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尔衮昨天回来了？”布木布泰正在吃午饭。我点了点头，没有答话。“那，你是见过了？”我抬头看着布木布泰叹了口气，又点了点头。“他今天早上回前线了。”布木布泰见我没什么反应就接着说了下去。我还是没有说话，她放下筷子摇了摇头，叹口气说，“你回去歇会吧，我这不用你跟着了。你……算了，退下吧。”
    躺在床上，我以为我会很难睡着。可事实却是我睡的很好，没有辗转反侧，没有思前虑后，只是做了一个冗长的梦，有纯净的天有广阔地还有风姿绰约的他。以前听人说梦里的时间在现实是停滞的，或许梦里过了一辈子在现实不过是一小时。这个理论，真好，如果不用醒，那就更好……
    八月十五月儿圆，大家集体去草原。真不知道该说是皇太极体贴布木布泰思家心切，还是该说他拉拢人的手段就那么一种。
    我们先到的草原，不多日子连多尔衮和多铎也一起回来了。皇太极好像很开心，吩咐在这多呆一段日子。我对多尔衮和多铎一直禀规守矩，一开始多铎还经常来找我，后来看我不冷不热的样子也就望而却步了。吃饭，喝酒，拉拢关系，谁谁谁家的福晋的表妹又在这吃吃喝喝间许了人家，谁谁谁家的儿子又在这吵吵闹闹时被提了官职。这里，看似温馨，实则却是步步惊心。
    “苏茉儿的马学的怎么样了？”皇太极吃早饭时突然问我。我愣在那不知说什么好，连给布木布泰布菜的筷子都停在了半空。“怎么了？没学会？”皇太极看着我接着问。我微微笑了笑，低着头没答话。
    “呦！苏茉儿原来还不会骑马啊！我们满蒙人怎能不会骑马！啧啧啧啧，真是稀奇。”多铎把嘴咂的直想，一副惋惜的样子。我正想说什么呢，提了口气却突然看见坐在多铎身边的多尔衮正看着我，我又把话憋了回去。
    “四哥，离我走还有几天，我来教苏茉儿骑马吧。保准把她教成高手。”多铎声音响亮的说。我却一直往布木布泰身后躲，恨不得隐身算了。“你？！骑个马恨不能飞起来！还敢让你教？！”皇太极假装愠怒的说，“我看还是多尔衮靠谱些，我上次既然答应了要让苏茉儿学骑马就得让她学会。多尔衮，还是你辛苦些多教教吧。”
    我看着多尔衮，心里七上八下的。皇太极他什么意思？！真的是把我当作多尔衮的弱处了吗？直到多尔衮答应下，拉着我出去，我都没反应过来这是什么情况。多尔衮什么也没说，只是把我扶上马去，轻声教导我骑马的要领。我心里一团乱，不知道在想什么，看着他的嘴一张一合，却是什么也没听进去。
    “苏茉儿？！”多尔衮叹了口气叫我。我抬头看着他，却不说话。“你就准备一辈子这样不跟我说话吗？”我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他看着我倒是宛然一笑，“来吧，自己骑着走走看。”我收回了心，慢慢的骑着马。多尔衮给我挑了匹很温顺的马，骑起来也不是很难，只不过走不了很快。
    不知道走了多远，我心里一直想着乱七八糟的事情，关于布木布泰，关于多尔衮，关于多铎，都不知道自己走到哪里去了。抬眼看看，很迷茫……回过头时，却看见多尔衮就在我不远的地方跟着。骑着枣红色的马，穿着宝蓝色的衣裳，风采耀人。我空着的心突然就放了下来，冲他笑了笑。他骑马过来，看着我，“怕我把你一个人丢下？”我心里一顿，突然又敛了笑，低下了头。他伸手摸了摸我的头，温和的轻声说：“苏茉儿，我很害怕你这样。别人都说我长胜不败，说我坚不可摧，其实我害怕的事情有很多。我怕我不能实现我的愿望，怕我不能护多铎周全，更怕你在我看不到的地方受委屈。”
    我的眼泪掉了下来，淹在了草地里没了踪迹。我下了马，抱着双膝坐在草地上，多尔衮站在我右前方不远处看着我，“我总是想把你和多铎都护好，可还是让你被牵扯了进来，我也还是被人看的明明白白。连豪格都知道用你来要挟我，你却一直妄自菲薄。看得我又恨又气。”他走到我面前蹲了下来，“苏茉儿，我怕那么多事情，可就是不怕人威胁，但我最怕他们拿你做赌注。我不怕输了我自己，我只怕输了你就再也赢不回来。”
    那天，我抱着多尔衮使劲的哭，撕心裂肺，从没那样歇斯底里过，以前没有，以后的几十年里，也不曾再发生过。哭的那样的痛快又那样的无奈，即是空前，也成了绝后……我不明白，一份最普通的爱怎能成了杀人的利器割肉的钢刀，而我的爱情究竟又是被谁弄脏弄坏。抬眼望去，草原上阳光如斯暴烈，我内心却一片漆黑……
    回去的时候在去马棚的路上遇见了小玉儿。我不知道多尔衮是什么心情，反正我是尴尬透顶，像被正牌夫人抓住的狐狸精。我怕被她看出来我哭过，匆匆的行了个礼就准备回去了，她拦住我好像想说什么，却被多尔衮拉到了一边。我看了看多尔衮就顾不得礼仪规矩的走了，想着多尔衮在也不能出什么事吧。
    “哭了。”布木布泰拉着我问。我想了想，还是老老实实的点了点头。“我猜就得是这样。”她放开了我坐在椅子上喝茶，“苏茉儿，哭，是没用的。怨，更是没用的。只有靠自己，这样才能主动跟命运交涉，才能不被牵着鼻子走。”我瞪大眼睛看着布木布泰，“你是怎么了？”“没什么，有感而发而已，其实你更应该比我更有感觉才是。”她说完就回了屋子，剩我一人愣在屋子里。可惜的是我当时并没有意识到这句话后面的意思。当很久很久以后再回想起来，我不知道是该后悔还是该庆幸，不知道是该欢呼布木布泰的认清世事的清醒还是该怨恨自己糊里糊涂的无能。
    第二天一早。我服侍布木布泰和皇太极吃过早饭就去马场牵马。多尔衮早已云淡风清的站在那等我。我走过去微笑着打了个招呼，“贝勒爷，早。”多尔衮一怔，然后回过了神，“早。今天可以练小跑了，把马牵出来吧。”我蹲了个万福就进去牵马。该说的说明白了，该哭的哭清楚了，无非就是为了这样一个对大家都好的局面。数十年后，我或者嫁给一个不知名的人，就当一场梦一样，天亮就散。或者嫁给多铎，那他看着我们两个都安全就更应该舒坦了。
    想到这，心里不知道是轻松多些还是无奈多些。翻身上马，骑马就这么一个好处，你只管向前跑，什么都不用想，所有的一切都被抛开，忘字心中绕，前缘尽勾销……。
    可我刚一上马，昨天还温顺的马飞奔了起来，怎么拉也拉不住，先前就觉得它有些躁动，可那时我的心里比它还燥，哪有空观察它，这会才觉出不对，可也晚了。
    我听见多尔衮在后面叫我的名字，我浑身紧紧的绷着，他追了上来，斜着身子想够我的缰绳，可试了几次都不行。他单足踏马飞身到了我身后，和我共乘一骑，那匹马感觉到身上多加了一个人，越发的疯狂起来。多尔衮一边紧紧的搂着我一边控制缰绳，可到最后我们还是被甩了出去，重重的摔到了地上。
    “苏茉儿，摔到哪了？”我倒在多尔衮的怀里疼的直吸气，他皱着眉头急声问我。我摇了摇头，“疼，全身都疼。”我强忍着坐了起来，可刚一动立马牵动了全身都疼的厉害。我咬着下嘴唇看着多尔衮，眼泪一大滴一大滴的往下掉。
    多尔衮拿袖子给我擦了擦眼泪，“苏茉儿，坚强点，给我看看你伤到哪了，你先忍忍。”我也厌恶极了这样的自己，什么都不会就只是哭，一看见他就忍不住的委屈忍不了的眼泪。看我点了点头，多尔衮给我查看伤。“没事。就是腿上给摔破了，流了些血，其他地方问题都不大。我扶你回去歇着吧，歇过两天伤就好了。”
    他吹了声很响亮的马哨，他的那匹马就远远的出现在我们的视线里。“你给我挑的什么马啊！你的马多听话，我的马就把我摔下来，你故意的吧？！”我坐在他的前面，嘴里嘟囔着。他摸了摸我的头，“身上还疼吗？”“好些了，你骑快些吧，我想早点回去。”我心里暗自神伤，早上还对他冷眼冷色，要保持距离，这阵子却缩在他怀里，这太让人不可控制了，还是早些回去比较让人安心。
    回去后布木布泰叹了口气，幸好她没多说什么，要不我和多尔衮都会很尴尬。可到晚上的时候，皇太极，多尔衮，多铎，布木布泰都集中到了我的蒙古包里。我一脸迷茫，刚要起身行礼被皇太极制止了。
    “叫小玉儿进来！”皇太极端着茶碗边喝边说。我心里咯噔震了一下，偷偷斜眼看多尔衮，他表情很严肃，薄薄的嘴唇抿的紧紧的。“怎么了？”屋里一片寂静，我拽了拽布木布泰，轻声问她。她表情也不是很自然，瞅了一眼正在喝茶的皇太极，低声说“你早上骑的马被人做了手脚，马鞍下面发现了铁钉。马房的人说昨天看见小玉儿进去过。”
    “不……不会吧？！”我瞠目结舌。“就你傻！”多铎走过来用食指戳了我的头一下，“被人欺负到头上了还一副呆呆的样子！你是不是缺根筋啊！”我没心跟他打闹，只是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
    不一会小玉儿带到了，她行礼后就站在了多尔衮的后面，像是并不知道发生什么事了。“小玉儿，你是不是在苏茉儿的马鞍下放了铁钉？”皇太极放下了茶碗问。“回大汗，我没有。”小玉儿虽然很吃惊，还是毕恭毕敬的回了话。“可是有人看见你进马棚了。”布木布泰扬声说道。“笑话！进去了就一定是放铁钉吗？！她一小小奴婢，我害她做什么。侧福晋这样诬陷人的手法真是不怎么高明。”
    “放肆！她也是你可以出言讽刺的！有就有，没有就没有，叫你过来问个话而已，你还问不得了？！”皇太极把桌上的杯子砸了下去。一屋子的人都跪了下去，“大汗息怒！”“大汗明鉴!我…我…我真的没有。”小玉儿跪在地下直发抖，“定是有人诬陷我，不是侧福晋，也该是苏茉儿！对！肯定是她，她…”小玉儿说着就朝我恨恨的瞪过来。我反射性的就想躲，结果一动就又牵扯着一身疼。
    “怎么！这么多人在这你还想打她不成！”多铎走了过去，挡在了我和小玉儿的中间。“大汗，我看这事就算了吧。苏茉儿也没出什么大事，将养两天就好了。小玉儿或许真是冤枉的呢，这事也没什么具体证据，发落了她也不能怎样，平白落人口实。”布木布泰走过去拉着皇太极的袖子说道。
    “苏茉儿，你怎么说？”皇太极看着我。我扯了扯嘴角，“侧福晋说的是。说来也是我不会骑马自己不小心摔了，确是不关别人的事。”“既然苏茉儿都这样说了，这事就先这样算了，下次再范，绝不饶恕！”皇太极一振袖走了出去。布木布泰也跟着走了。
    “你！你！你个不争气的东西！要我怎么说才好，真是要被你气死！”多铎气的在屋里跳脚，“她都把你弄成这样了你怎么还替她说话！哥你也真是的，那种恶婆娘早休了早算，休了她屋里都清净很多！”“多铎！你怎么说话的！她是你嫂子！”多尔衮出声训斥。“她是鬼嫂子！”多铎气的一甩门帘子也出去了。
    屋子里就剩了我和多尔衮。“回去好好安慰安慰小玉儿吧。”我轻声说着。“苏茉儿，我真的没想到她会成为你和布木布泰这样防范的人。是我不好，总让你受委屈。”多尔衮坐在床边看着我轻轻的拉着我的手说。“这话要是多铎说我一准高兴，可今天这事，大家都是明白人，你再这样说，还让苏茉儿以后再怎么见人。”我抽回了我的手，却不敢看他。
    多尔衮站了起来，看着我，“不，不是的。我要说的不是这个意思。”他朝门口走了几步，“你好好休息吧，等有空我一定再教你骑马。”说完就走了出去，我躺在床上无言微笑，或者是苦笑？
    “苏茉儿？你生气了？”入夜后布木布泰躺在我身边问我。“不，我怎么会生你的气。”“你说这话还不就是生气了。”布木布泰叹了口气，“我，我也是没办法。这个皇宫，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我不先下手等她开始有动作你就没命了！”“她昨天真的去过马棚？”我扭头看着布木布泰问。“当然去过，不过可能真的是没那个胆子动，逛了一圈又出来了。我只是叫下面的人盯着，没想到她还真去了。醋劲真不小。”布木布泰冷笑了一下，“所以我还是先下手为强吧。”
    “连我都能看的出来是你做的，你以为能瞒的过皇太极和多尔衮吗？！也就是能骗骗多铎。”我皱着眉头说。“我压根没想骗过那两个，你知道什么是敲山震虎吗？我只是想告诉小玉儿别以为我还是以前的那个布木布泰，别以为我只能被人欺负，世事难料。老虎睡着了它也是只老虎。”布木布泰咬着嘴唇说。
    “你图什么呢？”“总有一天我要让所有的人都仰视我，总有一天我不会再看任何人的脸色，总有一天我不再指望别人来保护我，总有一天我要站在皇城的最高处！总有一天，我要的要靠我自己挣来，绝不靠他人！我图的，就是那么一天……”
    歇了几天，皇太极下令起驾回宫，刚好我的腿好了很多，走路也不大碍。正在收拾东西，门外有人通报请见。我撩了帘子出去，是皇太极身边的一个近侍。“苏茉儿？”他细着嗓子问我。我浑身汗毛立起，这样子的声音不论我听了多少遍还是只有一个感觉，慎人！我低着头做出恭顺的样子，“是，我是苏茉儿，这位公公有何见教？”“大汗口谕，酌苏茉儿在此多呆三日，务必学好骑马。”
    我愣在那不知做何反应好，“苏姑娘？等你回话呢。”“那，侧福晋他们？”“大汗说，他们会先回，让姑娘不必惦心，只是三日后务必准时回宫，不得拖延时日。”“替我谢谢大汗，苏茉儿承蒙主恩。”
    送走了布木布泰，我牵着马站在草坡的高处向下眺望。夕阳西照，镀了一层暖色，自由的感觉真好。回过头看见了一个人，他还是依然站在我身后不远处，白衣驽马，风流倜傥，他一步一步的朝我走来，我内心却澄静无比。
    “你不回去？你的前线不要了？”“恩。不要了。你呢？你的侧福晋不要了？”我抿着嘴，假装抬着头想了想，一字一顿的说，“恩！那我暂时也不要了吧！”
    “苏茉儿，放下你的担心，放下你的顾怕，放下你的思考，我们就只有三日了。”他看着我温柔的说。我握住了他伸给我的手，微笑着点了头。就像美丽的童话里，最后王子和公主一定幸福着的场面。
    只是直到后来，我才知道，这三日真的是我和多尔衮这一生里过的最幸福的也的确是最后的场面。幸福着并不代表能一直幸福着，这个道理在读童话时谁也不曾想到……
    几十年后，我经常能梦见这三日时光，就那样停滞在梦里一遍一遍的回放。梦见我和多尔衮放马草原，我们一直一直的走，仿若不会疲惫。梦见我和多尔衮把酒高歌，我们一直一直的喝，仿若不会天亮。梦见他牵着我的手，我们一直一直的彼此拥抱，仿若不会分离。
    最后的画面却是他的唇轻轻的印在我的额头上，跟他的手指一样冰凉，他紧紧的抱着我，在我耳边一直一直的重复“苏茉儿，我爱你”，仿若我们真的能永远在一起……
    日高照，月低遨，仅剩流年；人已去，马亦空，惟留清风；似梦？非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