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里浮生之倾国卷一  23 卷一章二十三   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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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二月二十七日,雪后天晴,无风。礼部进殇太子谥册。大内无警。翰林院编修林凤致自请值宿文渊阁。
    文渊阁历来由内阁大员轮流值宿,以林凤致的七品官衔,原本没有资格入值。但如今首辅空缺,次辅四人,又因为反对豫王接位的事被黜免了两个,剩下两个也告病在家躲着,只能安排翰林院的低品级官员暂时值班。而翰林院一来也是人员寥落,二来逼近年关,谁愿意来大内睡得神魂不安?因此当林凤致自请入值时,主管大学士杨羡之颇是高兴,再加上对林凤致与今上的事也有所耳闻,料想他的自请入内,背后定有期约,如何能拦阻好事?于是一面笑得暧昧,一面痛快批准,立即将值班名册报了上去。
    林凤致虽是第一次在文渊阁值夜,但平时在这里翻查资料、抄录史册惯了,地方也颇熟悉。看着杂役安排好舒适床铺,泡下酽浓香茶,生上旺旺炭火,便即出去将服役的宫监头儿叫来一个,递一封书缄吩咐他送往乾清宫。那宫监脸现惊疑之色,不敢便应,林凤致冷着脸又说了一遍,更不理睬对方推脱,直接关门回屋了。
    他默坐灯前,等到近三更时分,终于远远听到“圣驾到——”的开道之声。内官的尖嗓音拖得长长的,中夜听来,竟是无比凄凉锐利。
    鸾灯前引,豫王——此刻应该称他永建帝了,不过考虑到新年号还未换,暂时还叫这个旧称呼吧——只带了贴身的护卫和内侍,一身便服,笑容满脸走入阁来。林凤致沉默着行了跪拜大礼,恭迎他入内。
    豫王一进门便摈退了所有侍从,随着林凤致走入值勤内间,这才笑道:“小林,想我了?我几次三番叫你进来你不来,反而倒要叫我自己过来。你好大的架子!”
    林凤致肃然道:“臣死罪,想请陛下看一件东西。”
    豫王摆手笑道:“私下没人的时候,还跟我客气作甚?你要老端着架子,待会儿的事还做得成么!你要给我看什么东西?”
    林凤致微笑道:“是,那么臣便不客气了。”从案上取过一个书匣,双手捧着走近两步。猛然抱起尽力一掷,劈头盖脑地直砸到豫王脸上。
    豫王猝不及防,距离又近,竟然闪避不开,被这一书匣狠狠砸中。只来得及痛叫一声,便听豁喇一响,书匣已砸得散开,哗啦啦数十张纸笺直飞出来,如雪片般洒落了一地。
    门外侍卫听见里面响动,又有圣上呼痛,急忙大叫:“护驾!”撞开房门一涌而入,登时将林凤致双臂反背,团团围定。内官小六吓得大叫:“主子,没事吧?哎呀,都出血了!赶紧把这个大胆谋刺的……”
    豫王额头火辣辣的痛,伸手摸去微觉湿漉,当然也知道是破皮出血了。只听小六乱嚷,侍卫答应着便要将林凤致扭结带走,急忙挥手制止,喝道:“且慢,放了!”
    小六急道:“主子……”豫王见林凤致只是狠狠瞪着自己,一言不发,脸上丝毫没有惊惧之色。他倒笑了笑,说道:“放了!林编修跟朕闹着玩呢——这是闺房情趣,你们哪懂?都给朕滚出去!”
    好不容易把闲人全部赶走,重新又插上房门。豫王揉着额头,叹息道:“看我这么护着你,你也舍得下这狠手!怎么了?你又失心疯了?”林凤致指着地下散落的纸笺,全身颤抖,道:“你自己做的事还不明白?看看去!”
    豫王于是弯腰拣起一张来,却是一纸处方,又连拣了几张,都是诊脉的记录和药方。他看了几页便全弃下,道:“安宁的脉案和药方?你是什么意思?”林凤致道:“还有我抄来的太医的会诊笔录,还有起居注上殇太子详录!”豫王脸色一沉,道:“这不都是好好的么?你想说什么?”
    林凤致冷笑道:“确实都很好,很好——殷螭,你做得太好了,天衣无缝!”
    “殷螭”却是豫王的本名。他自从出生以来,几曾被人这么连名带姓叫过?霎时间也不由得生出气恼来,怒道:“林凤致!我是念在遗诏的事上你有大功,这才一直容让着你。你别以为就能得意忘形,信口开河!”
    林凤致蓦地放声狂笑,声音凄惨,良久才止歇,说道:“是,我对你有大功!我也不知道当日是什么地方留了破绽,竟让你知道了遗诏的事——我一直不愿交给你,才醒悟的时候就决计不告诉你,哪怕被你凌辱时也牢牢守住了这个秘密。明明那时候,我若是拿遗诏要挟你,也不至于落得第四度被……”说到这里,难堪羞辱,咽住了说不下去,半晌才接着道:“因此事后我不曾痛恨你,你奇怪是不是?我只是觉得,是我自己放弃了抵抗,自己选了咽苦果,那也怪不得人。没想到……没想到……一直信你不过,到最后还是上了你的当,被你哄骗了遗诏到手!”
    豫王看见他身体发颤,眼泛泪光。还是第一次见到他如此激动到失控,失控到脆弱,灯下颇有一种楚楚动人之状,倒也不由生出几分怜惜心肠,笑着伸手过去抚了抚他脸颊,道:“小林,可别气哭了,怎么恼到这个地步?遗诏是你自己拿出来的,我事先哪能知道,哪会哄骗你?你也太多疑了。”
    林凤致厉声道:“别动手!”接着又道:“不错,是我自己拿出来的。倘若我不拿出来,只消再拖几日,安宁皇子继了位,这份遗诏便是再被翻出来,也成无用物事了。我本来也就是这个主意……结果你一直装作心无城府,让我误认你坦率,便忽略了你的心计;最后你又拿殉葬的事打动我心,使我棋差一着!我实不知你什么时候探知这个秘密的,但是肯定从皇上大去之时,你便留上心了,是不是?”豫王道:“这话好不奇怪,皇兄同你附耳低言,我如何听得见?硬栽我骗你拿遗诏,委实冤枉!再说,皇兄将遗诏托付你,难道不是教你拿出来,还是教你私吞了不成?你本来就该拿出来的,居然也怪上我,忒没道理!”
    林凤致不住声地冷笑,道:“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可惜,你想的全然不对。”
    他双手按在几案上,颤抖了半日,才慢慢宁定下来,声音也放平静了些,说道:“你原来以为皇上附耳低言说的便是遗诏?全然错了。皇上这份遗诏,早已写定,却一直犹豫着不知可行不可行。他临终时也不曾和我明说,只是暗示。他的意思,便是托我拿个主意——我确实不知道遗诏究竟写了什么,却也猜到必定不简单。所以我的主意,我替皇上拿的主意,一开始便是决不给你。”
    豫王想要说话,一时又觉不好说什么,于是嘿然等着他继续往下说。林凤致凄然一笑,道:“我便担心过,一旦你得势,怕便要对皇上的子嗣不利。那时还只猜疑皇上要你监国……当然更可怕的,直接要你即位,我也是想过的。只是还是错信了你,一时失着,到底害了殇太子性命。聚九州之铁,不能铸此大错。我有负皇上信托,好恨好悔!如今再也无话可说,你杀了我罢。”
    豫王静静听他说完了,这才笑道:“真是瞎话,好端端的,怎么让我杀你?你实在太爱犯疑,我也不跟你计较——你自己也看过脉案药方,一岁的孩子急惊风,养不大,这也能怪上我?”林凤致冷笑道:“你只管不承认,可是天日昭昭,你做的便是你做的!”
    豫王嘿嘿一笑,道:“那你拿真凭实据来啊?尽在这里跟我闹有什么用?依你的手段,倘若有证据的话,你早背后作反,策划找一帮反贼逼宫了罢?哪还轮得到此刻来跟我赌狠。”
    林凤致咬牙不语。豫王又摸了摸他脸,微微笑道:“小林,你最机灵的一个人,应该知道该糊涂时要糊涂。何况没凭没据的事,赤口白舌的乱讲一通可不行的。今晚你叫我来,好事不做,尽是吵架,有什么趣儿?天底下也就我能这么忍你,你也该学点乖巧了。”
    林凤致呆呆立着,居然这回也没打落他手。豫王又道:“就算皇兄附耳低言不是说遗诏的事罢,那也还是托你照应我,对不对?皇兄说话时眼角瞥着我,你又回绝得那么快,这是错不了的——他托你照应我,你便拿出遗诏给我,那也不算什么铸成大错。别乱想了,把心放宽点不是更好?”林凤致哑声道:“你还有脸提皇上?他那几句话……那几句话……他的心意……”豫王问道:“那几句话到底是什么?”
    林凤致一颗心有如被绞紧了,吸一口气都觉剧痛入心,哪里说得出话来。
    那个时刻,满脸苍白冷汗滚滚、已经进入濒死阶段的皇帝,挣扎着在自己耳旁说的,究竟是什么话呢?
    “林卿……跟你实说罢,我……我喜欢阿螭啊……这么多年来一直喜欢,就是……就是不敢说……怕他笑我……”
    早就猜觉的,那个总是温柔含愁望着兄弟背影的皇帝,那个紧抱住自己哽咽着说“阿螭就算再叛我负我,我也不能怨他。、”的皇帝,他的心思自己怎么能猜不中呢?可是,到最后的关头,他竟能这么直白告诉自己,那是他一生一世不敢大声说出口来的、最隐秘的也最宝贵的话呵!
    “林卿,我……我要去了……你能不能……能不能?以我的心意,一辈子……一辈子对阿螭好?”
    像烙铁一样烫着自己,惊得自己立即冲口回绝的,是这样的要求!怎么能答应,怎么能答应!
    “你……你只当是还我的情……”
    “我……就知道不是你,一开始就知道……只是不想说……你这样的人,当真抱在怀里过的话……怎么能不记得呢……不怪你……我自甘乐意……护你……”
    呵,这样的情,如何还得起,如何偿得过?可是,又如何能拿自己,来填还这份无望痴绝的爱呢!
    不肯答应,不能答应,不想答应——可是,原来我也心许了一部分的。
    我不能爱他,不能给他,然而,我也不能报复他。纵使那么屈辱的夜,那么悲愤交加的心情,我也选择了自己咽下苦果。我原本信不过他,我读遍史书,清醒知道不当上位者一旦上位,会造成怎样的残酷局面。可是,我到最后竟还是轻信,还是心软,放弃了自己最坚定的信念,辜负了你犹豫不决中抛给我的重托,代价便是深宫之中那个仅仅一岁的婴儿的性命。
    聚九州之铁,不能铸此大错!
    你爱错了人,也许还会继续无怨无悔爱着;我信错了人,做错了事,却无可挽回,世上再也没有后悔药卖。
    林凤致觉得自己一定是世上最心冷的人了,居然在此悲愤欲绝的当口,却仍然没有一滴眼泪,反而想笑,想狂笑大笑,全身一阵热一阵冷,只是簌簌发抖。耳中又听豫王问了一句:“到底是什么话?什么心意?”林凤致厉声道:“他的心意,你也不配知道!你不配!”
    豫王对这事倒也不怎么上心,问了两回便懒得再追问,只是望着他笑。看他实在颤抖得厉害,于是伸过手去抱了抱,柔声哄道:“好了,乖,不闹了。这么好的晚上拿来闹气,何苦呢?”林凤致木然道:“河你已经过了,请拆桥罢——别的事都休想了。”豫王笑道:“过河拆桥可不是我的风格,何况这么好这么厉害的一座桥,我怎么舍得呢?”
    林凤致又不禁冷笑,一面颤抖着一面冷冷地笑,道:“你厉害,比我厉害!从一开始我就低估了你——你早就开始捣鬼了,可笑我如今才想到:孙万年矫旨救出俞汝成,哪里得来带玺印的空白圣旨?皇上特赦是私下写的,我都不知,又是谁给泄露出去?俞党逼宫,如何时间那么凑巧?谁给了已停职审查的梁辰兵符?羽林军听调怎么来得那么及时?还有皇上的定喘散,平时灵验,偏偏在那紧要关头失效……”
    豫王再也听不下去,怒喝一声:“住嘴!”
    林凤致停了说话,却仍在不绝声地冷笑。豫王峻声道:“别的话尽由你乱扯,前朝的事你怎么也胡说起来?还越说越离谱,连谋叛弑逆的大罪也栽赃起来!你真当我好性儿?”
    他眼神阴郁,猛然伸手捏住了林凤致下巴,磨牙道:“你一心激我杀你,当然是不怕死。我却不会单单杀你一个——再这般肆口乱道,诬蔑君上,当心我灭你九族!”林凤致眼睛都不眨一眨,冷笑道:“虞山林氏于我何恩,你爱灭就灭去!”
    两人狠狠对视,都不回避。豫王目光阴狠,林凤致眼底却全是一片激烈的决绝。
    过了良久,豫王忽然松了手,笑道:“小林,别装了,你最大的本事就是装佯,偏生我早就熟知了你脾气——能让你说出狠话来的,其实才是你心里在乎的人物。你明明怕我灭你九族,何必在这里死撑。”
    他声音忽然带了几分暧昧,一手勾上林凤致颈项,悄声道:“连殉葬宫眷都舍不得的,怎么忍心得下自家宗族亲人?所以你这般装佯,实在无谓。不过说起来,我还真喜欢你的倔强样儿,勾人得紧。你问我为什么不杀你么?老实同你讲,我才要过你一回,还没玩够,怎么舍得让你死?”
    林凤致一转头狠狠摔落了他手,却是一言不发。
    豫王却只是瞅着他笑,说道:“你实在太嫩,以为今天跟我这般大闹,什么话都摊开来讲,我便怕了你?我可是熟知你脾气秉性的了,你若有一分证据,根本不会还来找我;你若有一点办法,也根本不会说这么直白。说到底,你越闹得凶,越是毫无底气——眼下这般,只能证实你一样:你实在已经是穷途末路,无计可施。”
    他笑微微又欺身抱了上去,说道:“穷途末路,无计可施,到这个份上,你也应该知趣了。我记得你曾经说过一句话,其实十分有理——愿赌服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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