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里浮生之倾国卷三  86 卷三章十九   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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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清和八年的秋天,于国朝来说委实是多事之秋。先是援朝大军平壤大败,又接着从朝鲜传来林太傅的急报,言称北寇与倭人有联手进犯之心。这个消息还真是出奇准确,朝廷加派兵力去抗击倭军的同时,便已听闻北面鞑靼沙漠中将有大动作。据说铁儿努到底不服前两次进攻北京无功而返,养精蓄锐之后,便要趁秋冬草原乏食时大举南下,意图吞灭中原。国朝这几年派向大漠的侦候人也有不少,一旦证实无误,京中虽不至于乱了阵脚,也不免立即一手准备抵御,一手准备送出小皇帝南下避难。
    常规的南下避难之路乃是海路,自天津港口出发可以抵达长江入海口,溯江而上到南京。水上行舟虽慢,却可以防范万一京师迅速失陷、敌兵铁骑自背后追赶的凶险。但这次林太傅示警称倭人可能劫夺海路,于是太后垂询群臣,安全起见,安排小皇帝陆路南下。陆路必定要惊动沿途官府兴师动众的招待,这等扰民可能又让都察院的几名谏议大夫狠狠谏告了一番,与兵部给事中打了一回嘴皮仗之后,小皇帝终于获得半数以上大臣赞成,御驾南幸。
    而以太后为首的后宫眷属尽数留在北京,却是以此告示天下:皇帝虽然南幸,朝廷却决不放弃北京。母留而子逸,这等做法不怎么合乎圣人以孝治天下的道理,所以也难免招致议论。小皇帝殷璠甚至也流泪恳求过太后同走,或者索性自己也留在北京守护社稷。但刘后八年稳掌后宫,虽不明面干政,却也一直背后协助皇帝治国,从安顺柔婉磨练而成刚毅坚定,说出话来颇是掷地有声,殷璠等闲违拗不得,只有拜别母后,登辇而去。
    不料这回备战与往年大有不同:往年铁儿努来攻都是其势迅猛,今年居然雷声大雨点小起来。林凤致传警在七月初,侦候人证实这个恶消息是八月中,可是直到九月底,小皇帝都到了南京,大漠还是迟迟全无动静,以至于各路蕴势待发的勤王军都松懈下来,觉得这又像去年一样是虚消息唬人而已。北京兵部的注意力,于是也大部分转向了朝鲜战场,并且加派重兵扼守鸭绿江,不放袁百胜的叛军回国,只等平倭胜利,便即回头剿灭这支叛乱军队——却不料殷螭不走鸭绿江,直接北上到关外建州地方去与俞汝成会军,绕了个大圈自辽东悄然南下。一朝出现,已经直抵山海关口,让朝廷措手不及,惊慌不已。
    这样的坏局面委实是朝廷疏忽,但京中极少知道其中有废帝作乱的几个人,比如刘后与刘太师,都不免暗骂林凤致示警没有说得明白,不曾提醒说殷螭有勾结前朝俞相国的可能,导致乱臣贼子凑到一起闹腾大发起来——可是林凤致若听到他们的埋怨,定然也是冤枉之极。因为林凤致也不曾料到俞汝成在遭殷螭背盟之后,居然能够不计前嫌再度与之合作;更没有料到派去驻守山海卫的经略使王可安,明明与废帝颇有仇隙,却会被游说反水,开关投降,致使国朝门户洞开,任人宰割!
    这是林凤致意料之外的奇变,却是殷螭颇有把握的冒险。他自己也颇为得意,于是有耐心对不明其情的袁百胜解释了一番:“这王经略说起来倒是和我有仇。他是先帝王贵嫔的兄长……你不知道王贵嫔?就是殇太子安宁的生母。安宁这孩子短了命,王贵嫔没了盼头,也殉了先帝。我当年还特地追封她一个皇后的头衔,与皇兄合葬了。偏生他们都说安宁是我害死的,因此王家一直记恨得厉害,任我给他们加官进爵也没有用,所以小林和安康这一帮傻瓜,就以为王经略镇守山海关必定可靠,嘿嘿!”
    居然能把这样的仇隙转为投诚,袁百胜当然又钦佩了一番,却不知殷螭与俞汝成的合计,乃是消弭仇恨以谎言,耸动叛心以利益。要知王贵嫔之父王御史当时,也曾被殷螭出于补偿的目的,特地彰表他教女有方,在后宫已废除殉葬的情况下,贵嫔还毅然自尽殉节以侍奉先帝于地下,这是何等的贞烈忠爱?王御史明知女儿是宫中逼死,却被礼教的大帽压得无法反驳,硬生生被堵上了冤愤之口,不久便郁郁而终。但殷螭倒也不曾薄待王家几个儿子,特旨加荫,颇多提拔,只要他们不闹事。待到殷螭下台,清和初年刘氏当权,记得曾经被王御史狠参过几本,不免冷遇起王氏兄弟来。虽然不至于像对付袁百胜一般意欲杀之后快,到底也不会让他们太过肆意得势。所以王可安私心其实怀念永建皇帝的恩惠,再加上殷螭派来说客巧舌如簧,将殇太子之死的阴谋统统推到刘氏身上,于是王可安也就顺水推舟家仇尽消,决计改投旧主,以冀重拾昔年风光了。
    没有俞军合力,殷螭无法自辽东一路直趋而下;然而没有殷螭的游说拉拢,俞汝成也无法轻易打开山海关。所以这两方正是大有彼此相借力之处,不妨尽释前嫌。有时殷螭也觉好笑,心想平时自己喝起旧醋来,想到俞汝成都禁不住满怀忿气,料想俞汝成想到自己也只是恨得咬牙切齿。怎么能料到居然有这么一天,两个情敌指天发誓协力进军决不相背,而使两人成为情敌的那人,却已经远离千里之外,或许今生也没有再见的日子?
    同俞汝成会盟之后,两人似乎有默契一般,都不曾提及林凤致。殷螭有时卑劣起来,会不无自得地想:幸好抛弃了小林,不然这场盟约又无法牢靠——他知道俞汝成多半打听过战况,林凤致的名字正出现在朝鲜水军主战场之上,与自己业已分道扬镳,所以前事也实在没什么好提;而自己呢,这段情事也在努力忘怀,又为什么还要主动提起?
    努力果真有效,思念日渐淡去——殷螭想不到自己也有几乎淡忘林凤致的日子。以前分离了八年,他的音容笑貌却是无日不在心头,无夜不入梦境,日日夜夜都好像和他还在一起,当然日日夜夜也在煎熬着总有一天要出去找他算账,总有一天再会与相聚。如今却是再会不知何年何月,相聚亦是无凭无据,这样的情况,如果不能忘却的话,又怎么能消受得这苦楚不堪!
    这样的忘却有时竟会使殷螭惶惑起来,尤其是驻军在建州还未南下叩关的时候,有一度长日无聊,夜分寂寞,竟然盼望起能做一个好梦聊当安慰。可是梦中自己常常是空虚寥落,茫然欲觅何物而不可得。殷螭在梦里和醒后,都知道自己其实想找什么,却又无论如何说不出那个名字来。丢弃得太决绝,遗失得太遥远,如果连自己的心也不复持有,那么,还拿什么来记得呢!
    俞汝成总是看塘报留意朝鲜战场消息,名义上是对联络倭人夹击北京的主意不肯死心放弃,目光却专门在天朝与朝鲜的联合水军舰队首领名字上逡巡;殷螭暗笑着他的痴心无聊,自己却也染上了这坏毛病,命人同样将最新的塘报及时送呈。虽然驻守关外与行军南下的时候,消息不算十分灵通,却也至少能够常常知道那一片战场的情况。
    那一片战场,那一个国家,却着实是在血与火之中挣扎重生。七月中殷螭撤离朝鲜的时候就听闻日本太阁病故,到八月的时候这个消息终于不再隐瞒得住,交战的双方都已确凿知晓。于是日本士气愈发低落,天朝与朝鲜的联军信心倍涨,只道短期内定能扫平倭军,光复朝鲜。却不意倭人虽然惊慌无主,抵抗起来却仍有拼死的勇气,在节节败退之中,还时不时反扑一回,使得这一场战役从八月拖到十月。直到十月初,才进行了最终决胜之战。
    这场决胜战乃是海战,发生在朝鲜南端顺天与泗川的海峡之间,峡中有岛名猫岛,故称猫儿峡之战。双方都几乎投入了全部兵力,天朝水军武将以陈伯云、高子则为主,朝鲜水军以李敬尧为首,与日本小西、加藤、岛津三部殊死拼斗,自夜中直战到日中,从火器射击的远战到跃上敌船的肉搏战,无一不使将出来。倭人或被射杀,或跳海溺死,折损殆尽;但在激战之中,天朝主舰也被倭人的敢死队跃上船来,夺取火器引爆,主舰全船覆没,高级首领大多随船阵亡;李敬尧亲自赶来救援,亦不幸胸中流弹,死于战场。其子侄奉遗命不敢扬哀,仍以他的名义主持战斗,终于将倭人尽数赶出朝鲜,获取了最后胜利。
    战役结束,天朝损失了乘坐主舰的所有高级文武官员,朝鲜损失了水军大将复国英雄,日本损失了绝大部分兵力,可以说是一个三败俱伤的局面。然而战争还是胜利了,最终捍卫了天朝藩篱之国,保护这片国土上的百姓重获自由安乐——虽然这胜利代价太沉重!
    这个消息从遥远的朝鲜战场上传来的时候,已经到了十月下旬,殷螭已与俞汝成合兵在一处进了山海关,直指北京城。袁百胜奉命作为先锋前扫,殷螭便常常与俞汝成同帐议事。这晚两方主帅正在一起,同时都看到了传抄的塘报。殷螭手指一松,那份报单便飘落到桌下火盆中,蓦地一亮,片刻间便被焰头吞噬。
    他抬起头来的时候,看见俞汝成捏着报单的手指不住颤抖,也忽然抬头看着自己。殷螭见他脸色死灰也似的白,料想自己也定是面无人色。
    ——林凤致被最终弃绝之后,去投奔的,便是水军舰队。那被倭人击沉全船覆没的天朝主舰之上,是不是便有着他?有着那个令帐中两人一生都割舍不掉的,那个倔强到底也拼死到底的人?
    殷螭寻思,自己一生中也经历过很多次林凤致死去或将要死去的情势了,这次又不是确凿可据,何况他早已被自己抛弃,完全可以不再动心——可是,又怎么能不动心?只觉全身一阵阵发冷,仿佛跌进了寒冰地狱。
    其实在抛弃他的时候,自己便已经跌进了地狱,因为那般无希望的生离,与死别又有什么不同?若要狠心来说,倒不如他真的死了,也好让自己短痛之后彻底割舍,又或者,再也生无可恋。
    这样暗暗发狠的念头,却显然不是俞汝成的心情。殷螭与他再度联手之后,虽然绝口不提林凤致,旧日的醋却还是忍不住悄悄呷几口,总是鄙视俞汝成一年比一年老了,怎么配和自己争人?可是当这个消息同时打击到两人的那一刹,俞汝成在惊骇中只是颤抖,愈发毫无掩饰地显露出衰老形相,殷螭却再也暗自嘲笑不得,反而产生了同样的悲凉感——难道自己这一辈子,也要像俞汝成一样始终抱着这苦苦相思而不可得,将生命无止境的消耗,直到老死?
    因为这个消息扰乱人心,这晚帐中议事便草草而散,双方各自带了手下回自己的宿帐。俞汝成做过内阁首座,殷螭是失位天子,好歹都是人上人的身份,也不至于为这一点儿女私情就显得方寸大乱,于是还是客客气气在帐门外揖别道辞,约定来日再议。说话的时候冷风吹得火把红焰飘摇,忽然有一丝丝冰凉的感觉拂面而来,身侧的护卫不觉道:“下雨了,今年入冬冷得好快!”殷螭抬头看看天空一片漆黑,道:“这鬼天气,看来不到冬月,就得下雪了!”
    这句话说出来,不觉又是一怔,心里刀割般痛了起来——原来这句话,在十多年前便依稀说过。那是初遇林凤致的时候,他正忙着扳倒俞汝成入大理寺,还不曾把自己放在眼里的时候。
    遥远的往事,在今日传来的这一个遥远的消息之后,蓦地袭回心头,却已人事全非,前缘不再。
    俞汝成自然不会知道他这一句无意寒暄的出处,却显然也有感触,喃喃道:“好多年不曾回京城过冬了——离开那年也是早寒雨雪。”这时已有服侍的从人在身旁打上伞来,殷螭向他微一拱手,笑道:“俞相宽心,只消你我合力,台驾下半辈子都尽可在京城过冬。”
    俞汝成微微苦笑,火把下他面容极是衰飒,仿佛晚间那一个消息已经夺去了他全部的力气。殷螭几乎猜得到他苦笑之下想说的话:“我要的那人已经不在了,回去还有什么意思?”可是俞汝成毕竟还保持得住镇定风度,只是淡淡回了几句谦辞,作别而去。
    这场冷雨到中夜便即转大,次日北风上来,道路结了层冰,大军行程不免慢了下来。晚上驻扎后再同帐议事的时候,殷螭看见俞汝成这一日一夜之间,便似急速地又衰老了几分,说话时也不能保持心平气和,却时时恍惚不安了——但殷螭也正在恍惚不安之中,因为急派探子去尽量打听朝鲜战场的情报,尤其是天朝主舰上殉难的官员姓名,却始终不得明确回报。但开列出来的天朝援军主要将帅重臣之中,林凤致的名字,是赫然在列的,他这样的身份,也没有不乘坐主舰之理。
    殷螭说不上自己是悔是恨,却难免还存着微弱的希冀,但俞汝成显然连希冀也不再有了。这晚商议又没什么话说,双方道辞的时候,他的痛苦忽然全无掩饰地发作了出来,将出帐门时,猛地直接向殷螭喝问道:“你——为何弃他负他?怎么能……将子鸾断送到如此地步!”
    殷螭再也想不到这样的指责会出自俞汝成之口,或者说,再也想不到,自己居然会被俞汝成斥作辜负了林凤致——这斥骂来得突然,竟使他不自禁退缩,冲口道:“一直是他弃我负我,我怎么会断送他?我……我怎么舍得!”
    小林始终不肯全心全意随顺自己,由得自己豢养呵护,始终把很多东西,比如尊严,比如责任,比如国家大义,看得比两人间的情爱重上许多。所以,在殷螭心里,这样想并没有错——其实一直是林凤致辜负自己,抛弃自己,不是自己真的想不要他!
    可是沉默着忍受了自己最后一次强暴,不再试图拦阻叛军,而是去南下联朝抗倭的林凤致,岂非也放弃了本该坚守的责任,放任了自己叛家卖国的行为?即使以一贯了无愧怍的殷螭式歪理看来,林凤致这一回也算是彻底当了国朝的逃兵,屈从了情爱的要挟。所以,如今其实用不着追查林凤致到底死与未死,在他放弃做人原则的那一刻,那个坚持大是大非的小林,一生不肯低头不肯妥协的小林,已经算是被自己逼死了。
    那么,又怎么有脸面说这句——“我怎么舍得!”
    自己是真的舍得,却又是真的舍不得,下狠手一步步逼林凤致到死,毫不心软的是自己;因为失去了他,日夜煎熬痛苦的,也是自己。那日说过的话,全是荒谬——“这辈子什么坏事都做得,惟有不快活的事绝对不干。”亲手凌践了他的心,掐灭了他的情,断送了他的人生,最终也将自己放在地狱里,这算什么快活!
    帐外冷雨密密下着,殷螭一只脚已经踏出门,一时竟忘了退回来,只是愣愣由得雨线淋透自己半身,侵入衣间一片冷寒彻骨;而帐内落在他身后一步的俞汝成,那刀锋般锐利的目光,又是何其悲愤欲绝。
    可是殷螭到底无声地笑了笑,慢慢道:“你也放心,他是祸害,祸害哪得容易便死?他要是真的死了,我独自在世上也活不下去的——所以这当儿我还活着,他便定然没死!我还等他有朝一日自己来找我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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