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里浮生之倾国卷一 4 卷一章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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豫王离开之后,阁内服侍的内官们也一一退出了,只留林凤致在书案处将新送来的奏章按签条先一一分类列好,抄录大要。这本来是秉笔太监的事,但自从先帝留下的秉笔首案苗怀义告了老,嘉平帝所任命的新秉笔又在前年因诖误被黜之后,剩下的几个小监只能做做誊缮,这个首案位置便一直空缺着。这几日奏事骤然增多,嘉平帝正好就安排林凤致暂时掌一下秉笔——可笑奏事增多,却正是针对林凤致而来的,所以这大约也是笔“鸡生蛋还是蛋生鸡”的糊涂账吧。
嘉平帝此刻气喘已定,斜靠榻上,呼吸平稳地看着空中飘忽不定的浮烟。过了良久,唤了声“林卿”,林凤致便即放笔过去,躬身去领圣谕。嘉平帝却只是沉默了一晌,忽然问道:“卿今年青春几何?”
林凤致料不到皇帝居然问的只是这样一句闲话,一怔便道:“微臣是十八岁上蒙圣上点为二甲五名的。”嘉平帝微微笑道:“卿说话总是喜欢绕弯子。你是上科的进士,那是三年前的事了,这岁数还要朕用个加法。”林凤致忙道:“不敢。”嘉平帝自语道:“二十一岁……原来你倒是和阿螭同年。”
“阿螭”却是豫王的小名,自嘉平帝登基为帝、诸弟各领封爵之后,彼此间便再也不称呼名讳,没想到皇帝在背后仍以此相呼。林凤致心头一凛,正要回话,嘉平帝却又换了话题,问道:“那么,卿可又知道朕今年多大岁数?”
林凤致字斟句酌:“皇上春秋鼎盛,两纪圣龄……”嘉平帝笑道:“你不要又用起乘法来,什么两纪,不就是二十四岁么。我今年二十四岁了。”他忽然不再用“朕”这个自称,却跟林凤致称起“你我”来,语气甚是随意,林凤致却不敢不恭肃,只得应了一声。嘉平帝笑道:“你怎么又拘谨起来,前日你跑来见我的时候,可有多大胆?吓得我是冷汗直流。其实呢,从小到大,敢同我大胆的人一直多去了,连宫里的阿猫阿狗,大约也在背后嚼说我什么:‘因循天子,不足为惧。’他们喜欢生事,我惯常省事,于是混着混着,就变成他们当面说的‘宽仁’,背后嗤笑的‘柔懦’了——所以你根本是不怕我的,又何必装模作样。”
皇帝把话说到这个份上,林凤致也只好笑了,道:“皇上圣明。”
他入宫的时候乃是白衣,未穿官服,自入了大内便安排在暖阁暂掌文书,也未曾回寓所取衣物,所以时至今日还是穿着一身士子常穿的青白色襕衫,束着飘巾,形容颇是潇洒;又兼室内过暖,被地炉火气熏久了,脸颊泛红,额头都渗着细密汗珠,这一笑之下,便显得容色晶莹。偏偏这明艳之中透出的却并非媚惑,而是一种清亮的气质,纯净得让人心里生出赞叹来。嘉平帝忍不住伸手摸了摸他唇角,赞道:“你笑起来好看……不过,欺负阿螭的时候,更是可爱。”
林凤致道:“臣何敢欺负豫王?”嘉平帝笑道:“不要赖,我冷眼看得清楚,你一直在故意气他。可怜的阿螭,被你捉弄坏了,偏偏打又打不到,骂也骂不着。”林凤致道:“皇上这是欲加之罪,臣不敢认。”嘉平帝摇头道:“算了,你很心口不一,我若跟你较真下去,白费口舌。我只是想问你,为什么这样对待朕的兄弟?”
谈话终于接近正题,林凤致登时神色一肃,恭声道:“微臣以为,前日已经向皇上分析明白,此事万万不可让豫王卷入漩涡,而且俞……”他咬了咬牙,这个名字还是直接说了出来:“俞汝成逆萌,已有牵扯豫王之意。无论豫王在此间有无确切相干,臣以为,将一切瓜葛都替豫王斩断,让他成为不知情人,这才是皇上最好的爱护手足之道。”
外头的风声扫过,黄沙和落叶啪啪打到暖阁长窗的西洋玻璃之上,连窗扇也轻微咯咯作响,嘉平帝忽然有点恍惚,轻声道:“阿螭……吾弟断不至于负朕。”林凤致立刻接口:“臣也不曾枉议亲王,这也只是多虑而已。毕竟将来处置俞党,万一那‘拥立豫王’之说被追究起来……”
嘉平帝仿佛没听见,仍然轻声含混地说道:“阿螭怎么会得负我呢……就算这个位置,其实本来也应该是给他的。我实在不堪,也实在乏累,就算他起心夺了去,倒也是给我卸了担子,又怎么能说是负我……呵,林卿,朕毕竟是被你的言语,弄得有了几分疑心呢。这么寻思,不就是在疑心自家一母同胞的亲兄弟么?”
林凤致一时不敢回答,却又不能不回答,沉声道:“臣说过,这只是爱护王爷的举措,是皇上多虑了。”嘉平帝微然一笑,道:“是么?卿口口声声撇清,却无非是让朕自己寻思起疑而已,又何必说得如此妥帖。”
林凤致一惊,立时跪倒,顿首道:“微臣万死不敢!”
嘉平帝伸手轻轻搭在他肩上,温言道:“起来吧,也不用惶恐成这样,朕与卿都是何等关系了。”最后一句声音放轻,颇有暧昧之意。林凤致抬起头来,两人眼神撞上,登时胶结了一晌。
皇帝的手掌顺着肩沿向上,便抚上了林凤致的颈项,只觉得掌心下微微一颤,乃是对方身体几乎难以察觉地僵了一僵,却既不一本正经闪避开去,亦不顺水推舟依偎上来,只是抬头凝望。林凤致本来白皙如玉,被暖气熏得颊间晕红,而嘉平帝刚刚犯过喘症,苍白的脸上也带着病态的嫣红。两人眼神迷离,对视许久,最终还是林凤致笑了一笑,道:“皇上,再这样下去,可以传崔待诏过来画暖阁春意图,接着就要劳烦丘太医供奉金匮肾气丸了。”
听他这句话说过,嘉平帝禁不住也笑了出来,随即一阵急喘,林凤致赶忙起身扶他。嘉平帝靠着他一面笑一面气喘,又一面摇头,只道:“卿真真是个妙人!”林凤致忙着替皇帝找出定喘散,又倒上温茶服侍他吞服,一时没来得及回话。嘉平帝握着他手,喘息着摇头叹道:“唉……上个月还是生龙活虎,一入冬犯病,便不成了,可惜,可惜!”
林凤致道:“皇上善自调摄,龙体自然早占勿药。”嘉平帝咳咳几声,恨恨道:“你说话不尽不实,我疑心你是故意躲了一个月才进来,朝内谁不知道朕这毛病,非要喘到三月回暖才愈?”林凤致正色道:“微臣怎敢?休说本来无甚可‘躲’,况且,微臣再愚钝无知,也知道‘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这句俗话。明年三月……也不过半年之后而已。皇上还是勿再多心,珍重养生罢。”
嘉平帝服了药,往榻上一靠,叹道:“半年?咳咳,每次入冬犯病,朕都觉得是捱不过这个冬天了……不瞒卿说,每年这个时候,朕都偷偷写下遗诏,等到来年春暖病愈,再悄悄毁掉。朕也好笑,这每一年每一日,都好似偷来活的呢,所以前人说得好:‘有花堪折直须折……’”说到这里,大咳了几声,吐出几口黏痰,终于止住了喘。林凤致去地炉那里暖着的金铫子里,给皇帝的茶壶重新续上热水,顺手抽了一枝胆瓶里插着的“醉杨妃”,过来奉上御前,含笑道:“皇上,如今暖房培育的新色花儿,便是到了初冬十月,也一般‘犹有傲霜枝’啊。”
嘉平帝一怔,接过花枝,抚着浅粉的花瓣,若有所思,过了半晌道:“你太精乖,我其实信不过你。”林凤致道:“微臣岂敢欺君?”嘉平帝叹道:“欺便欺了,又能如何,如今百官有谁把君放在眼里的——只是好生奇怪,你这般乖滑伶俐的人品,怎么会得罪下俞汝成?又怎么会被他欺侮?”
林凤致的笑容蓦地一僵,仿佛化石般凝固了,他身形一时也有似化石般僵僵立着,竟然忘了这般直挺挺立在御前甚是失礼。嘉平帝不待他回神说话,又道:“你告发俞汝成谋逆,有证有据,何况朕之前也不是全无察觉,因此这件事上,朕自是信你。但你入宫所来,未必只是因为九月十五……那一桩罢。”
林凤致身体稍稍放软,欠下身来,低头答道:“臣只是食君之禄,忠君之事……至于九月十五,负责云云,原是臣当着豫王,不便明说时的乱以他辞。皇上恕臣万死。”嘉平帝叹道:“何必动不动万死恕罪起来。你不用尽说套话,我只是想问,你是如何与师门反目?我听说俞相待你,原是不薄,便是有……有什么不伦之事,我看卿也未必是不解风情的性儿……这些话,你若不愿意回答,也就算了,朕只是问问。”
良久良久,林凤致都是默不作声,沉默得嘉平帝都以为他要拒绝回答的时候,他却忽然仰起头,目光微微闪亮,轻声笑了一笑。
“皇上,这世间的事,原是分‘有所为’与‘有所不为’的。”