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章 惊喜或是意外?(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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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德疗养院位于城市的北郊,是一间由英国人设立的以康复医疗为主的疗养机构,这里的心血管康复中心在国内享有盛誉。自从两年前,母亲的心脏病严重发作,经过一次大手术之后,陶然就把她从老家接到了这里。
门口的接待护士看到她,有点惊讶,但只是职业地微笑一下,说:“陶小姐,你来啦。”然后在电脑上给她登记。
陶然每两个星期会来探视一次母亲,总是在周六,早上十点半到,十一点离开,风雨无阻,两年来几乎从不间断,可也从不多来,从不多留。
上个周六她刚刚来过,难怪护士小姐今天要疑惑地多看她两眼。
陶然接过门卡道了声谢,向电梯走去。护士在后面好心提醒:“今天的探视时间快要结束了,不要太晚哦。”
陶然点头,说好的。
长长的走廊上没什么人,几乎能听到脚步的回声,偶尔有一两个穿着粉色医袍的护理人员走过,轻声跟她问好。
站在708病房门口,她突然有些后悔,这么晚了,可能母亲早就睡了。她想了想,还是轻轻把门推开,打算进去看一眼再走。
床头亮着一盏昏黄的小灯,母亲安静地躺在床上,背对着她。陶然刚走过去,她就警觉地转过头来,见到是陶然,也是一愣。
“你怎么来了?”
“我……在附近办事……顺便过来看看。”陶然含糊地嗫嚅了一句。
看上去母亲不大相信,她又说:“下个周末我出差,可能就不过来了。”
母亲面色稍缓,挥挥手道:“有事就去忙吧,不能过来就算了,我这也没什么事,反正都是一天天等死。”说着,她忽然皱眉,抚着胸口咳嗽起来。
陶然拿起杯子到饮水机上调了半杯温水,默默递到床头。母亲坐起身,半靠在枕头上,接过水杯润了润喉咙。
“这两天开始凉了,晚上最好不要去外面。”陶然平淡地说。
母亲不置可否,好像突然想起什么,问:“小林呢?有一阵子没看到他了。”
陶然拿过母亲手里的空杯子,转身又去接水,一边接一边说:“他公司忙,最近没什么空。”
“忙忙忙,你说你们两个,一个忙,两个忙,是不是忙得连婚都没空结?老这么拖着,要是你爸在……”母亲不满地埋怨。
“对了,我收到舅舅发来的请柬,说他们家玲玲要结婚摆酒,日子已经定好了。”陶然不露声色地接过话头,打断母亲。
一旦提起父亲,要是任由她说下去,不知什么时候才能打住,而且肯定不知说到什么地方又要开始抹眼泪,怕是要一晚上都睡不好。医生说,她的病最忌情绪波动。
母亲果然转移话题,顺着她的话说道:“你舅也打过电话到我这了,说要请我回去参加婚礼,我说我这身子骨,哪禁得住这一路折腾,我跟他说就让你和小林全权代表了。到时你替我备份厚礼带回去。你说送什么好?打一套金首饰怎么样?”
“好,改天我去老凤祥选一套,店里应该有现成的结婚首饰。不过……”陶然顿了一下,“婚礼那天我可能出差,怕是回不去了,我会把礼物和礼金寄过去。”
她边说边瞄着母亲的脸,果然看到母亲面色沉了下去。
“你就忙成这样?你舅舅一辈子才嫁一次女儿,你都没空去?你忘了这么多年,是谁照顾咱孤儿寡母,你从小到大,都是住谁的吃谁的喝谁的?没有你舅,能有你今天?哪轮到你七忙八忙?”
陶然垂着眼睛,等母亲数落完,才平静地说:“我没说不去,是怕实在走不开,要是工作能安排得开,我还是会去的。”
“随便你!”
母亲恼怒地放下枕头,重新躺了下去,背朝着她恨声道:“跟你爸一样,狼心狗肺!”
说罢,喘着粗气,一言不发。
昏黄的灯光下,母亲在宽大的床上显得愈发干瘦,头发稀疏灰白,比她的实际年龄老了不止十岁。
陶然神情一黯,对着母亲僵硬的背说:“我先走了。”
母亲不出声。陶然拧灭床头的小灯,在黑暗中退了出去,轻轻带上门,疲惫地在走廊的长椅上坐了下来。
夜深人静,思绪飘荡起伏,清晰如昨。
母亲说得不对。她从没忘记这过去的二十年。
她甚至还记得二十年前。
那时,母亲年轻健美,也很丰腴,远非现在这样瘦小干枯,更不像现在这样,言谈举止都带着戾气,把死啊活啊挂在嘴边。
那时的母亲爱笑,笑起来眼睛弯得像月牙,她总是不厌其烦地笑着问她:“宝贝,你说天底下谁最漂亮?”小小的陶然每次都会奶声奶气地回答:“妈妈最漂亮!”于是母亲就会开心地笑,搂着她对父亲说:“喂,听到没有,然然说我最漂亮。”
父亲。
父亲的样子是模糊的,陶然只记得他很高很瘦,戴着一副眼镜,斯斯文文的,每当母亲这样说的时候,他都会笑答:“我看还是然然最漂亮。”
那是她童年记忆里最美的一幕,她把它藏在脑海深处,时时翻出来温习,并常常忍不住地添加细节,比如母亲微笑的样子,带着点撒娇的语气,或是父亲看着她们时宠溺的表情,时间久了,她甚至有点分辨不出,这一幕究竟是真正发生过,抑或是完全出自她的臆想。
无论如何,随着父亲的离去,一切都不一样了。
父亲走得很奇怪,自从那个落雪的早晨以后,再也没人见过他。
他就像人间蒸发一样没有留下任何线索,如果不是因为他对小陶然说过那句“原谅爸爸”的话,人们几乎以为他是无故失踪。A市是一座小城,一个高级工程师的出走成了人们茶余饭后津津有味的谈资,引起了无数的猜测和揣度,后来谜团渐渐有了眉目,父亲的几个同事不约而同地说出,曾经在这里那里见到父亲和一个打扮入时的漂亮女人偷偷来往,每次见到熟人都有点紧张,有一次他还给人介绍说那是他的远房亲戚,据这个人后来绘声绘色的描述,父亲这样介绍的时候甚至还在脸红,一看就知事有蹊跷。
父亲离开后,那个漂亮女人也不见了,人们带着兴奋惋惜地说,看来是英雄难过美人关,没想到老陶这么新潮,居然学人家小年轻玩私奔。
后来,和所有的丑闻一样,人们像嚼甘蔗似的嚼着嚼着就没意思了,索性扑地一下吐掉了事。可对陶家母女来说,那个男人留下的是一块不能吐的黄连。
母亲整日以泪洗面,逢人便要哭诉,人们初时还很同情,陪着流泪的也有不少,时间久了次数多了,那套说辞母亲一张嘴人家都会背,连至亲好友见面都恨不得躲着走。母亲无处发泄便开始往公安局跑,翻来覆去地报案,不是说丈夫被绑架,就是说丈夫被谋杀,有时甚至扯着小陶然,守在派出所里哭闹,搞得警察看到她都怕。
再后来,原本就心脏不好的母亲身体彻底垮掉了,大部分时间抱病在家,无论怎样都有心无力,虽说当时的国营单位还没改制,不在乎养活个把闲人,但一向事事依赖丈夫的母亲根本无法撑起一个家,微薄的工资又几乎全都花在了看病上。不得已,两母女被姥姥接回娘家,或者,更准确地说,是舅舅的家。又或者说,是韦玲玲的家?
思绪纷乱如麻,如扯不开的茧。
陶然闭上眼,她不想想这些。
每当那些陈年旧事泛出心底的时候,她都对自己说,过去的事已经过去,母亲一生的悲剧都源于她不肯走出过去,可陶然不会,她不要想从前,她要想以后。
可这一次,她也不想想以后。
她忽然有些明白母亲。
那些从前的苦从前的坏,走过去了再回头,她可以潇洒地挥手,优雅地作别,以为这就是勇敢和宽容。可那些从前的好和从前的爱,又该怎样去说再见珍重,好走不送?
从此以后,是一个人的以后。
一股热气从胸口上升,凝成硬块,哽在喉间,陶然一次次地屏住呼吸,执拗地跟自己较着劲。如果姥姥在世,是不是又会揉着她的头叹气,叫她“傻小囡”?
“小姐,探视时间结束了,您该回去了。”一只手轻轻搭在她的肩上。
陶然一惊,慌忙睁开眼,带着歉意对陌生的护士说:“好的。”
走出门厅,保安跟在她的身后落了锁。
外面,偌大的中庭没有一个人影。
陶然绕过喷泉,沿着鹅卵石小路穿过一片精心打理的小花园。
已是九月,蔷薇谢,桂花开。小路两旁的灌木丛里,大朵大朵的栀子花萎落成泥,清冽的香气却萦绕不去,仿佛是对夏天倾诉着最后的依恋。
她缓缓走在缱绻花香之中,心神渐渐镇定下来。
坐进出租车的时候,陶然觉得她已经想通了。她开始为自己刚才对刘医生的质问感到可笑,其实她早就明白,这世上有太多的词藻只是造来随便说说随便听听的,比如忠诚,又比如永远。何必较真呢?没有谁是谁的永远。先是父亲离开她,然后是姥姥,现在是林醉,将来也许是母亲,直至她自己。
时近午夜,出租车转过一个个空寂的街角。
司机扭开收音机,一串干净的吉他音流淌出来,如珍珠坠地,叮叮咚咚滚落到远方,消失在寂寞的夜色之中。
有个男人在唱,那声音有些沙哑,有些笨拙,有些不知所措:
冰块还没融化你在看表我笑得尴尬
你说最近很忙改天聊吧
那天我在楼下想了很久想你说的话
你说爱情很窄世界很大而我们应该长大
就这样吧就这样吧
我想我听懂你话中的话
而我知道那真爱不一定能白头到老
而我知道有一天你可能就这么走掉
而我知道我知道这一切我全都知道
我就是受不了……
“师傅,麻烦停一下车。”
一路沉默的陶然忽地出声,吓了司机一跳。
“啊?”他扭头看她,“小姐,您不是去浦东花木路吗?这刚到甜爱路,还没过江呢。”
“不,我就在这儿下。”
司机疑惑地瞥了瞥倒视镜里那个立在路边的单薄身影,越来越远,渐渐不见。
他摇摇头,叹了口气。
陶然只是静静地站了会儿,片刻,拢拢被风吹乱的头发,一使劲,把沉重的笔记本电脑抱在怀里,沿着马路朝着出租车离开的方向走去。
经过路牌的时候她扫了一眼,惊讶地发现自己刚才没听错,原来这个地方真的叫做甜爱路。
甜—爱—路,她默念了一遍,心想,多怪的名字。
突然觉得好笑,她咧了咧嘴。
只一刹那,泪如雨下。
也许很久以后,她也可以不失风趣地跟别人聊,说失恋就像感冒,说人一辈子总要感上一次冒,说感冒没有特效药,得了就只能扛着,又说感冒总会好的,时间长短而已,所以因为失恋而要死要活如同因为感冒就进ICU(重症监护病房)一样,会被人嘲笑。
说这些的时候,她会听着音乐捧着红茶,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
但那是很久以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