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里浮生之倾国卷三 81 卷三章十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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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人是拿来出卖的,盟约是拿来撕毁的。履行了前一条行事准则的殷螭,使得情敌俞汝成也暗自生出极度的不齿;然而等殷螭实现后一个人生信条的时候,俞汝成业已来不及鄙夷,甚至来不及愤怒——因为殷螭毁约的速度和他送人的速度竟是一个大大反比,交易谈了近半年,才终于将人送了过来;毁约却连半日也不用,就直接翻脸如翻书。原来殷螭结盟的目的就是为了背盟,饶是俞汝成再老奸巨滑,也没料到他是这般的无耻又无信。
以俞汝成老谋深算的习性,当然也不可能对这个曾暗算过自己一记的昔日奸王全无防范。但这个时候殷螭势力才充,大业未成,急于扩张与拉拢的当口,应该是合作之心大于一切,不惜将情人都送来当作交换条件便是明显例证,又怎么想得到他竟如此不按常理出牌,居然在完全不应该动手的时候,就动上了手来抄底黑吃黑?
所以这次事件里,最吃亏的人绝对不是被当作货物出卖的林凤致,而是在结盟仪式上就被偷袭包抄、险遭全歼的俞汝成。他们结盟为了保持安全距离,乃是在大同江上摆开浮桥相聚,殷军狠狠放了一把火之后,还埋伏在对岸万弩齐发,成心想送人上路。俞汝成也算当世俊才,遇到这等恶劣形势居然还带兵突围而出,欲待回到中和城领了大军来报仇,却得急报:“平壤方面已渡江突袭中和,炮火猛烈,孙先生独力难支——此刻大营已失!”
所谓孙先生,指的乃是俞汝成最信任的心腹门生孙万年,被派留守大营兼看管新获俘虏林凤致。俞汝成考虑问题的方式没有殷螭那么怪异,走的还是正常人的路线,心知此刻便是不顾一切赶回大营抢夺林凤致,也是决无可能成功,徒劳折上自己一条性命,于事何补?他的私兵并没有全入朝鲜,还有很大一部分势力留在建州作为后备,这时失机,也只有果断弃此败势,迅速绕开中和战火,仍往虎飞岭来路逃避,同时急急召集建州余兵来援。
因此可怜俞汝成虽然得到林凤致,却仅仅来得及打了个照面。连扇这个心爱门生两记耳光,打他一个有眼无珠错付痴心的工夫都没有,就被殷螭的黑手又活活掐断缘分。岂非吃亏之极,能不痛苦郁闷!
可是这一日大获胜利的殷螭,却一样跳着脚觉得自己吃亏之极,痛苦郁闷。尤其是约定结盟的午时还没到,埋伏未战的时候,急得有如热锅上蚂蚁,一股劲儿追问袁百胜:“当真?老俞接了人就立即赴大同江了,没在营里多呆?”负责护送俘虏的人正是袁百胜的得力手下祁五,回答道:“俞相将林大人安到内营,就出来准备赴约了,大约一两个时辰后定会到的。”殷螭唉声叹气,只是自怨自艾:“想事不周!早应该将约定时间再提前一两个时辰才好,万一老俞禽兽起来,先做一回再出门,我这顶绿头巾,岂不是戴定了的?何况还是我自己把人送去的,日后也不好跟小林算账,好不闷气!”
因为他的身份不宜早早公开,所以袁百胜不敢称呼为“陛下”,而改称“恩主”。他本来就与林凤致有仇隙,这时知晓林凤致非但与这位恩主皇帝有不可告人之事,还与前朝出亡的俞首辅也不清不白,心下不免愈加鄙视其为人,听了殷螭这几句自责,不禁问道:“恩主,难道还想那林太傅回来?还有用处?”殷螭恼道:“当然有用,要紧之极!我不过拿他做一回诱饵,还能当真便宜老俞?这么大的亏我是万万不吃的!”
袁百胜琢磨,便是钓鱼下饵,也难免不被鱼吃,如今反正自己已公然与朝廷军作对,林凤致也失去了当幌子的作用,闲人一个,丢弃了又能如何?不过恩主既然这般说,想必就是林凤致还有非常重要的利用价值,能助殷螭重夺大位的——袁百胜是老实人,虽然知道殷螭同林凤致夜夜同床,却并不懂得其间的情爱纠葛,当然也不会明白,殷螭所谓的“要紧之极”,就是指床笫之欢,眷恋之情,万万丢弃不得的。
殷螭抱怨自己这回想事不周,其实他向来不是想事周全的风格,甚至干事还常常带几分凭直觉而来的莽撞。但是要说完全不想,也不尽然,比如干了一半回头不得的时候,想象力又会出奇的丰富起来,没准比林凤致这等行事缜密的人还要想得多,却往往不是想到好事上去。所以自怨自艾担心老俞会干禽兽事之后,过一会儿又想到另一个潜在风险:“不好,万一他这回真被我气着了,又跟老俞旧情复燃起来,不想再跟我,竟将我的谋划向老俞合盘托出,那么这次偷袭不是要失败?”袁百胜大惊道:“恩主难道向他透露过口风?”殷螭道:“我有那么傻!可是他也不傻——他能毫不反抗被送去,我打赌他一定猜着了!不过……就算猜着,也不知详细,再说,他应该宁可在我这里也不愿意跟老俞的,总不会出卖我罢?”
袁百胜才信不过林凤致的忠诚,听了这话赶忙加派人手去侦伺对江光景。殷螭倒是相信林凤致若在两人中二选一只会选择自己,但想了又想,忽然不确定林凤致的心智起来:“他真有这么聪明,猜中了我的心思?他以前倒是机灵过,可是这回跟我重逢,一直犯傻得可以,并且错过那么多次逃走的机会,也绝对不是装的!常言道做人不能太痴心,一痴心必定傻不拉叽。万一他这次真的傻了,以为我当真想送他给老俞去玩,想着想着想不开,那怎么办?”
这个可能性却是比林凤致会出卖自己计划更大的凶险,殷螭立即回想起林凤致自称那回血症大发,又回想起更遥远的时候,林凤致曾告诉自己,倘若再被俞汝成侵犯一次,定然会承受不住乱伦痛苦而发疯。殷螭做事之前从来懒得做最坏的考虑,但万一事态发生,最坏的结果却是由不得自己不想的:“他要是疯了,还可以慢慢调养,就是一辈子不恢复我也不嫌弃;可是他要是死了,我怎么办!我其实最怕他出事的呀!”
而且,就算最坏的事一件也不曾发生,按照计划林凤致只是被当作诱饵去俞营呆了半天,又完好无损(或者有损也不严重)回到自己这里,以他脾气,又怎么会给自己好果子吃?殷螭觉得狠狠打击一次林凤致是件痛快事,到时候他被老俞吓得瑟瑟发抖,自己宛如天神降临、提刀带马冲进去救他出来更加是无比英雄气概,却忘了林凤致不是含泪待救的弱美人,而是发起怒来会揍得自己气焰全无、不敢还手的狠汉子。这场欺负他的行动,到最后必定是以自己反被欺负收场,岂不是倒霉加郁闷!
这些丢人现眼的话当然不好再向袁百胜说,只能放在肚皮里煎熬,并且随着时刻的渐次接近、行动的渐次开始,一颗心也禁不住跳成了忐忑两字。以至终于分头领兵欲待冲出的那一瞬,袁百胜看见他脸色发红又发白,一副情绪不稳的样子,于是好心建议索性换一下方案,由殷螭去对付浮桥会盟的俞汝成,而袁百胜去攻击中和俞军大营。殷螭咬牙道:“老俞奸诈老练,估计也只有你能对付他,中和还是我去!”——心里想的却是:“这种事我怎么能不亲自去?小林,你怎么也不能出事啊!”
这场袭击一如计划般顺利完成,连袁百胜担心的对方可能有所防备这种情况都未发生,分头突击都大获全胜。甚至俞军大营的抵抗比殷螭预料中的还缺乏实力,新夺来的国朝大炮又委实威力惊人,只轰得几下,营寨便破。俞军几员副将抵挡不住,各自溃逃。袁军手下忙着追杀与招揽溃兵,而殷螭不忙别的,先问了俘虏所在,便直冲向内营而去。
殷螭带兵冲入俞营内帐的时候,心里那根弦已是绷到了最紧的一霎,只担心看见林凤致业已遭受过凌辱,正衣衫不整倒在床上,甚至被逼迫得发疯自尽;又害怕看见他倒是保住了无事,却悲愤得无以复加,一见自己就要恨怒痛骂——殷螭是既怕他出事,又怕他发火,甚至从此不理自己。左右落不到好处,却偏偏要干这不讨好的事,所以不免苦笑着想:什么叫做搬起石头来砸自己的脚,这回我可明白了!
可是种种自作自受的懊恼,却无论如何也及不上真正冲入大帐后的所见所感:所有的猜测担忧,犹如沉重的大石压迫下来,却扑通一响砸了个空;犹如弦线绷到最紧,却啪的一声断了个干脆。一刹那间,竟教殷螭应了话本上常用的一句老话:分开八片顶阳骨,倾下一桶冰雪水!
帐中并没有遭过凌辱的林凤致,也没有怒发冲冠的林凤致,什么都没有——没有任何人。
殷螭算计已定,保证俞汝成无法回头来夺人而走,料定还应该囚在此营帐之中的林凤致,居然失去踪影,完全不在了。
军营里一片厮杀之声,殷螭却一时不知所措,恍惚又似回到了八年前:八年前林凤致为了让自己脱身,主动被俞汝成俘获。殷螭提兵打破昆明城去营救,满心希望破城之后立即便能找到他,却不料满城大索挖地三尺,也找不回人来。那一时间心中的绝望与惊痛,毕生都不堪再受,岂知今日,这悲剧竟又重演了一回!
而且,今日这场重新上演的悲剧,居然还是自己一手导致的!
殷螭原本也是个颇有机变的人物,遇到事态变化,虽然不及林凤致镇定,却也每每能立即凭直觉快速应变,在争斗中混水摸鱼。这当儿也应该迅速冷静下来,指示随从赶紧追查才是——可是那一时间带着旧日回忆的惊慌和痛楚袭上心来,竟致失措无对,只是发着愣,居然还傻傻连叫了几声:“小林,小林!”冲到床榻前,猛然抓起铺间被褥与胡乱丢弃着的衣物,用力攥紧,仿佛抓的就是自己所要找的那人一般。可是手上一轻,到底抓住的不是人。
好在跟随他的护卫颇有机灵的,禀道:“主上勿惊,小人传命各帐去寻林大人。”殷螭慌忙点头,急急又加了一句:“尤其要追俞军的逃兵,还有向降卒追问——他自己也走不了,定是有人带他走了!”
吩咐下去之后,心中总算稍微安定了些,才能冷静思索一下,隐隐觉得不对:“我这半日只是担心他出事,可是——他能有那么无能,那么容易出事?他乖巧的时候,往往出事的却是我!”
一时觉得大大不妙,需得赶紧回营,却不经意向手中抓着的被褥衣物看了一眼。这一眼却教他脑中嗡的一声,登时酸甜苦辣咸五味齐至——原来抓到手中那衣物,却是一件轻薄的白绫中单,印着喜鹊登梅的暗花,衣缘还镶了银边,日光下微微闪着光芒。这件贴身衣物却是殷螭熟悉无比的:正是自己出于无聊嗜好,亲自替林凤致挑选的华丽衣衫,昨夜还曾亲手在林凤致身间解开这件中单,与他云雨为欢。
今晨将睡在怀里的林凤致推出去捆缚起来,交给手下送往俞营时,他身上也只穿了这一件中单,连外衣都没有来得及套上。殷螭本来还一直颇觉后悔,心想实在应该让他多穿几件衣服,只穿那一点贴身衣物,万一勾引得老俞色心大发,不待到晚就扑上床去,岂非平白提前找绿头巾戴?而且这中单质地滑软,一扯衣袢就可以完全卸脱,本是自己贪图享乐专门替对方安排的衣着,这时又岂非便宜老俞受用?
这些无聊的念头,若是林凤致知道了又不免狠狠骂几句龌龊,可是这当儿殷螭抓着这件中单,龌龊的想象却一发不可收拾,几乎看见了林凤致裸着身子被人压在这张床上呻吟。猛然伸手握住腰刀刀柄,一时间便想拔刀——却不是将想象中的林凤致与“奸夫”一刀砍死,而是索性回手砍杀自己算了。谁教自己没事找事,使什么计不好,非得使个赔了夫人又折兵的美人连环计!
不过这句“赔了夫人又折兵”的冷笑话,却仿佛不怎么合景:一来林凤致并不是女人,就算是女人也不是谁的夫人;二来明明是自己大胜,赶得俞汝成狼狈而逃,吞并了他大部分人马辎重与武器,如何说得上一个“折兵”?
但是事态往往随着念头而来,大约就在殷螭想到“折兵”这两个字的同时,耳中便似乎听到外面巨大的喧哗嘈杂声,跟着有人急奔入来一叠连声嚷着“不好了”。殷螭急喝:“出了什么事?”可是一时竟没人说得清,只有人回报道:“江那面传过来的……像是火药爆炸……牡丹峰上有大火!”
殷螭登时变色,但这时万万不可自乱阵脚,于是先厉声呵斥,约束住自家乱嚷的士兵,一面依旧在这里安镇收降,一面急派人去打探营地消息。待他收整得差不多,匆匆又赶去渡江回平壤城的时候,袁百胜早已击败了俞汝成归来,半路便派人接应殷螭与告之事体:“俞贼奸诈,也派人偷袭我军营地!幸亏袁将军有备,旋即击退,只是……”殷螭喝问:“只是什么?”兵卒禀道:“我军贮存在牡丹峰上的火药,被奸贼放了火……”
火药遇火,不消说一定损失干净,而殷螭夺来的大炮再神威无比,没了火药也只能成为摆设。殷螭气得眼前发黑,几乎倒栽下马,袁百胜派来报讯的卒子赶忙安慰:“除外我军也没什么损失,还夺了俞贼不少兵器……”殷螭脸色铁青驰回营地去,袁百胜迎上来也是这样一番话宽解,殷螭恶狠狠地道:“追拿了没有?见到人赶紧给我砍了!一定是他捣鬼,除了他也没人有这缺德主意!”
殷螭当然不会怪自己先对人家大缺其德,一时怒气冲天,满口嚷着要砍杀林凤致。话出了口便即反悔,正要收回不算数的时候,他先前命令去向俞营降卒追问林凤致下落的随从却赶来回了话:“禀主上,小的知道林大人被谁带走了。”
殷螭连忙追问,却是急惊风遇上慢郎中,被拎过来回话的降卒还边说边想,答得迟疑:“头领吩咐不许别人进内营的,谁敢进去?只有孙先生奉了命看管,进去好一会儿……哦,孙先生是谁?小人也不清楚,官讳好像是啥‘千年’还是‘万岁’……对,就是万年!进去之后干什么?小人不知道啊,后来孙先生就带了俘虏出来了……换衣服?不知道,许是换过衣服罢。孙先生后来就点了百来号人……嗯,要冲出去的时候已经打起来了,大炮架在营门口轰着呢,他们从营后走的。林什么?那个俘虏?当然是跟孙先生一道走的……后来?后来小人就投诚了,其余什么也不知道!”
殷螭咬牙切齿,又追问了一句:“该死的孙万年!他进去单独相处,到底有多大会工夫?一炷香?一盏茶?”那降卒如何记得清楚,只得胡扯回答:“有好久……不,没好久!一盏茶工夫罢!”殷螭愤怒拍桌,大骂:“一盏茶的工夫也够做事了!反正老相识,什么话也不用说就可以上马,他偷人倒快得紧!”
袁百胜哪里管他跳脚喝醋的心情,听了回报逃兵去向便分派追击。殷螭冲起三千丈无明业火,连嚷了几句:“赶紧捉住,一道砍了,提头来见!”等到兵士们都已派出,他却又忽然反悔起来,急忙又命人传令:“捉住姓孙的,一刀砍杀;林凤致先留下性命——千万要留他性命,送回来给我亲自收拾!”
怎奈世事难以尽如人意,殷螭满心想着即刻捉回林凤致狠狠收拾,追击却屡屡失手不能得人。相反孙万年与林凤致烧了火药营又逃回大同江对岸之后,显然很快就收拢了俞营部分溃兵,还反过来又袭击了殷螭一次。幸得袁百胜用兵精奇,营盘之固与出击之狠都是世所罕有,这等袭击只能算作不自量力,徒劳惨败一场,丢兵曳甲而逃。
按袁百胜的想法,当务之急应该是防备高子则领了义州驻守的大军来报仇平乱,还要防备朝鲜士兵起事,以及俞汝成联合倭人回头偷袭,何必纠缠这种已没必要追击的残兵?但殷螭急怒攻心的时候,是不管什么大局的,袁百胜也只得派出一支精兵,紧盯孙万年的逃逸队伍穷追猛打,势必拿获林凤致回来。
一追一逃,两三日间便入了虎飞岭地界。这山脉绵延甚长,地势复杂,袁军再勇,到底是初来不熟地形;孙万年所带的俞军却是这条路上过来,虽然连战连败,狼狈无比,到底也有处躲藏。所以殷螭越想快快捉回林凤致,却越是事与愿违,再跳脚也是无可奈何。随着光阴推移,龌龊想象也只有与日俱增,心道便是那日匆忙间林凤致来不及和人偷情,这几日逃跑的空暇,估计该做的也翻来覆去做了个遍,自己这只乌龟王八蛋,是稳稳做定了的,恨得只能将孙万年的祖宗八代问候了又问候,同时又自我懊恼:“我千提防万小心,堵住了老俞的门路,怎么想得到小林竟还有后手?平时跟我假正经,勾搭起别人倒快,老相识也能变成新相好,这绿头巾还真是防不胜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