爹,抱抱。”
伴随着孩童稚嫩的声音,陈落连忙跪下,“奴婢知错,望王爷恕罪。”
李不晦抱起苟苟才去看跪在地上的人,“李荀,他的名字。”
“哪个荀?”陈落抬起头。
“荀草。”李不晦答道。
“哦。”陈落应了声,倒是没啥念想,觉得夕死可矣,给个干脆利落的方式就好。
“地上不冰还是太舒服?让你这般留恋?”李不晦放下小孩,准备去扶她,“从你定好苟苟的小名,他就叫李荀,进了宗族谱系,下人们自然不敢直呼。”
陈落听后倒是想问那得是个什么名义,才能让圣上松口将一个侍妾所生的孩子记在族谱中?
“你觉得堂堂世子妃会屈尊降贵邀请一个侍妾出游吗?”李不晦接着说道,“你觉得如果你只是个侍妾,王府众人凭什么事事以你为先?”
“陈落,是我不对,可你不能一直惩罚我。”
11
杜玉兰说喜欢狐狸的皮毛,李不晦就吩咐底下人将刚打猎回来的狐狸送去世子府,小和尚左看看右看看,准备说些什么,被李不晦打断。
“阿六近来怕冷的厉害,总是在夜晚犯癔症,小师傅可有解决之法?”
“夫人命中带煞,端不得金玉之器,承不起高位之贵,不如放她归去。”
小和尚临走前嘴里还念着痴人。
12
前几日李不晦那么一说,陈落抛弃矜持开始逐一试探,就算是整个王府搭起戏台专骗她一个,在死前潇洒一把也是极好的。
今天赶上三月三庙会,春风和煦,街上一准热闹,陈落冰封一整个冬天的心思终于活络起来,打扮得花红柳绿,简直恨不得招蜂引蝶,李不晦颇有微词但也随着她闹。
到王府大门,陈落快步折返,回去褪了头上金银,换了身朴素衣裳,安安静静跟在李不晦后头,装作他身边侍候的婢女。
“怎么突然转性了?”
“街上人多,我害怕。”
走着走着,陈落就变成打头的那个,李不晦小心翼翼地看着生怕人丢了。
前一世,他们很少一起出来走街串巷。
再后来,没了机会,没了性命。
13
“阿六!”
陈落听见久违的称呼,一时间有些恍惚,刚转身就被李不晦抱进怀里,眼泪瞬间落下,“原来你是对我心怀愧疚吗?”
“阿六,我找你找了很久很久。”
14
李不晦杀了杜玉兰,又送李承光去陪她。
坐在囚车里往刑场走,本该落魄,李不晦却觉得这是他人生中最风光的一天,百姓唾骂他杀兄弑嫂,而他只觉大仇得报十分痛快,路的尽头不是死亡,而是去赴和阿六的约。
皇帝最终背着朝堂重臣保住了他的性命,而人一旦还活着,就会继续生出各种贪嗔妄念。
曾有传闻,无妄峰乃天人羽化登仙时留下的一抹凡尘俗念所化,可沟通天地,若有人诚心相求,一步一叩首,或许能求得仙人垂怜。
陈落一朝梦醒,从李不晦怀里挣扎出来,趁着寥寥月光打量他,寻求未解的答案。
“醒醒。”
李不晦装睡失败跟着坐了起来,一缕墨发垂落在陈落手上,被使劲拽了一下,稍微有些痛。
“睡不着?”
陈落躺下看着李不晦问道:“无妄峰真的有仙人吗?”
“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