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里浮生之倾国卷三  85 卷三章十八   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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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林凤致兵力既少,又完全不会带兵,这一路奔逃,迟早有一天会落败被擒,这是殷螭早已料到的事。但当帐下将士将生擒住的林凤致绑着送入营来的时候,殷螭终于看到还活着的他,提了这么多天的心到底放落,一时却不是喜悦,而是深切的惶恐——不知道什么时候,又会失去的惶恐——这种心情竟压得自己笑不出来,只是命人解开他捆缚,问道:“受伤没有?饿了渴了吧?还是要先休息?”林凤致倒也老实不客气,简单来了一句:“我要沐浴。”
    殷螭愣了一下,便道:“好,我传人送热水来,就在我帐里沐浴罢。”眼看他满身血污混着灰尘泥泞,从衣衫到面容,都已经看不出本来颜色。素知他有洁癖,何况又是做惯了文官,连当初跟自己去亲征都不曾上过战场,如今这一路厮杀逃命,想必是忍苦之极。要依殷螭平日的性情,免不得要取笑几句活该,但这时却连取笑的心情都没有了,只是传命出去让人送过热水和浴桶来。虽然分离了半月有余,自己营帐里却还一直留着林凤致的衣服,于是也取出来让他好换,又叫人送茶水糕点来先给他充饥。
    林凤致又落回他手里,好像颇有认命的架势,一点不跟他客气,等热水的当儿便连喝了两壶热茶,吃了一碟甜糕,显然确实又饿又渴。殷螭一时不知道同他说什么话,营中还有事务,也不能看着他洗澡,便吩咐兵士守紧帐门,自己出去跟袁百胜商议进军的事去了。
    这次商议的事,却是在等待林凤致被送来之前,已撤退的小西清太派人送了一封信来,声称天朝大军攻蔚山输了一阵,日本实力仍不可小觑,于是向殷螭重提联手之议。殷螭琢磨着俞汝成的计划里若没有倭人,不免缺了一环,于是来同袁百胜商议,可否应允?袁百胜虽然敬服恩主,但要说跟倭人联手,却是国仇家恨兼而有之,说话虽然委婉,一句“不同意”却是明明摆在话头里。殷螭也知道勉强他不得,何况风传日本太阁已死,倭人军心不稳,颇有退兵的意思,天朝又投入重兵收复朝鲜,只怕联手也得不到什么实际利益的,索性送袁百胜一个人情。所以听了他的意见,便做出勉为其难的样子答应直接北上去建州,宁可放弃朝鲜土地,也决计不和倭人联手了。
    论用兵打仗,殷螭要倚靠袁百胜帮扶;论心术手腕,袁百胜却哪里及得上殷螭半分?但听恩主为了照顾自己不愿与倭寇合军的心情,居然放弃这现成的盟兵和唾手可得的土地,被殷螭几句话一说,不禁又是感激万分,只觉惟有赴汤蹈火才能报得这般大德。殷螭自然安然居之不疑,因为心里到底牵挂着林凤致,草草谈完,天色已黑,便自回宿帐。
    袁百胜一直恭送他到中军帐外,忽然问道:“末将斗胆问一句:那林大人……到底肯降不肯?倘若不降——”殷螭摇头苦笑,道:“我怎么降伏得了他……可是我也不能让他死,你不用劝杀。”袁百胜直爽,坦言道:“恕末将直说,恩主既要与建州结盟,留他在军中便万万不妥;何况这人虽然奸诈,好歹大节无亏,再加侮辱也教人于心不忍——他既然要投水军,跟我们便无干涉,倒不如由得他去。若能助朝鲜灭了倭寇,也算天朝威风。”
    殷螭哑然失笑,心道小林毫无用兵能耐,到了水军也只是摆设,谈什么助朝鲜灭日本?不过有他这名重臣在,或许军中事务更容易拍板定夺,敢于担上责任,倒是有点用处;可是若说与自己无干涉,又简直不可能,他跟自己作对之心不死,迟早还是祸害——如若要永绝祸根,其实倒是杀了他的干净!
    可是,自己虽然曾经怀着几分恶意,坦白而又无耻地让林凤致索性去死,不要挡路,但那一日,明知他走投无路还要步步紧逼的时候,心里是何其之痛;看见绝崖爆炸,木石崩塌的时候,那一刹那,又是何其的绝望崩溃。
    殷螭从来不在乎什么无法挽回,也不相信有什么无法挽回,但那一日,在极度惊惶痛苦之中,陡然尝到了无法挽回的滋味——这种痛苦,甚至在知道那到底是一场虚惊之后也无法消弭;甚至在今日已经找回林凤致,又能继续将他捉在手掌心里,保得一个不再分离,也无法平息。
    因为殷螭隐约是想到了的,自林凤致走投无路、毅然引爆的那一刻起,两人之间,便有什么东西业已炸成了碎片不复存在;又或者,在自己拿他作饵去诱击俞汝成的时候,在一夜缠绵之后将林凤致绑起来送人的那一刻,他心中有什么东西,便已离弃不再。
    袁百胜已告辞回帐,殷螭一时却徘徊在自己的帐外不敢便入,过了半晌咬牙道:“不,他自己说过的——一生爱我不变,不会毁诺。不管我做什么,他都没法不爱我的!”
    可是这样的爱,竟然不是甜的,是苦的。苦涩到了连殷螭这个坚决的索求者,也不堪忍受。
    他到底还是进了营帐,离开也有一两个时辰,林凤致居然还在小隔间里沐浴未完。殷螭不免有点担心他偷偷逃走,又或者受伤发病。但揭帘进去,看见林凤致好好地半躺在浴桶里,不禁松了口气,悄悄走过去,才发现他竟已闭眼睡着了。
    林凤致这些日子想是实在累得狠了,平时有择席毛病的人,居然会洗着洗着澡就睡着。浴桶不大,这般半坐半躺并不舒服,他却睡得神色颇带安详。湿发在头顶绾了一半,还有一半便散落在水里,一缕缕墨色飘荡,衬得他沐浴洁净的肌肤更是俨如白玉。殷螭看见他身上也有些伤痕,却均不甚厉害,又放了大半心。望着他身子,喉头不觉一阵发干,到底有了想笑的心情,于是伸手到浴桶里去抱他,低声道:“水都冷了,出来上床睡罢——我也想你好久了。”
    他这么一碰,林凤致便惊醒了,失声道:“水真凉,怎么就睡着了?”殷螭笑道:“七月天时你还怕凉?真是这苦头吃得太大,体质又变弱了,出来快擦干,仔细伤风。”向来坐惯了高位,平素和林凤致相处,除了求欢的时候自己动手脱他衣服,其他的时候基本是不会亲自服侍对方的,这时却殷勤拿过手巾来要替他擦身,又叹道:“看看你弄得这么狼狈,何苦呢?我殷家的江山,关你姓林的什么事?要你恁地拼命?”
    林凤致并不理会他献殷勤,只道:“你出去,我要起来穿衣服。”殷螭不免失笑,道:“怎么,怕我看?你身子哪一处不是我的,这时候还装什么佯。”林凤致皱着眉,也不说话,自顾起身,抽过他拿着的手巾匆匆擦拭了水珠,便去穿衣。
    殷螭直看着他穿上了中单,便过来按住外衫不许再穿,道:“呆会儿便睡了,费事做什么?你且看看这身中单——你自己还记得不?”林凤致低头看看身间这一件中单上印着喜鹊登梅的暗花,这般花哨的衣物自是殷螭早时替自己选的。一时不知他要自己记得什么,却料知不是好事,不禁又皱眉,果然听见殷螭接着道:“你倒好,倒有能耐——到了老俞那里还能跟人跑掉,害我好找!跑掉也就罢了,还把贴身衣物都脱在人家床上,你老实交代,是跟老姘头做了,还是跟新勾搭的相好做了?”
    其实在对方历尽生死之险后还来泼这等无聊的醋,殷螭也觉得殊无意义,可是这口醋也呷了许久,不发作一下便不能快意。不过这回林凤致倒是与往日不同,并没有立即回嘴骂他龌龊,只是瞥了他一眼,自己靸了丝履转身就走,径直找帐中床铺去安歇。
    殷螭见他神色冷淡,回避答话,本来的一分气立即变作了十分,半信半疑更加涨到了确凿无疑——可是想了想,又自己忍住了恼火,说话反而软了下来,跟在他后面叹道:“算了,我不跟你计较了!这回全是我自找的,怪我不是,所以你就是偷过人我也认了——这次大家扯平,我不再欺负你,你也别再跟我作怪,我们都不要闹了。”
    林凤致并不睬他,但殷螭一向是跟他厚颜纠缠惯了的,便在床前抱住了他。想多说几句软话诱哄,却又一时找不出什么话才能抵消这回的大错,只能温存地一遍遍亲吻他面颊眉眼,柔声道:“好了,我认栽——你太狠了!我吓唬你小的,你便吓唬我大的?我不过糟践你的心,算计你的情,你却是敢连自己的命也不要来跟我赌狠,我实在赌不过你!我这辈子也只能输给你,谁教我就是舍不得。”林凤致并不推开,却也不回应,只是闭着眼睛任他亲昵。殷螭看见他一脸无动于衷的模样,心里委实难受到了十二分,手上却抱得更紧,连声问道:“小林,真伤心了?可是你也知道我不是真心拿你送人,我的计策你不是早瞧破了,还跟人家勾结起来反算计了我一回?我们又不是小孩子家玩把戏,又不是风月唱本儿女传奇,还闹什么误会赌气的关目,用你平常的话来说,无聊得紧,何苦呢?”
    林凤致终究开了口,只是淡淡答了一句:“对,伤心赌气,都是无聊得紧,我何必自苦。”
    他语气中全无情绪,殷螭听在耳里却是百味交杂,半晌道:“你要是还恼,那就发作一场也好,干吗这么死样活气?反正打我骂我,也是你平时干惯了的,我这一生就注定受你的欺压——就算父皇在世的时候教训我,哪里像你那样揍得狠?偏偏我还甘愿挨你的!我们闹得这般冤孽,前生定是互相都欠了好大一笔债。”
    他这句话存心想逗林凤致笑,林凤致也果然笑了一笑,却极是苦涩,慢慢道:“也真是……真是作孽——我们彼此算计陷害,也尽自够了,可以停了罢!我委实累了。”
    殷螭道:“是啊!我们从头到尾,闹了多少年了?人生总共才多少年?小林,我不会再说那种嫌你拦路就要你死的话,可是你也别再跟我作难了罢!这江山是我殷家的基业,我爱怎么折腾就怎么折腾,你白操什么心呢?就算你偏心安康,他也已经成人亲政,又不是一辈子离不开你这先生帮扶。你做了这些年的忠臣,也该心满意足,歇歇看热闹不好么?何况你自己都说累了。”他抱得更紧,吻得更热,说道:“小林,我折腾我的,你只要不管,就一切累不着。我胜了,还会照样对你好;我败了,也绝对拖累不着你,你回去继续过着没有我的安稳日子——你没有我,还能过得安心舒适;我没有你,却日夜煎熬难受!我到底是个输,你看在我始终输给你的份上,就跟我乖一点儿不成么?我也不要别的了。”
    他已经从林凤致的面上一路吻到了脖子里,只觉对方默然中却抑不住身体微颤,猜想多半仍有气恼,却也没准是被自己爱抚得动了情——殷螭明知这时候林凤致定然没心情欢好,若是只听这几句软话就服帖,那也委实不是平日的他。但自己心中正一团火热,又十分急切,宁可当他的沉默不是抗拒而是准许,于是更加温柔热烈地亲昵,手也渐渐伸向了下面。
    林凤致突然用力推开抱持,反手便是一记耳光,啪的一响,殷螭脸颊上正着,打得面上一阵火辣辣的痛,不由自主退了一步。两人一时静默相对,夜风从营帐帘门底直卷入来,吹得牛油蜡烛光焰摇晃,照见林凤致苍白的脸上也是一片阴影拂动。
    殷螭挨了他一掌,倒没有生气,半晌反而笑了一声,道:“小林,我记得你早年说过,摔人巴掌乃是泼妇行径——你这些年越活越娘们了?”
    林凤致似乎想往后退,然而背后已是床榻,并无退路。他脸上的漠然之色业已瓦解,却又复杂得让殷螭捉摸不透,看不出他是悲伤还是愤怒。僵持了一晌,林凤致蓦地也笑了一声,神情却一片冰寒,陡然一把扯开自己衣袢,反手卸衣,厉声道:“你不就是要这个么——想试试我有没有和别人做过,直接来便是!说这么多废话作甚?”
    他用力一甩,身间仅有的那件中单便卸落下来,烛光下精致如细瓷般的身体完全裸裎在殷螭面前。林凤致素来有文士的矜持气质,和殷螭欢情再浓,都不曾自己主动宽衣解带呈身迎合,此刻忽然这样豁出去,连一心想着此事的殷螭也吃了一惊,不由得唤了声“小林”。但见林凤致并不看自己,只是微微仰着头,闭着眼睛,分明是个等待的姿势,却是不是邀请,而似挑衅。
    甚至不是愤怒,而是深切的失望。
    他无法不失望,就像殷螭这时候根本无法分辩一样——因为林凤致说的那句“想试试我有没有和别人做过”,真的是眼下殷螭内心深处最直接的,也最急切、最见不得人的阴私念头:自那日将林凤致送入俞汝成帐中起,那一腔醋意便开始酝酿着。始终怀疑林凤致业已再次失身给俞汝成,又或是用了献身这一招,才能勾搭孙万年带他逃跑。殷螭向来是不惮于以最龌龊的想法来猜测林凤致和别人的关系的,而需要证实的话,与其询问还不如用最可信的法子,运用自己的风月手段,在床笫间直接检验对方情事反应,有没有烙下其他人的痕迹。
    所以,这不是误会,不是赌气,而是基于彼此间的羁绊与了解,洞悉的同时不得不深深失望,乃至于鄙夷厌恶。这情绪是如此不加掩饰,连一贯没心没肺的殷螭都直接感受到了,尽管在欲火和醋意双重交织的情况下,急不可待地想和他上床,霎时间也不禁退缩了一下。
    但殷螭也只是退缩了一下而已,随即便抢上一步,拦腰抱住林凤致,将他往床上打横放落,笑道:“分明是寻快活,却说得恁地不堪!我们在一起,本来也就是为了做……”这时其实笑不出来,说这样的话,也就是想破一下僵局,免得对方带着恼怒悲愤上床,煞了风景。但话只说了一半,看见林凤致只是闭目不理,面容间一片冷色,身体顺从,心灵却显然拒自己于千里之外。这种时候说什么都是无用,不如直接做事,索性将话咽了,低头又去亲吻,急急扯开自己衣服,便压了上去。
    其实殷螭再急色,再贪恋情欲,此刻也是明白的——这种时候,这样情势,还要不管不顾的索求欢爱,并不能挽回林凤致已经对自己失望透顶的心情,反而只能使他更加心灰意冷,乃至终于下狠心和自己决绝。
    所以在接受林凤致沉默顺从之下隐藏的鄙夷同时,殷螭在缠绵热烈之际也同样在鄙视着自己:为什么明知这样做下去,只会使林凤致对自己彻底死心,只会使两人的关系再也无可补救,却还是忍不住要做?这样不顾一切,就是为了贪求那点欲念的快活?可是,这分明又不是快活!
    是的,不是快活!殷螭从来没有想过,在自己一贯最贪恋的情思爱欲之中,竟也有这般的不快活:分明该是甜蜜,却苦涩有如黄连;分明该是欢娱,却痛楚有如酷刑;甚至在进入林凤致身体之后,全身燃起火一般的激情时,心底深处也是一片隐然绝望——从来没想过,从来没有过这样的光景,情事不能教自己快活,竟是痛苦!
    林凤致鄙夷的是殷螭除了色欲,其他的便什么都不会想,说那一大篇软话,也无非是想哄自己乖乖上床,柔顺合作,从而检验一下分离之后对方清白与否。这对于林凤致来说,实在是最不堪的侮辱;而对于殷螭来说,却也实在是最不好意思承认,却又确实如此的下作念头。可是殷螭说不出口的,除了这样的下作无耻之外,还有另一种深切的欲求——出于极度恐惧和无助的欲求。
    因为心总是背道而驰,所以如果不占有身的话,便不知道怎样才能宣示自己对他的拥有,甚至不相信他是自己的。
    尤其是在目睹死亡的恐惧之后,在将要失去的无助面前,仿佛只有用自己最热烈的情爱覆盖对方全身,使两人都彻底沉溺于欲海,才能平定自己惊惶不安的心情。
    林凤致只揭穿了殷螭最龌龊的念头,对这样的心情却未置一词,但殷螭觉得,他一定是了解的——了解,却拒绝理解,就像殷螭也了解他的主张他的抉择,却同样拒绝理解一样。这般非因误会、但成裂隙的情形,实在太苦楚,太绝望!
    可是抱着这样苦楚绝望的意绪,殷螭还是在一面鄙视着自己,一面继续着欢爱——知道欢爱的背后便是决裂,却也不愿意停止。而且与痛苦的心情相反的是,动作却加倍的温存缠绵,细细挑逗,款款索求,使得林凤致在寒透了心的情况下,也被他播弄得肌肤间每分每寸都似燃着了火,不自禁喘息厮缠,呻吟迎合。这样的反应是殷螭最熟悉不过的,也是最安心不过的:原来他的身体还是全然烙着自己的印痕,并没有一丝一毫外来的嫌迹。
    ——其实,殷螭一直没好意思向林凤致说破的是,并不是因为自己风月手段太过高明,能在床上测试出对方有没有别人,而是林凤致在情事上委实太嫩,一直以来只能由人摆布。殷螭几乎从最初开始,就一面摸熟了他的身体本能,一面将自己的习惯在他的反应中烙下印迹。这些小动作虽细微却顽固,林凤致又是于此道始终学不会掩饰装假的人,所以有无扰乱,一试便知。
    这其中的区分自是微妙,甚至常令殷螭耿耿的是,连林凤致最早受俞汝成强暴后留下的反应痕迹,自己也能察觉出来——这一点连林凤致自己都不明白,但殷螭从第一次开始,就发现了他被强暴时即使不反抗,那种异常的绝望悖乱感也刻在骨子里。这也是殷螭后来再怎么勉强他交欢,却也不想直接暴力侵犯的缘故:因为不喜欢他承受自己的时候却想到以前的遭遇,也不喜欢感觉到他身上始终很难抹去的前一个人的痕迹。
    殷螭一向觉得除了第一次之外,自己再也不曾强暴过林凤致。可是在眼下这一场令自己心底隐约痛苦的交合之中,却忽然想到了——其实,此刻何尝不是又一次在强暴他!
    哪怕他的身体背叛了本愿,在自己的爱抚下同样动情地投入了欢爱;哪怕他在激情中无力自持,控制不住地辗转呻吟,面上浮现着情欲的红潮——但殷螭明白,他那一颗心始终是冰凉而又抗拒着的,再温存,再热烈,也是违心叛志!而违背了他的心意迫他欢好的自己,这等行为不是强暴,又是什么?
    殷螭从来贪图享乐,从来不肯反省,也从来不会在床笫征服之后感到愧恨内疚。可是这一次却是平生未曾有过的、最痛苦的一场情事,在征服的同时自觉实在下作无耻之极,以至于完事之后,都没有脸面继续温存抚慰,也没有勇气面对林凤致。于是头一遭在情事过后自己起身先走,丢弃下被自己折腾过的他。其实就可以叫做——落荒而逃。
    林凤致始终不曾睁开眼睛看他,从头到尾都是闭目承受。殷螭几乎怀疑他是不是一直在忍泪,但又是明白的,林凤致一直紧阖着的眼皮下,纵使本有苦泪,也被自己的行为逼成了冰,再也不会融化。
    可是,他还是不得不遵守着自己的诺言,不得不付出一生不变的心意来爱着殷螭。心死了还要被束缚着爱,被强迫着爱——这样的爱比恨还痛,比死更苦!
    所以殷螭在怀着复杂的心情落荒而逃之前,到底还是说了几句话,不是抚慰道歉,却是绝情断爱:“小林,我们闹到这个样子,是再也没有乐子了,我也索性不再要你了!我这辈子什么坏事都做得,惟有不快活的事绝对不干,到了如今,恨你没意思,爱你又太苦恼,大家干脆撇开!八年前我逼你许诺不再相见,最后是我自己来找,破了你的誓;这回我什么都不要你许,我也不给自己下约束,可是我也不会再找你,若要再见,你自己来找我——想来作对挡路,就免了!”
    入夜的军营并不宁静,外面的刁斗传柝、巡逻号令之声,时时有闻;然而这营帐里却又是多么安静,连林凤致情爱过后渐渐平稳下来的气息,都低低可辨——可是他只是闭着眼睛微微喘息,非但不回答,连目光都不愿给予。
    殷螭知道说出这样的话之后便是再一次的长诀,甚至是永远的决绝。林凤致纵然可以不再和自己作对,也绝对不会同自己并肩携手——而殷螭,要的也不是和他并肩携手人生同行。因为在殷螭心里,利用林凤致什么都可以,惟独不屑于利用他最擅长的理政才能来帮助自己,就如林凤致怎样算计自己都可以,却惟独不会拿情来算计一样。
    林凤致是太执著珍视这以心相许的情,所以不能算计;而殷螭却是将林凤致看得太特殊:一面不肯承认他有与自己平等的身份权利,一面又不愿意将他本人放在权势场与自己同进退——所以不能利用。
    因此殷螭在丢弃林凤致而逃的时候,最后还是拿情来挟制了对方一回:“我们之间,从来没什么误会,就是没法同路。可是不同路也明明可以各走各路,为什么非得死缠不放,自寻烦恼?小林,你要是真的爱我,不能再给我快活,至少也不要再让我难受,成不成?你的爱若是只能教我苦也教你自己苦,太没意思,不如都不要算了!”
    一直以来,死缠不放的是自己,并不是林凤致。然而殷螭这样说话的时候,却是十分理直气壮的,这是他一贯的做人方式——不能快活,便是无用,不如永弃!
    虽然弃绝之后,也未必能得到快活;就在弃绝的同时,也已经心痛如死。
    然而殷螭还是咬牙弃绝了,将林凤致一个人丢在帐营里自行离去,甚至在转身离去的时候,都没有再多看林凤致几眼,将这次诀别的最后形相深深印在心底;而林凤致,也同样不肯睁眼看他,始终保持着一片沉默,却又一片决绝。
    当夜子时左右,袁百胜得报,新俘获的天朝挂名平倭经理使林凤致,出其不意的窃取了一枚兵符,矫令释出俘虏营中一百多名不肯投降的朝鲜兵士,趁夜离营,带队兔脱。
    消息报来的时候殷螭便借宿在袁百胜的大帐之中,听了此报,两人对视一眼。殷螭脸上竟是反常平静,一副随他去罢的样子。袁百胜便对这支逃逸的俘虏不言处置,只道:“各军准备,明日拔营北上!”
    林凤致从俘虏营中放出的大多是伤兵,走得实在艰难。次日殷螭与袁百胜大军拔营起寨的时候,尚看见那一支残兵旗帜明灭,盘路而下,若隐若现于南面山沟之中。别说派兵追击,就是自山腰滚下几道擂木大石,也足以使他们全部覆灭。但袁军营中都目睹过林凤致带领神机营死守大炮的狠决,虽是敌对也佩服这等义烈,何况他这队残兵力量微薄,去向相反,完全不成为己方之患,主帅既不说话,大家也就默然置之不理。
    大军起营,从另一头山道盘旋而去,旗帜鲜明,人马雄壮,密匝匝半日尚未去尽。殷螭处于军中殿后,良久回顾,千里眼中搜寻到那几面零落破碎的旗帜还在山间微微闪现。然而大军向北,残兵向南,同一个起点赴行,却是背道而驰,距离到底是越拉越长了。
    终于不再敌对,而是分道扬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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