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里浮生之倾国卷三  80 卷三章十三   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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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如果说俞汝成是林凤致的命运的话,那么这命运对于别人,也一定是有如挟着风雷之势一般猛烈急骤,来得措手不及。林凤致在牡丹峰顶看到遥远处那支暗暗逼近的奇兵,便已经知道不妙,但业已无法挽回,连通知赵大昕、高子则有绝大危险的工夫都没有了——当夜他就被殷螭索性囚禁在了牡丹峰上,隔绝了与外界的一切联系。
    所以天朝平倭军接下来遇到的险情,委实可以说是林凤致具有不可推卸的责任。因为他对殷螭的盲目回护,对同僚的有意欺瞒,对情势的估计不足,造成了高子则在全无准备的情况下,先遇来历不明的奇兵偷袭,然后被同军袁百胜掩杀,最后又遭到网开一面纵其生路的倭军残部反噬。高子则饶是国朝名将,又怎当得起这三面夹击?一夜风云突变之下,平壤又复变作一座火焚血浸之城,高氏所领来攻平壤的四万大军,城内折损无数,城外逃散难计,剩下的都被袁军趁机吞并,扩充了殷螭的实力。高子则毕竟是老将,余勇可贾,带着主要将领血战厮杀,投向留守义州的营地去了;赵大昕则在中夜与大军失散,单骑逃亡,险些被袁百胜的部下擒杀。幸亏员外郎徐翰仗着火器精奇,领了一队人马回头来救。两个兵部文员被袁军阻断去路,只能往大同江下游逃窜而去。
    殷螭对高子则不忙追击,却对赵大昕与徐翰这支逃亡队伍穷追不舍,并且未能追获的时候还怪到林凤致头上去:“就是你!你一定跟赵大昕他们私下里通过款曲,不然为什么还没有动手的时候,我以你的名义请他们来小袁这里,他们竟敢不来?多半是你暗地里教他们戒备罢?”
    林凤致被他关押了几天,倒也没有跟他闹,只是嘲讽:“人家又不是我这般犯傻,明显有陷阱的勾当,何必来上当?再说你夺到手的已够多了,为什么还要和两个文员过不去!”殷螭笑道:“对啊,你上回说我想那五门大炮是做梦,我这个梦可不是做成功了?其他的好东西又怎么能不要?实话跟你说,那姓赵的是蠢货,捉住也是一刀砍了;徐翰这小子却着实是个人才,捉来大大有用!”
    林凤致心道人家父亲曾被你打得半死,如今一家光沐天恩,对小皇帝的忠诚度岂是你这荒唐无道的废帝之可比?但殷螭一贯是自信十足的,林凤致也懒得去驳斥。自从被囚之后连门都出不了,天气又热,索性只穿着中单靠在榻边看书。殷螭照例过来不老实了几下,赞道:“小林,我最喜欢你这点——本来还道你会一哭二闹三上吊,没想到你真乖巧,一点不给我添乱子,倒是很识时务。”林凤致被他怄得只能笑,道:“什么一哭二闹,你当我是无知村妇?”
    殷螭自然不会当林凤致无知,相反他越是乖顺,殷螭越是防范。因为委实吃过几次亏,知道小林一旦变得乖顺,结果往往不是什么好事。但林凤致这回,显然是在错过一切可以逃脱的机会之后,也失去了反抗的信心,居然连拿乔也拿不住了,床笫间一任他索求,所以殷螭这几天十分得意兼满足。
    由于满足的缘故,他也少了几分火气,跟林凤致说话常带三分和软。林凤致指责他到底跟倭人勾结的时候,他也不动气,只是柔声解释:“我可没勾结倭人,只是打算跟你那老姘头结盟而已——他和倭人有一腿,和我有什么相关?你不要乱栽我的赃。”
    林凤致行动上乖顺,言语却仍是不放过讽刺的:“那你就是跟北寇勾结?左右你想成事,都是要借别人力量的,一样都是外敌,也好不到哪儿去!”殷螭笑道:“干吗每回都要跟我吵架?唐太宗也借过突厥兵马,不是照样成为一代英主?我又不卖中原之地给蛮族,想要借一借兵,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林凤致冷笑道:“真个不读史书,满口胡柴!你也好意思和唐太宗比?不做了石敬塘才怪!你自己爱做儿皇帝也只管请便,国朝百年威名,岂能由你而坠?”
    要是往日殷螭一定和他翻脸来吵,这时却颇有耐心哄着:“我也不过一说,又不是真借兵北寇,何苦动不动就将我骂成这样?跟你实话说罢,老俞这支兵,绝对不是蛮族兵马,而是他这些年里,自己在建州一带养的私兵。你可知他为什么在蛮族那里绝对不出头显名?就是为了将来好回国朝谋事。他在北边日久,是不是有借北寇兵马的打算我也不敢说,反正我自己,不会去跟北寇打交道的,你放心罢。”
    他的话林凤致如何全信得过,只是鄙视,殷螭笑道:“我知道你在骂我趁火打劫,就中取利,那又怎样?反正跟倭人联手的不是我,投靠北寇企图借兵谋国的也不是我,全是你那老姘头一手干的,我不过趁乱分一杯羹罢了。还要将你送给他,戴上一顶簇簇新的绿头巾,这亏难道吃得还不够大?我也不是尽落便宜呀!”
    居然将无耻的话说得颇带哀怨,林凤致实在气不动,只能嘿然。这几日间殷螭得手了许多原属于高军的人马与辎重,整日忙着与袁百胜收整,大部队暂未开拔,仍然驻扎在牡丹峰左近;而林凤致虽然被囚,却也知道俞汝成奇袭平壤之后,便与倭人残部联合,驻到了大同江对岸之中和城。攻战的当口或许也曾相距极近,却大约是由于混战之中不便分心的缘故,这个自己平生最畏惧的人,并没有前来索要自己,这使林凤致有短暂的宽慰感。如今虽然隔着一道江水,听殷螭的意思却还是不忘那笔龌龊交易,林凤致在沉默之中,也不免有一丝混着悲伤的恐惧。
    殷螭向来没心没肺,却也偶尔会温存体贴,这个时候居然留意到了林凤致的情绪,于是晚上在床边满口安慰:“我不是叫你别怕么,怎么还怕成这样?你就这么不能见他?你八年前不是也落到他手里去过一次,照样好好回来了?”
    那一回是为着什么才落到俞汝成手里,又究竟是怎样才逃出生天?殷螭说话的时候毫不考虑,林凤致却不能不心寒——他沉默了许久之后,忽然说了一句:“你……你可知那回他为什么没有逼我?”
    殷螭道:“我怎么知道?不过你肯定有法子——他一直当你是宝的,你肯定有法子要挟他不许碰你,就像整天欺负我一样!”
    林凤致只能微微苦笑,过了半晌,低声告诉他:“那回……我血症大发了,险些丧命。”
    殷螭吃惊道:“当真!你可别吓唬我,明知道我最怕你吐血。”他拿过房中烛台觑着林凤致气色看了半天,终于松一口气得出结论:“你不是说过李濒湖将你调养好了,都已经四五年不曾犯过病了么?你也要自己保重,让我放心才是!”
    林凤致便和他再也无话可说,挥开他在自己面前照个不住的烛台,自己回身往榻间倒下去睡觉。殷螭丢了烛台扑上床来将他压住,笑道:“小林,原来你也会求我的——你这样说,不就是恳求我别送你走?你到底是只因为怕他,所以抵死不肯去见他;还是舍不得离开我,所以连架子都摆不起来了?”
    他一面自说自话,一面也开始毛手毛脚,感觉到林凤致反应有点僵硬,于是又加以甜言蜜语:“好了,别这样!求我都不肯说个求字,还又一回拿性命吓唬我——我不吃这套的,可是我到底心疼你,要么就不送你走也就是了!从来只许你伤我的心,我哪里舍得伤你的心?”
    滚在床上纠缠一会儿,林凤致也被弄得面红微喘,头发散开,青丝洒了满枕。他半挣开殷螭抱持的手,低声叹息:“其实恨我……又何苦老是说这些话。”殷螭笑道:“恨你!我一直也没说过不恨你啊,难道骗过你半分?可是你当年恨我的时候照样跟我好,好完了忽然翻脸背叛,压根儿不顾我伤透心——如今我也不过依样葫芦,又有什么值得难过?”
    他说起往年被辜负之情,林凤致便失了撑持的力量,身躯不由自主放得软了。殷螭却没有进一步动作,只是紧紧搂抱,切切情语:“下一回,再也别说你吐血的事了,我听了受不住的。你可记得三十岁那一年我误以为你发病死了,一下子就病倒了?我那时真是觉得天都塌了,活下去的力气都没有……”他轻轻笑了几声:“你狠心,说绝对不会为我死,我却真的险些为你死过!我那一年许愿无数,发誓无数,想过只要你平安无事活下来,我做什么都情愿,什么前事都可以不计较……那一回我真是决定永远不恨你了,你可知道?”
    他牙齿去咬林凤致的发丝,说到最后,声音便有些含糊,林凤致的语声也不由得变得模糊低微:“可是到如今……毕竟还是恨我。”殷螭道:“恨?那全是怪你!我真的打算一辈子不再记恨你的,可是又继续等了两年,你还是不肯来和我相见——我知道我生病的时候你来看过我的,却偏偏只肯在我昏迷不醒的时候来,为什么便不能让我真正看见你,哪怕一眼也好?等我清醒过来,家里人告诉我你来过……你一定不知道那时候我心里有多恨,真的恨死你了!”
    他在枕边撑起半个身子看林凤致,半晌凉凉一笑,道:“你离开京城,都没跟我打个知会,直接丢下我就走,我能不恨你?可是,我看见你之后,到底手软,比不得你心硬!你宁可一辈子默默想我,我却只要一辈子狠狠做你。”
    那架烛台就被他丢在床前几上,这时兀自未熄,烛灯光焰印在他眼底,是两簇小小的火苗一闪一闪。林凤致不像他那般喜欢分心乱想,常常将念头转到不相干的东西上去,这个时候,却忽然想了一件全不相干的事:殷螭总喜欢自命英俊潇洒,林凤致从来懒得理会,不予承认。但有的时候,却爱看他的眼睛,委实黑而且亮,即使是夸张撒谎的时候,情意也真像那么深,委屈也真像那么重。
    但林凤致到底不会说这些没相干的话,只是深深凝视了一会儿,伸出手去抚他肩头。这个动作便可以算作邀请,殷螭于是顺理成章顺着他的手臂下去,火热的吻落在他迎上来的唇间。
    辗转缠绵一阵,衣衫渐渐褪去,因为天热,两人都已经流汗。殷螭在情热如沸的时候还不忘逗林凤致:“小林,叫我?”林凤致还没有到迷乱的时候,是打死也不肯出声的,只是咬牙喘息。殷螭又逗弄央求:“叫一声罢,我最爱听你叫我。”林凤致终究把持不定,轻声唤了他一声:“阿螭。”殷螭于是也柔声回叫了他一声:“子鸾。”
    这两个字一出口,林凤致有如当头遭了一盆冷水,身体立时僵了,便要推开。殷螭哈哈一笑,缠着不放,喘气道:“叫了玩玩,也这么认真!别恼,我是想放心呀——你跟他无论如何也做不起来的。除了我,谁也不能让你心和身子都给,我真开心!”
    可是除了他,似乎也没有谁会这样给人以身心双重折磨——殷螭开心的时候,也是林凤致隐然哀伤的时候。可是这时候,却无力将满心的不愉快发作出来,只能呼吸急促,由得他将自己带入那一片欢娱,而自己,也不无主动地去追寻激情中的至乐。
    这一夜欢情仿佛比平素都更加热烈持久。至少往日结束之后,林凤致都还有力气顾及一下自己的小洁癖,定要去沐浴更衣,弄干净了才肯睡觉;这夜却是实在累到不行了,居然在炎热的六月天气里,一身汗涔涔的,便在殷螭怀里睡了过去。殷螭往常都会比他早入睡,这夜却是直到乏累不堪也没有睡意。欢好的时候忘记放帐子,几上残烛犹有余焰,照见林凤致眉头半舒半敛,还挂着几颗晶莹汗珠,这睡颜带着一丝无奈与忧虑,可是却又到底沉酣。
    殷螭想到最早林凤致还坚决不肯和自己同榻而眠,后来终于同榻了,也常常在完事后背对自己睡觉,总要自己贴上去搂抱。可是这一回重逢以来,他睡觉的习惯好像悄然改变了不少,哪怕睡前说过:“天气热,离开一点睡。”睡着睡着也会靠近过来,第二天早晨醒来的时候,他总是在自己怀里,甚至主动抱着自己的腰间,将脸靠上肩头又或者索性贴着胸膛睡觉。因此殷螭常常取笑他假矜持,装得再正经,其实心里还是想自己去抱他要他。
    林凤致对于这种说法是默认的,甚至有时也会自我责备地说出“我贪恋爱欲,下贱无耻”这样的话,对本人缺乏原则的回护殷螭之行为表示出嫌恶自厌。殷螭很不喜欢他这么说,因为一来这样简直是在贬低自己,二来殷螭也不觉得他只是在贪恋欲的满足——这样的沉溺于欲海,与其说是贪恋,倒不如说是依恋,是一种彻底的痴心缱绻。
    殷螭不是多愁善感的人,这个时候却放任自己多愁善感了一下,心道小林虽然心狠情薄,却也有着柔软易感的弱点,这颗心真正交付出来的时候,便是痴绝到底。也许是因为他一生太孤苦寂寞,也许是他委实太难得这般义无反顾来爱,所以这样的依恋,其实可怜。
    而忍心践踏他这样一颗心的自己,又其实可鄙。
    夏天的夜晚总是极短,欢娱刚过,黑夜便逝,因此殷螭也可以说是睁着眼睛看林凤致直到天亮——虽然林凤致也不过只睡了短短片刻辰光。
    天色薄明的时候,殷螭便已决意起床,将睡在怀里的林凤致推了出去,叫外面的兵卒进来绑缚了他,送往大同江对岸俞营。
    林凤致被绑起来抬出去的时候,兀自头发散乱脸晕红潮,这形相恍惚便如他当年勾结刘秉忠举行兵谏,一夕欢爱之后翻脸要殷螭投降。那般情到浓处时狠狠给对方一击的做法,到底又回施到了他自己身上,殷螭认为,这就叫做风水轮流转。
    本来以殷螭的性格,这样的时候决无不说挖苦话的道理,可是那时忙着打点传讯,与俞汝成正式约定举行结盟仪式,居然来不及刻薄,又忽然失去了刻薄的兴致。所以他居然从头到尾都沉默,而林凤致也没有说一句话,竟是安然接受,导致殷螭颇觉失望。
    按殷螭的想法,还是很希望看见林凤致惊慌失措,又或再像昨晚一样低声下气哀恳自己。尽管林凤致便是开口哀恳了,殷螭也不见得回心转意,但八年前自己何其悲愤欲绝?这时报复施出,对方却怎么能这般平静而认命?
    而且何止是平静认命?林凤致被他推醒又绑起的那时候,只是默默看了他一眼,清亮的眼神里并没有太多悲伤,却是一种“便知如此”的了悟。这了悟的神色使殷螭恨不能一把抓住他逼问个究竟——究竟明白了什么!可是事情繁多,时间匆忙,这目光交汇也是顷刻错过,随即各赴目的地所在,一个主动,一个被迫。
    所以殷螭百忙里还愤愤然想着:这一箭之仇,报得怎能这样不爽啊不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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